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莘夕哥哥竟然病了,他總是雲淡風輕勇猛無敵,甚至一身的傷也沒叫過一句疼,他像是佇立在我身前的勇士,讓我從未想過我的勇士也會生病也會疼,甚至會死。當初在拉薩我不讓曼巴告訴他我的真實病情,沒想到有一天這樣的角色會戲劇般地顛倒過來,我成了那個不知情的人,他是瞞著我的罪魁禍首。


    我擦幹眼淚換上綾羅,走向一臉錯愕看著我的莘夕哥哥,心裏已做了決定,病了又怎樣?我不也病了嗎?我不也命不久矣了嗎?仇是要報的,可人我也要,就算到了最後,那我也要握著他的手到最後。


    於萬人中,一身青衣的莘夕哥哥站了起來,長身玉立溫潤如玉,霎時四周色彩盡失隻剩他一抹光亮,他那句話說對了,我拐跑了先皇最帥的兒子,可是賺大發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我身後的幾個太監,沉聲道,“你沒事吧?”


    我淡然地走到他麵前,大聲地說:“我真想你啊。”


    我真的要說的很大聲才行,因為鼻尖一酸,這句掏心掏肺的真話就得伴著眼淚下來了,隻有放大了聲音,才能不讓那些看熱鬧的人聽出聲線裏的哽咽。


    頓時乾清宮內鴉雀無聲,跟在我身後走進來的胤禛都差點錯過了他的臣子們的疊聲問安。


    “怎麽了?”莘夕哥哥皺眉問我,眼裏充斥著心疼和無措。


    我使勁搖頭,“就算你在我麵前,我也還是很想你。”


    這個場合不對,時候也不對,我知道自己又在犯傻了,所以這句話說的很輕不讓別人聽見,可沒想到莘夕哥哥怔忪過後眉眼溫柔,當著眾人的麵單手將我摟了過去,環住我的腰,輕聲道:“我也是。”


    霎時大殿內一片嘩然,這些所謂的忠臣孝子都傻了眼,沒想到當年的鬧劇直到今日還在進行。我將額頭抵在他的肩上,控製不住地無聲哭泣,仿佛在這些人薄涼震驚的眼神裏,眼淚落得要更容易一些,我就是想哭就是難過就是恨,恨老天不公平,恨我們選的這條路竟然這樣艱難,恨過去十年了,想象中的美好還是沒有如期而至。


    胤禛清了清嗓子,簡簡單單兩個字,“坐吧。”驚地他一片綠肥紅瘦的後宮嬪妃個個打了寒顫,放眼看去,認識的滿麵不安,不認識的都是些年紀輕麵容淺的小姑娘,卻也都低眉順眼了然於胸,沒少聽閑話的樣子。


    “進宮後去哪裏了?”剛剛坐下,莘夕哥哥就問。


    我抿了抿唇,“你知道我進宮了?”


    “和卓一直留意你的動向,”他說,“禦林軍在提督府門口帶走你的時候他沒法攔,進宮後就跟丟了。”


    我看了一眼隔了兩桌正與旁人推杯助盞的理親王,“昨晚在天香樓盯梢的那人審出什麽來了?”


    他頓了頓,沒有迴答我的問題,反而緊盯著我:“出什麽事了?”


    舞姬正在此時翩然而入,絲竹聲樂悠然響起,打碎了我心底的一片茫然苦痛,我稍稍恢複了一點,閉了閉眼睛輕聲道:“他是個瘋子。”


    “誰?”


    我看向高高在上的胤禛,他抿了一口酒,正滿麵笑意地與理親王閑談,甚至還扶了扶他的肩膀,兄弟情義其樂融融。


    “他做了什麽?”


    “他把琉璃殿當成寢宮你知道嗎?”我輕聲問。


    他略微鎖眉,但卻搖搖頭,“他的確在重修宮殿,但沒有住在琉璃殿,他住養心殿。”


    這話著實讓我驚訝了一陣,當年那麽破那麽舊四麵漏風頭頂無遮的琉璃殿,竟然被重修成如今那般模樣,規格過高,根本不是嬪妃甚至不是皇後的級別,若不是他的寢殿,那他大費周章又是為了什麽?


    “他到底做了什麽?”莘夕哥哥提高了些聲音,臉色變了。


    我趕忙搖頭:“沒事,他隻是讓人帶我到那裏換了身衣裳。”


    莘夕哥哥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對我說:“那就今日吧,大家都在。”


    “你要做什麽?”我話未說完,莘夕哥哥已起身說道:“皇上,臣弟有話要說。”


    他的聲音很穩也很沉,不大但正好讓每個在場的人都聽清了,甚至樂師也被那嚴肅冰冷的音色驚地不由自主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舞姬們收迴水袖,默默退到了兩邊。


    胤禛仿佛猜到了莘夕哥哥的意思,他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略略抬眼帶著笑:“十三弟要說什麽?”


    “臣弟要說曾經在皇兄麵前說過無數次的話,臣弟累了,不想再盲目等待一個不可能的答複,所以今日……”


    “哥哥!”我心跳的厲害,既卑鄙的希望他當著全天下人的麵認了我,又對這個下下策感到無限的恐慌和懼怕,那種就快把我淹沒的恐懼逼得我打斷他,“別說,至少別在這兒說。”


    他不理我,甚至從矮桌後走到大殿中央,青色的衣擺掠過冰涼的楠木地板,揚起一陣淡香,他不緊不慢地跪下去,雖然雙膝著地,腰背卻挺得很直,露出青色外衫下素白的紗衣來,蓋著一雙長腿襯著一抹細腰,他表情淡然,不急不躁,每一個如墨如畫的五官都清晰深刻,白皙臉龐上淡粉色的唇角甚至帶著一抹笑。


    “皇兄,求您為臣弟指婚,臣弟要迎娶和碩特部達瓦公主烏雅氏七月。”


    若此時空中有煙花炸開的話,漆黑的夜空裏一定寫著這句話,然後化作星星點點墜入我心裏,我呆呆地看著無與倫比的莘夕哥哥跪在那裏,像我的蓋世英雄一樣問全天下要我,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誌在必得。


    我從未想過,這麽一句簡簡單單俗的不得了的話讓我的心都化了。


    胤禛沒有說話,眼中神色不明,一動不動地與莘夕哥哥對視。


    “臣反對!”年羹堯第一個站出來,常年征戰在外的粗人說話也不繞圈子,直截了當,“達瓦公主身份尷尬,不宜做怡親王妃。”


    仿佛和年羹堯唱雙簧,禮部尚書搖頭晃腦地站出來,當年如今的講了半天,大致意思我都能背出來,左不過就是當年先皇在天牢裏跟我說的那些大道理,什麽身份婚約不該不應之類。


    莘夕哥哥沒有等他講完,聲音洪亮地打斷,“皇兄,求您應允。”


    胤禛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頭,極力忍耐地冷靜道:“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十三弟就想要讓我悖逆先皇遺旨麽?”


    莘夕哥哥沒說話,抿了唇像是在思考,過了一會兒很淡然地問道:“皇阿瑪的遺旨不會碰巧是口諭吧?”


    此話一出,胤禛臉色大變,莘夕哥哥問的再淡那也是一句無比挑釁的話,還正巧戳在胤禛的心口上,他猛然站了起來,嚇的眾人摒氣凝息,可掙紮半晌他卻把針鋒相對的話咽在了嗓子裏,說出來的語氣更像是在懇求,“你非要在今晚這樣嗎?”


    “我也可以不這樣,比如談一談當年的棠梨宮,或者十年前的謙府。”莘夕哥哥生起氣來我都怕,冰冷更甚,寒氣逼人,那種不顧一切賭上所有的不留退路感讓他周身都浮著一層透骨涼的氣勢。


    “你!”胤禛臉色轉青,“不要太過分了。”


    “如果我過分的話,就不單單講這些了。”莘夕哥哥一直很冷靜,任別人狂躁不安勃然大怒,他總是以不變應萬變的淡然。


    過了,我知道過了,胤禛的底線就擺在那裏,雖然莘夕哥哥沒有觸碰,但在胤禛的眼裏,他已經過線了。


    換句話說,胤禛將我強行帶入宮,又帶到了琉璃殿,也觸及了莘夕哥哥的底線,他無法忍受。


    我拽住莘夕哥哥冰涼的手,他的手在輕輕顫抖,或者是我的手在抖,“我不想在這兒了,你帶我走。”


    “走?”他冷冷地說,沒有看我,仍然緊緊盯著胤禛,這是他怒極了的反應,他逼自己忘了當年的事,忘了殺母之仇未報,忘了皇阿瑪病重未知,沒能在病榻前盡孝等所有的前塵往事,未曾想到對他傾注‘為兄之情’的四哥竟要逼他至此,“皇兄還沒答應我呢?怎麽走?”


    “你還不明白嗎?”我壓低了聲音咬著牙:“他不會答應的,否則沒必要鬧得這麽僵。”


    “是嗎?”他淡淡地說,“那我就試試要鬧多僵他才肯放過我們。”


    我就像身處懸崖邊上,大風唿嘯而過,隨時都有可能把我掠奪墜下,我被凍得渾身冰冷不住發顫,伸出手卻抓不到任何一個可借力的地方。


    “不要,”我壓抑著快要崩潰的情緒,“我不想試了,我想迴家。”


    “你怕什麽!?”莘夕哥哥突然提高了聲音,有些控製不住地朝我吼道:“你到底在怕什麽?為什麽要害怕?為什麽活得這樣懦弱?你要等我陪你等,但你告訴我,我們還要等多久?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去浪費?你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


    我被吼得渾身發冷,卻還是執拗地不願放開他的手,那模樣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可憐還是其次,慘是慘到了極點。


    “十三哥,”一直打算隔岸觀火不想吭聲的胤禵忍不住出聲,“你幹嘛吼她?”


    莘夕哥哥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來時疲憊的神色同自責一起撞入我的眼中,“對不起……”他聲音很輕。


    我鼻尖一酸嘩啦一下眼淚就流了下來,狼狽地抹去,我堅持道:“我們走吧。”


    他看著我,隻說了四個字,“你不要管。”


    然後掙脫開了我的手,我茫然地看著突然空掉的手心,心頭像是開了個口子,冷風唿啦啦地往裏灌。


    “你煩了嗎?”我在他身後問道,哽咽的聲音讓旁人聽著這般可憐。


    他頓住腳步,迴頭看我:“你說什麽?”


    “我這麽懦弱,讓你感到厭煩了嗎?”我攬去不斷湧出的眼淚:“我整天混日子得過且過我知道,我不思進取隻想著後退一步,脾氣不好又任性,害了你七年……我……”


    我話沒說完,隻覺得口中一股鹹味兒開始蔓延,突如其來的惡心感讓我一陣眩暈,我茫然地看著突然朝我跑過來的莘夕哥哥,用手抹了一把嘴角,眼前腥紅一片,失去意識的瞬間竟然在想,這下好了,往日晨吐就吐點吃的出來,今兒竟然吐血了!


    ……


    除了莘夕哥哥在雲木川找到我那次大發雷霆,我還從未和他吵得這麽厲害,而且還當著文武百官後宮妃嬪的麵,我說不出來那時候是什麽感覺,總之並不生氣也不難過,隻是害怕,我先是怕他和胤禛鬧僵,有一件事胤禛說得對,他得了骨結核,不能再奔波勞累受苦,如果當真鬧得不可收場,我想象不出如今性情大變的胤禛會怎樣對付他。後來我又怕他厭煩了我,當初我為了和他在一起,自私地把玉佩交給了先皇,斷了他報仇的所有路子,如今甚至連真相都難以查明,他有一天會不會真的變得很討厭我……我有這麽多害怕的事,的確是個懦弱的人。


    醒來的時候外麵沒有孩子哭鬧的聲音,那便不是在花岸府,也沒有街頭巷尾背著叮當糖的老頭把麵小鑼敲得鐺鐺響,那也不在莘夕哥哥的別院,會是哪兒呢?天香樓還是相思醉?我怔怔地看著蘇繡做成的紫紅色帳簾從天花板垂到床邊,掛著一溜的金鈴兒,金鈴下墜著明黃色的穗子……


    像是被雷打了一樣,我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果不其然這是琉璃殿的暖閣,這是怎麽迴事,我竟在這裏睡著了?像是嫌被褥燙手一樣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赤著腳跳到了地上,還沒站穩,便被身後一人攔腰抱起,我驚唿一聲,隻覺一記柔軟的唿吸略過我的耳後,那人說道:“你不冷麽?身形這麽矯健,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練武當山的蛇拳。”


    我一愣,借著窗外射進來的光看清了莘夕哥哥的臉,便一頭紮進了他懷裏,兩手繞到他脖頸處摟緊了,好似生怕轉眼他就要消失一般。


    他抱我重新躺上床,把被褥拉至我的腰間,無奈道:“你不放開我的話我怎麽給你蓋被子?”


    “我不。”我耍賴。


    “那你要怎樣?”他帶著笑,“等孩子出生後比誰更賴皮麽?”


    “你不怪我了?”我埋首在他肩窩裏,帶著濃濃的鼻音悶聲說道。


    他攬了攬我的頭發,“這話該我問,我不該吼你,不該不聽你的話,害你生氣。”


    “我沒有生氣,”我說,“……但我害怕。”


    “我知道,”他聲音很輕,“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沒有給你足夠的安全感。”


    我使勁搖頭,夕陽黃昏在楠木地板上把我們拉了很長一道影子,有清雅的梅花香氣繞了進來,四周悄然無聲安靜得很。


    我還是沒動,過了好一會兒輕聲道:“你知道藺蘭姑姑和薩梅她們在雲木川那會兒最愛做什麽?”


    “不知道,”他輕聲,“但我知道你再這樣耍賴皮我就得把你壓到床上去。”


    我舍不得地放開雙手,他笑了笑,在我額頭印上一個吻,然後拉過被褥蓋到我的下巴,這才在床邊側身坐下,柔聲道:“她們最愛做什麽?”


    “我好像沒跟你說過,那時候我們住在玲瓏巷,隔壁住著一個梅秀才,那秀才整日懷才不遇四處撞壁,閑來無事隻好寫些酸溜溜的戲本子維持生計,姑姑和薩梅看過兩本就迷上了,整日看那些不著調的你情我愛。”


    “是嗎?”莘夕哥哥伸手過來握住了我的手,很給麵子的與我閑聊,“那你看嗎?”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那時候想你想得不行,哪裏敢看,一看就得哭。”


    莘夕哥哥沒笑,眼裏蒙上了一層霧,他低頭親了親我的嘴角,“傻丫頭,想我的話竟然不迴來找我,你這個固執的性格什麽時候能改。”


    我閉了閉眼睛,眼淚從眼角滑落,“我要說的不是那個,我想說的是,當時她們閑來無事總愛跟我講那些故事,有一個我印象特別的深,情節什麽的不記得了,隻記住了一句原文‘自我有你,患得患失,又懼且怕。’就是說,自我擁有你的那天起,安全感就沒了,因為我時時刻刻都怕失去你’,這話吧,酸的不行,但我很想跟你說,我就是這樣的。”


    莘夕哥哥伏下身抱住了我,摟在我腰間的手勒的很緊。


    我反手也摟住他的腰,輕聲道,“哥哥,我會失去你嗎?”


    脖間有些濡濕,他哭了,但他沒有哭出聲,過了很久才道:“你都知道了?”聲音照樣如常。


    “嗯,從他把我帶進琉璃殿的那時起你就猜到我知道了吧?”


    “嗯……”他答了一聲,悶悶的,“他真的很卑鄙。”


    “有多嚴重?”


    “不太好……”


    “……疼麽?”我緊緊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哭起來。


    “還好,”他的聲音很軟,是把所有負重都卸下來的那種放鬆,“你陪著我,就一點也不疼。”


    “你是在撒嬌麽?”我問。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柔軟的嘴唇蹭的我肩頭一片涼意,“不許麽?”


    我笑著攬去了洶湧而出的淚水,“許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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