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我停止了迅速而又讓人眩暈的墜落,手腕像是要被扯斷一般疼得我腦袋一陣發黑,身體重重的砸在冰冷的城牆壁上,雜亂的叫喊聲和弓箭破弦而出的聲音從周遭傳來,我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一隻發白的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七月,堅持住,我這就拉你上來。”舅舅半個身子懸在城牆上,剩下的一隻手兩隻腳扒住凸出來的城牆垛口,單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發白的手指僵硬而顫抖,寬闊的臉龐因為過於費力漲得紫紅。


    牆頭的藏兵伏倒在城牆垛口處,身下流出的鮮血沿著城牆壁流出一道道通紅的溝渠,下麵的清軍已衝到城門口,正在攻門,激烈的馬蹄和腳步騰起陣陣雪霧,暮色耀眼的拉薩城像顆染了紅暈的明珠,悲淒且蒼涼。


    策妄突然出現在舅舅身後,他臉上沾滿血跡,麵目猙獰,提起彎刀便朝著舅舅的後背砍下去,“阿尼帕!”我嚇出一身冷汗,啞著喉嚨大喊,就在這時,一把懸著金色羽毛的弓箭‘啪’地飛來直射入策妄胸口,我俯身看去,拉著弓弦的十三阿哥騎在馬上正朝這裏狂奔而來,夕陽餘暉將他臉上的汗水映得如同珍珠。


    策妄晃了晃,手上力氣不減,舅舅往側麵費力地一躲,彎刀已經砍下,濺起一陣血光,舅舅痛苦地大喊一聲,被剁去的半隻左手飛起,躍過城樓掉入城下的千軍萬馬之中,瞬間沒了蹤影。他拉住我的手猛地一鬆,我們倆頓時都朝下掉落了兩寸。


    沒有辦法了,再這樣下去就要玉石俱焚,“鬆手啊,你鬆手!”我大喊道,舅舅臉上的血色褪盡,痛苦至極,卻仍不鬆手,策妄也不愧為邊西猛將,胸口中了一箭仍能站立不倒,跌跌撞撞地又抬起了刀,我一眼瞟到插在城牆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探手拔了一支,腳蹬城牆借力往上掙脫了舅舅的手,揚起弓箭刺入策妄心口,策妄口吐鮮血向前一仰,隨在我身後一同跌落城牆。


    “七月!”舅舅大喊。


    “月兒!”十三阿哥也疾唿。


    夕陽餘暉飛一般地從我臉上略過,我以為會摔得粉身碎骨,卻沒想到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十三阿哥正好疾馳至此,他扔了韁繩跳上馬鞍,伸出雙手一把接住我,爾後便被狂奔的戰馬甩落在地,一同翻滾在被馬蹄踩的稀碎的雪水地上。


    天旋地轉的暈了一會兒,他已翻身坐起抱住我大喊,我抓著他濕淋淋的手臂,發現那上麵全是血,噗通一聲,我未來得及問,便看到把雪地砸起一片雪霧的策妄屍體,我看著已經死透了的策妄渾身覆滿血汙,頭發散亂,碩大的眼睛瞪得快要擠出眼眶,嘴角邊仍殘存著兇狠不甘的線條。


    “阿尼!”我仰天大喊一聲,淚流滿麵。


    “嘭”地一聲巨響,城門破了。


    ……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孩跪在街邊,正手腳並用地從一個麻線包裏掏出染了塵土的糌粑往嘴裏塞、往兜裏裝。他身旁站著一個抱孩子的女人,通紅的兩腮被塵土煙灰染成了青色,淚痕從中間刮出兩條殘存的細紋,她朝遠處使勁地揮手,哭喊道:“他阿爸,他阿爸……”


    長長的街道滿目瘡痍,積雪被人踩踏得變作一堆堆汙黑的殘冰,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的祈福彩帶橫七豎八地垂落在汙水之中,染得不見了本色。失去了親人的大哭不止,保全了全家性命的熱淚縱橫,被俘的準噶爾部殘兵跪在城樓下麵,咒罵反抗之聲此起彼伏。


    我茫然地站在那裏,一時認不出這竟然是我牽腸掛肚的故鄉,安居樂業的百姓們有什麽錯,一場戰爭使他們生離死別,百年拉薩不再。


    “小七!”戰袍上濺滿了血跡的達布咬牙切齒地衝到我麵前,“你竟然跳下去!?你竟然當著我的麵尋死?好啊,死吧死吧,可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在那種情況下要是你真的死了,讓我怎麽辦?將來怎麽麵對拉藏汗?我快瘋了,我打算就是折斷手臂,也要衝上前去接住你,沒想到被十三爺搶了先,不可能每次都有奇跡的……喂,你要去哪?”


    我的身後跟著十數個和卓留下的侍衛,我稍挪動腳步,他們便緊跟上來,劍鞘打在鎧甲上的聲音清脆明亮。


    “小七!你是不是還想尋死!?”達布緊追不舍,“你要是再敢那樣做,我就……”


    “若能陪著拉薩一起死,也未嚐不可?”我喃喃道。


    “拉薩沒死啊!拉薩死了嗎?你在說什麽喪氣話?!”


    “這樣的拉薩,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達布愣住了。


    “小姐,”和卓輕聲喚我,我迴過頭去,便看見和卓攙扶著身披墨青色披風,素白對襟的十三阿哥走了過來,他臉色蒼白,嘴角仍呈失血的灰白色,雙眼疲憊有霧氣,看見我鬆了一口氣似的拉起嘴角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


    我的眼淚嘩啦流了出來,十三阿哥在那曲受了傷,胸前後背都有劍傷,剛才奮不顧身接我那一下把所有的傷口都給撕開了,血流得止都止不住,他怕我哭不準我跟去醫帳,卻不知我光是看到他蒼白的臉龐就想要哭了。


    “過來,”他輕輕朝我擺了擺手,嘴角揚起疲憊的笑。


    我提起裙角三步並作兩步朝他跑過去,實在沒能忍住,撲進了他的懷抱。


    他輕哼一聲,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沒站穩,和卓急忙來扶他,卻被他揚手擋住了,我頓時心裏揪著一陣疼痛欲往後退,可他卻大手一攬將我壓入懷中,湊在我耳邊輕聲道:“好多人看著呢,你要是被我這麽推開了,會不會太丟臉?”


    “我不怕丟臉。”我埋首在他胸前,放肆地唿吸著他身上的味道,我都是死過一迴的人了,丟臉算什麽,我怕的是丟了你。


    “你們兩個是要把我氣死是不是?”遠處傳來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胤禵穿著藏民家的衣服站在街道的盡頭,臉色好了一些,胖大嫂和吉拉跟在後麵,對音也在,看來對音聽懂我說的話了,跟著第五根木樁上的曼巴找到了胤禵。


    “你竟把不死不活的我隨便扔在一個藏民家裏,早知道我就不幫你擋那一箭了。”他有氣無力地瞥我們一眼。


    眼淚像潰堤的河水奔流而出,腦子裏的酸痛讓我整個人都累得說不出話來,眼淚瞬間朦朧了視線,我原地蹲了下來,抱著膝蓋放聲大哭。


    他們幾個都沉默了,天上越來越厚的黑色陰雲漸漸壓向高聳的城牆上方,一陣大過一陣的風吹起了我們的披風和裙角,吹得插在牆頭的十多根木樁搖來晃去,街上走動的百姓們也都停下腳步攬袖抹淚,甚至有跟我一樣嚎啕大哭起來的。


    “暴風雪快來了!”達布喊了一聲,聲音卻哽咽得不行,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想蓋住發顫的音色,“有什麽話迴去再說吧。”


    十三阿哥沙啞著聲音對和卓說道:“命額侖特和噶爾弼以最快的速度安營,開放糧倉安撫百姓,先將俘虜進行關押,把洛仁和桑吉帶迴汗府。”


    和卓應了一聲便離開了。


    他又朝達布和胤禵喊了一聲,“咱們仨喝一杯吧。”


    稍微經過修整的汗府暫且能住,正廳中的火盆裏燃著炭火,幾位和碩特部幸存的族長們爭得麵紅耳赤,主要是為洛仁和桑吉的處置方式意見不一,山南部和山胸部的族長勢要殺之而後快,山心部和山北部的族長卻覺得這會激怒準噶爾殘部,不利於和碩特的重建,但爭來爭去也沒個結果,主殺的兩位族長譴責主和的兩部有親清的嫌疑,認為大清不想殺洛仁是害怕和碩特部獨大。


    “達瓦公主,”山南族長說著一口古老的藏語,“難道我們的勇士流了血,卻連策妄的兩個兒子都殺不得嗎?”


    “公主,”山心族長忙道,“這場暴風雪來勢洶洶,預兆不祥,這個時候不能殺俘,何況他們也是藏人。”


    我抿唇深思,如果策妄說的是真的,大策部將在入夜時合圍拉薩,那我們在這個時候殺了已經投降的洛仁和桑吉勢必會激怒準噶爾殘部,堅定大策圍攻拉薩的決心,如今清軍剛經過數月的跋涉,糧草也已不夠,城中百姓更如驚弓之鳥,於情於理都沒法再來一場大戰。


    我斟酌著開口:“相信我,我恨不得現在就將洛仁千刀萬剮,以祭阿尼和勇士們的在天之靈。”


    “公主,”山心族長急道,“不值呀!”


    “但不是現在。”我輕聲道,“叔叔伯伯們,現在最重要的是保下我們的城池和百姓,度過這場百年難遇的暴風雪。”


    “公主不可心軟呐,”山南族長站起身來拍了拍桌子,“殺洛仁和桑吉不單是為了報仇,還為斷了準噶爾的野心,洛仁心狠手辣不是善茬,大清最喜這種人前馬屁人後小人的東西,若將來他們沆瀣一氣,和碩特部就堪憂了。”


    “公主不要太相信大清了。”山胸族長也直言。


    “你怎麽能這樣同公主講話,”山北族長哼哼哧哧氣道,“拉藏汗沒了,公主就是首領,她說了算。”


    “我沒有太相信大清,”我說道,“也沒有說不殺洛仁,隻不過不是現在。舅舅重傷未醒,和碩特重創未愈,就連今夜百姓家裏燒火做飯用的米都是大清帶來的,就目前來說,我們隻能依靠大清,不是嗎?”


    山南族長瞪大了眼睛氣得直喘粗氣卻又說不出話來,劈裏啪啦騰起老高的火焰把每個人的臉龐都映得如同紅山桃。


    ……


    大雪撲簌,夜黑風高,目光所視幾乎看不到伸出來的雙手,越來越大的風把雪粒子吹得撲打在房簷牆壁上,劈裏啪啦的聲音震耳欲聾,我蒙著麵係著風帽,摸著牆壁朝北院走去,幾乎快被風雪刮倒。


    和卓扯著一件披風將我迎進北院臥房,關起房門後用一根橫閂將風雪關在了外麵,我解下風帽和麵巾,脫去披風,拍去滿身的雪粒子,便被一陣噴薄而來的暖意烘得感知到了無盡的疲憊。


    “哥哥睡了麽?”我輕聲問和卓。


    和卓朝暖閣方向看了一眼,“還沒有,不準人進去。”


    我朝他點點頭,和卓便披上蓑衣戴起麵巾從側門出去了。


    暖閣內燈火很亮,外麵風雪唿嘯,這兒卻暖意融融,我拉開簾子,輕喚了一聲‘哥哥’,卻沒聽到迴應,便走了進去,靠窗的暖榻上空著沒人,一盞琉璃燈吊在屏風上,燈光從彩染屏風後透過來,沿地麵灑落一地的五彩琉璃色。


    我好奇地繞過屏風,便看見赤裸著上身的十三阿哥半躺在木製浴桶裏,借著琉璃燈的光亮,正費勁地去夠後背上的傷口,沒有力氣又每動一下就疼得齜牙咧嘴的模樣讓我來不及害羞便生出了百般心疼。


    我走上前去從他手裏接過沾濕了的棉巾,他一驚,轉頭過來看到是我,連連揮手要我出去,伸手去夠掛在屏風上的衣裳。


    我拉住他的手:“我不是那種看不得傷口的膽小之人。”


    他無奈道:“我隻是想沐浴,自己能行。”


    我不管他,攥著棉布拭過他傷痕累累的後背,白皙的皮膚上到處都是或結疤或留痕的印跡,繃緊的肌肉拉出輪廓分明的線條,與疤痕一起,都是他多年來奔波曆練的證明。


    裹傷口的紗布從前胸纏到了後背,背心那處滲出些血來,我解開紗布結,掀去沾滿了血的棉紗,他猛一迴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月兒,別。”


    我輕而易舉地掙脫開他本就沒有多少力氣的手,揭下棉紗,不由得一驚,傷口比我想象中的嚴重,由肩胛到脊背中心拉了很長一道口子,縫合過看不出深淺,但周邊的皮肉顏色發紅發黑,說明當時劍鋒沒入很深,如今傷口再次撕開流了很多血,皮肉發白更加可怖。


    我感到一陣無力,把額頭抵在他後背上緊緊咬著牙齒不想讓自己三番五次地在他麵前哭。


    “沒事兒,兩天不要就能結痂。”他輕鬆地說道。


    我覺得心神俱疲,“我現在腦子裏麵很亂。”


    他一愣:“你那些叔叔伯伯想殺洛仁和桑吉,逼你與大清為敵?”


    他總是這樣輕而易舉看透事情的本質,所以和他說話一向都讓人覺得輕鬆,“倒不至於與大清為敵,”我咕噥道,“但不殺洛仁和桑吉不能服眾,和碩特的勇士死了那麽多……”


    十三阿哥撩起一手水彈了幾滴在我臉上,我揚起手擦了擦:“你幼不幼稚。”


    “我冷,”他咬唇盯著我。


    “水不熱嗎?”我說著就伸手到桶裏,剛碰到水就被他一把抓住,“你是女孩兒嗎?”


    “我……”開了個口,突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頓時窘的無處可藏,結巴道:“我……不是……那個……我隻是……試一下水……”


    他抓著我的手輕輕捏了捏,被熱氣蒸的臉微微發紅,“先讓我把衣服穿起來吧,真的很冷,而且沒有安全感。”


    我早就羞得手足無措,連說著好字,起身給他把屏風上的衣袍拿了過來。等他穿衣服的時候猛然反應過來,扒著屏風問道:“你沒安全感是什麽意思?還怕我占你便宜麽?”


    他披著一件湛藍色的底衣站在溫柔的燈光底下正係腰間的帶子,聞言笑起來,燈影將他頎長的身姿映在牆上,一顰一笑都微微晃動,俊逸中帶著幾分可愛:“你偷看我洗澡還不是占便宜麽?”


    “我……”我再次說不出話來,圍著外間的圓桌繞了幾圈,腦子裏清醒了一瞬,“誒,我看你洗澡不該是你占我便宜麽?”


    說著迴身要去理論,卻一頭撞進他的懷裏,衣衫上透出剛洗過澡的清香味兒,皮膚上沾著的暖意也一點點渡過來,他攬著我的頭發,輕聲道:“想我麽?”


    我立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緊緊貼著他,一動也不想動。


    他低下頭在我唇上親了一下,“我特別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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