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禵一身縞素迴到府中的時候天已蒙蒙亮起,一夜的雨洗盡天空的墨黑,洗得翻成了灰白色。


    昨夜京城之中幾乎家家戶戶都點了一夜的燈,歌坊妓館關業謝客,賭坊酒肆撤去大紅招牌,家家瓦上都是白綢,戶戶屋頂全是縞素。裁衣店,成衣店皆趕了一夜的工,卻也做不出這麽多孝衣的單,整座京城,整個大清,都沉浸在一片哀痛和悲嗚聲中。


    我坐在妝台前,將頭埋進剛剛送來的素白孝衣裏,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剛才哈哈羅爾遣人來叫用膳我都拒了,現在這樣誰還有心情吃飯啊。


    孝衣被眼淚浸得濕透了我也懶得仰起頭來換個窩,直到一雙帶著寒氣的手輕輕拂過我的脖頸,我抬起頭來,透過淚眼朦朧看見站在我麵前的十三阿哥,他一身白衣,麵色疲憊,嘴唇幹涸,青黑的胡茬清晰可見,腰間係著的縞素垂到腳背,十分淒慘。


    我探身上前抱緊他,讓眼淚轉移到他的身上。


    “怎麽不去吃飯?”他問,聲音很啞。


    “我沒有胃口。”我輕聲說道。


    他拂過我的頭發,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輕聲道:“咱們出去吃,你想吃什麽?天香樓的點心還是豐瑞齋的肘子?”


    我抹去淚,仰頭看著他,“你有時間嗎?”


    他用指腹擦了擦我的眼角,笑了笑:“帶你去吃飯的時間必須有。”


    他的胃口也不好,兩口粥半盞茶,肉絲隻吃了一筷子就擱下了,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扣動,背靠著褪色的椅背瞧著素麵朝天的長安街。


    恁是這樣,他也好看的一塌糊塗,一身氣質和這路邊小攤實在不搭,我放下粥勺,有些後悔沒去天香樓,“不好吃嗎?”


    他迴神對我笑,“醬炒肉絲挺香的,你多吃點。”


    我伸手握住了他放在桌麵上的手:“我知道你很傷心,但至少要保住自己,你都瘦了一圈了。”


    他笑,可這笑從一開始就讓我心酸的不行,每次都讓人想緊緊地抱住他。“你不照鏡子的嗎?”他問,“還說我?”


    我縮迴手來,卻還沒離開桌子便被他反手握了迴去,“這幾日喝藥了嗎?”


    我有點心虛,卻麵不改色地點頭,“當然喝了,你別操心了。”


    他‘嗯’了一聲沒有再說,雖然看起來雲淡風輕無所謂,但我知道他心裏不知有多難受,皇上從小寵他到大無人能及,才會養成他隨心所欲逍遙物外的性格,雖然目前看來有一部分原因是皇上對敏貴妃娘娘的愧疚導致,但父愛如山不可否認,正因如此,雨夜的乾清宮那些話我隻能爛在肚子裏誰也不告訴,我要我的莘夕哥哥坦蕩一生恬然自在,我不要他背負永遠抹不去的傷痛。


    “在想什麽?”他捏了捏我的手。


    “遺旨……”我欲言又止,“有沒有提到……”


    “四哥已經繼位了,”他說的很輕鬆,“皇阿瑪赦免了二哥和八哥他們幾個,四哥雖然還沒下旨,但壓力也不小。”


    我一聽差點就炸了,先不說八阿哥,單單廢太子做的那些事兒死八十次也不夠,竟然就這麽輕易地被赦免了,皇上這一局布的倒是精妙,他不想自己的兒子們再有爭鬥,想要在史書上留下一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好景象,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決定讓我覺得惡心。


    “他會放過他們嗎?”我強壓著怒火。


    “現在不是會不會的問題,是必須,”他聲音很輕,摩挲著我的手背,“赦免令是先皇發的,違抗先皇遺旨傻子也不會做。”


    我從他疲憊的眼神裏捕捉到一絲狡黠,“你是說?”


    “你不要忘記了,他比你更希望他們爛在牢籠裏。”


    我心頭一跳,想起先皇臨死前說的話,頓時從頭涼到腳出了一身冷汗,“那我們呢?”


    他握緊我的手,“怕嗎?”


    “隻要他不動你。”


    “傻瓜,”他用指尖蹭蹭我的臉,“他的身邊現在空無一人,除非我動他,否則他不會。”


    “那……”我扣著指甲,“他身邊空無一人,是不是不會放你走。”


    他微微眯起眼睛:“若我走不了可怎麽辦?”


    我知道他在說笑,但還是忍不住氣道:“你若走不了那我就一個人走了。”


    他咯咯笑起來,“這麽狠心的?”


    “就是這麽狠心。”


    他笑了一會兒,漫不經心道:“待我和他算了賬,你說他還會舍不得我走嗎?”


    我驚地渾身一顫。


    “和卓迴京之前,我不會。”他知道我想說什麽,隨口答了,仍是淡然,“有什麽賬也得把軟肋收起來再算啊。”


    “萬一不是他呢?”我脫口而出。


    他愣了愣,“你知道什麽了?”


    “不,我隨口說的。”


    “算賬嘛,又不是複仇,總得有個算的清清楚楚的過程。”


    “對,算的清清楚楚……”我喃喃。


    “走吧,”他拉著我的手站起來,“我送你迴去。”


    夕陽遲暮,橘色的日落給滿街的素白添了些暖色,莘夕哥哥握著我的手亦添溫度,我雖不安雖滿腹心事,此時此刻也難免覺得很滿足,越發靠近他,他微微側頭手上用力握的更緊。


    迴到花岸府後,我喝了一杯水倒頭便睡,直睡的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年,醒來後瞪著眼睛看著窗外一片漆黑,迴了半晌神才掙紮著爬了起來,竟覺得餓了。


    半夜沒有吃的,也懶得去打擾從拉薩跟過來的幾個小丫頭,便翻箱倒櫃從堆積如山的點心盒裏翻出一盒鳳梨酥來就著一杯涼茶啃了半晌,捂了捂胃,真奇怪啊,這幾日沒有喝那難喝的藥,竟然也沒有疼過,雖說精神不是太好,但並不覺得不舒服,隻是一個勁兒地想睡。


    “甜嗎?”


    我嚇的一個激靈從桌邊站起,借著午夜的月光見一長身玉立之人站在院中,烏黑的影子打在窗戶紙上,看得到一雙背在身後玩著發穗的手。


    我這迴真的要罵人了!花岸府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這話誰再跟我說我一定把他揍的鼻青臉腫,此刻全京城最受人矚目的人如入無人之境般半夜三更出現在我院子裏麵竟然無一人察覺。


    “別怪他們,”他聲音輕鬆甚至有些愉快,“朕可是萬人之上九五至尊,想去哪裏都很容易。”


    開門之前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想過會是以這種方式與他重逢,一時怔忡。


    他披著垂到地上的黑色棉袍,遮住了裏麵的縞素白衣,一臉堅毅更勝從前,眸子被月色點的發亮,像含著一汪清水,若不是袖口和發尾上都墜有明黃色的穗子,我都要恍惚以為他仍是許多年前帶我遊琉璃殿的那個少年。


    “要跪麽?”


    “你願意跪麽?”


    我笑了笑,“你也太小看我了。”


    就在我要跪下的時候,他上前一步扶住我,突如其來地來了一句:“你越發美了。”


    我像被燙到一樣後退兩步,慌亂之中正好踩到身後的台階,堪堪歪倒的時候他伸手攬住我的腰一把向他的方向拉了過去,我跌在他胸前,想要掙開,沒想到他手上用力竟然不放。


    “放開。”我壓低聲音。


    “不放又怎樣?”他淡淡的,帶著幾分隨意。


    我看他一眼,停止掙紮反而借力向前,抬起一隻腳狠狠地跺到他腳背上。


    “啊!”他低吼一聲,手上鬆力,我趁勢退開,他疼得眉頭緊鎖,眯起眼睛瞪著我,“你敢犯上!”


    “是皇上您先不規矩。”


    他吸著涼氣疼了好一會兒,突然低低笑出聲兒來,“我喜歡聽你這麽叫我。”


    他的得意和驕傲根本藏不住,要說八年前他仍鋒芒內斂的話,此刻的胤禛已完完全全露了本性,周身的輕鬆愜意是我從沒見過的。


    “你想要什麽?”


    “這天下都已經是朕的了,朕還需要來要麽?”


    “那七月就搞不懂了,一個坐擁天下的九五至尊何必趁夜潛入臣弟的內院?皇上您的龍椅還沒捂熱呢?不怕傳出去遭人詬病麽?”


    他不怒反笑,“朕最遭人詬病的秘密不就握在你的手上麽?”


    既然大家都這麽直白,我也不好再裝模作樣,直截了當道:“你要的東西我已經還給了先皇。”


    他神色一凜,“你以為我會信你?”


    我歎氣,“我為什麽要拿可以和當今聖上講條件的東西騙人?”


    我不知道他信了沒有,他心思深沉,一眼望不到底的眼眸藏了太多東西讓人無法分辨,總之他沒有再在這個事情上耽誤,反而掐著我的話反問:“你要和朕講什麽條件?”


    “別動我阿爸。”我輕聲道,“他們都很無辜。”


    他笑了,“世上無辜之人千千萬萬,為別人的錯冤死的更是數不勝數。”


    “你真是理所當然得很,”我氣得不行,“告訴我,是皇位讓你們變得冷血,還是先變得冷血才能坐上皇位?”


    “怎麽?”他冷笑,“胤祥的血還是熱的?或者說,他身上的滾燙讓你流連忘返了?”


    “你有病吧!”我忍不住了,“你不顧雪原成千上萬的性命與達布合謀妄圖吞並邊西,你為了一己私利燒了整條玲瓏巷,讓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你想過嗎?別人怎麽樣我不知道,但你的血一定冷得冒寒氣。”


    他一把拽起我的手腕將我拖至跟前,“你還知道些什麽?”


    我掙脫不開,索性與他大眼瞪小眼,“皇上是要殺我滅口麽?”


    “你知道我不會。”


    “魯朗貢措湖邊,淬毒的刀箭沒殺了我,卻扳倒了八貝勒,皇上做皇子的時候一點也沒閑著。”


    “那不是我,”他的聲音尖銳地有點撕扯,“是下麵的人幹的,我隻是讓人搶東西,沒有下殺手,可他們……”


    “皇上,”我打斷他,“現在說這些沒什麽用了。”


    他沉默了很久,欲言又止的樣子往往複複,最後說道:“我今夜隻是想來看看你,順便告訴你,登基之後便要立後了。”


    這話沒什麽,可他的表情和聲音讓我發了會兒愣,緩了緩才說道:“那恭喜榮兒了。”


    “你不後悔嗎?”他斯斯的聲音迴蕩在我耳邊像一劑毒藥。


    我抿唇說道:“從來沒有。”


    他一下子鬆開我,“對我,你從來都是這麽狠心。”


    “你希望我騙你嗎?”


    “你會幸福嗎?”


    “……會吧。”我說的很小聲。


    “連你自己都不信,”他笑,“馬爾漢是正黃旗頭領,他的女兒被扔在雲庭花園十多年,要不是我盡力撫慰,還幫她過繼了一個孩子,那婦人隻怕早已尋了短見,毀了別人一生得來的幸福真是好啊。”


    我愣在那裏,如何將我捶到低穀一向都是他擅長的事情,說了那麽多,最後這些話才是今夜的關鍵吧,他要我背上內疚背上自責,就像當初利用先皇的病逼迴莘夕哥哥一樣,玩弄人心唯他最毒。


    可他找錯人了,我冷笑:“既然她什麽都有了,何談被毀?路是她自己選的,與人何幹?”


    他突然笑起來,“你的心比石頭還硬。”


    那就比石頭硬吧,我希望我的心像一塊磐石,而不是一堵四麵漏風的牆,麵上堅剛無比,實則酸苦盡灌。


    “送你個禮物,”他笑,“想想怎麽報你姐姐的仇更酣暢淋漓。”


    他要我來對付馬上就要被赦免的廢太子,他想為蘇秀水正名,利用當年發生在廢園裏的那件事徹底除掉他。


    說實話我很心動,先皇瞻前顧後不願意做的事現在可以做了,姐姐冤死大白天下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但我不能答應,想想十三阿哥交代過的話就不能答應,世上哪有白食可吃,“姐姐已經死了,”我說,“我不想再參與你們的任何事。”


    他歎氣:“你這麽說,蘇秀水得多難過,她可是為了你才死的。”


    “我和莘夕哥哥已經在一起了,”我淡淡說道,想盡快結束這場對話:“這輩子都不會分離,你若還念舊情,就到此為止,前塵往事咱們一筆勾銷。”


    “不容易吧,”他撣撣袖子,像是要撲滅一身的月光,“恩恩怨怨數也數不清,哪能那麽容易勾銷,我送的禮物你別急著推拒,說不定有一天你會跪著來求我賞你。”


    胤禛較之從前更加可怕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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