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玲瓏巷小院裏卻仍舊燈火通明,我跟在秦諾的身後走進去的時候,見老楊方嫂等人都坐在院坎上等著,藺蘭姑姑滿臉焦色,見我進來長長的鬆了一口氣,就連一向冷靜的阿爸也趕忙迎了上來問長問短,杜自芳則出了門向一同把我找迴來的魏家人道謝。


    “我沒事,”我努力笑了笑,不知道燈火通明下能否被他們看出慘白的臉色,“悶得慌,找了匹馬去郊外走走。”


    “誒喲喂,”方嫂念叨起來,“明明是個小姐兒,騎什麽馬啊?掉下來怎麽辦?外人看著也不像樣,前街陳家的那個姑娘前年就死活鬧著想騎馬,結果呢,在街上摔了個滿嘴泥兒,門牙掉了兩顆,現在還沒嫁出去呢……姐兒要騎馬什麽時候不好啊,非得當著魏家公子的麵兒,不知道魏家會不會嫌棄……”


    方嫂念得我頭疼,我折返身迴了房間,卻見薩梅獨自一人呆坐窗前,就連我進來了都不知道,我喊了她一聲。


    她木訥地迴過頭來,眼中全是淚水,但臉色通紅,嘴角上勾,不像悲憤,倒有些喜極而泣的模樣,她擦了擦眼淚,“公主,我見到和卓了。”


    她有七年沒叫過我公主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連帶著她的眼淚和這句話,瞬間將我們一齊拖迴記憶的長河裏,溺得我喘不過氣來。


    “什麽?”跟在我身後剛好走進來的藺蘭呆愣當場,驚得瞪大眼睛,“誰?”


    ……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多年都不曾入夢的場景層層疊疊地浮現在眼前,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裏映著人影綽綽的地磚,垂至磚上的紗簾悠揚飄動,紗簾上掛著的金鈴被風兒拂過,鈴聲顫出,揚到紅牆金瓦的上空,如同水紋波瀾一般蕩開去,蕩到沐夕宮外的木棉花上,蕩到暖陽殿中的向日葵裏,蕩到彩月閣的那株梅花樹邊……


    醒來時整個人如同脫力般疲憊,仿佛我在夢裏化作了那蕩漾四處的鈴聲,奔波得又委屈又無能,什麽都顧及了,卻獨獨丟了最珍視的那個人,為了護他我消散在人世間,可如今卻質疑丟失的這些年到底值不值得?


    窗紙上有個剪影,我披上一件棉袍拉開門走了出去,冰冷的月色之下,秦諾坐在白日裏方嫂曬幹薯的石桌旁磨刀,還是那把方嫂寶貝的不行的菜刀,秦諾拿了一塊幹抹布,沾了點水灑在磨石上,邊磨邊用手輕拭刀口,小心翼翼專心致誌。


    “怎麽?怕方嫂碎碎念?半夜起來磨菜刀?”我走到另一邊坐了下來。


    他手裏動作未停,“明天我要走了,好不容易來一趟,菜刀都沒幫你們磨好,走不安心。”


    “這就要走?”我愣了愣,“不是要一起過中秋麽?”


    他輕歎,眉宇間的疲憊由來已久,“蜀南的一批貨出了問題,我得去看看。”


    我沒說什麽,卻覺得今晚的月色越發涼了,從外至內四處亂竄的氣息叫寒冷,從內至外延綿長久的感覺叫孤獨,孤獨是一種讓人想要發瘋發狂卻又無處安置的悵然,無藥可醫卻又撓心撓肝的苦澀。


    “那個魏公子……”他開了個口,卻似乎並不想說下去,但就這樣晾著也不行,沉吟半晌,取了抹布擦著磨得發亮的刀口,斟酌道:“……你不喜歡嗎?”


    我看他映在刀口上的一雙眼睛鋒銳深沉,一副‘他住在哪裏,我要去把他解決了’的殺氣重重,沒想到出口的竟是這般兒女情長,像方嫂一樣八卦無聊,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反問道:“什麽?”


    “是你爹,”想來他也說不下去了,吐了口氣決定破罐破摔,“要我勸勸你,都七年了,你也總不能就這樣過一輩子……”


    我哭笑不得,“我爹整天瞎琢磨。”


    他沒笑,很認真地說,“你爹在想每一個父親都會想的事,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個好的歸宿,而不是一輩子守著迴憶虛度光陰。”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認真讓我心頭塌了一片,原本覺得是玩笑,現在卻像一塊陰影嘩啦蓋在我身上,激得我有些衝動,笑道:“光陰是我的,我想虛度還是實度是我自己的事兒,阿爹不實際,你也跟著胡來,那個魏雲鶴才幾歲啊,我們在京城胡鬧的時候他還在玩泥巴呢,就算要嫁,那能算好的歸宿麽?還不如嫁你,阿爹在想什麽我早知道了,每次你來都旁敲側擊,就盼著我們倆之間有點什麽,你以為他是讓你勸我,他是在變著法兒的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


    秦諾愣了神兒,反應過來時像喝了酒,臉頰上浮起兩片紅暈,英朗的眉宇也從未有過的失神,一眼看去反倒柔和了許多。


    見此情景,我後悔自己貪圖嘴快,忙道:“都是玩笑話,你別介意。”


    他低頭抿了抿唇,抬起臉來都是笑意,“你多久沒這麽倒豆子似的說過話了?”


    我聞言也笑了。


    “不過你爹的提議也不錯,花豹也喊了你多年的嫂子了,要不咱就湊合一下?”


    他言語有趣,眉眼卻認真的不能再認真,我的心一下子縮緊了又張開,腦子裏亂作一團,卻就著他的語氣裝模作樣哈哈大笑,“可以,找個好日子。”


    他神情凝了一下很快過去了,跟著我笑,眼裏的失望卻久久沒有散去,我看在眼裏,捏緊了手心,我是不是不該開玩笑?他到底把玩笑當了真,還是把真心當做玩笑賦於口?


    一記清朗的笛聲倏然響起,遠遠傳來隻聽得個斷斷續續,我慢慢從桌邊站起,夜深人靜時,越發辨不出空靈笛聲的來處,但仍像傻了一般怔怔地望向不知何方的天空,因為笛聲憂傷入骨入髓,正是我曾用琵琶奏給莘夕哥哥的那首《夢語人生》。


    “這半夜三更的誰還吹笛子啊,”秦諾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站起身來瞧瞧菜刀,“這迴方嫂不能罵我了。”


    他伸了個懶腰,看著我愣了愣,有些吃驚也有些慌張地說道:“七月,你怎麽哭了?”


    我猛然迴神,碰了碰濕潤的臉頰,也訝然我竟然哭了。


    ……


    一夜睡得糊糊塗塗,天還沒亮就被哭聲吵醒,我用被子捂住頭,直到聽見薩梅氣極了的亂罵聲,這才想到怕是出事了。


    小小的院子亂成一鍋粥,薩梅兩手張開擋在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孩兒前麵,跟一個雙手叉腰的婦人正在打嘴仗,方嫂在一旁幫腔,藺蘭姑姑不會罵人也不吝於和這些人你來我往,隻是雙眼通紅地站在那兒,老楊提著馬廄裏的伺馬棍子防著躍躍欲試的梅秀才,雙眼瞪得有湯圓那麽大。


    看見梅秀才,我才驚覺躲在薩梅背後那女孩兒是梅漣漪。


    “你這老姑娘自己嫁不出去還想擋著別人的好事兒是吧?我就不信了,今兒我姑娘自己的事兒還能讓你這破落戶給攪合黃了!”那婦人罵得很難聽,一句接一句讓薩梅臉色由青轉白。


    “你說誰是破落戶?什麽好事兒?讓你姑娘嫁一個馬上要死的老頭做十八姨奶奶就是好事兒,那你還不如掛個牌子在她脖子上推出去賣呢!說不定還有更好的價錢!”


    “說的就是你家,姐兒也不小了,還賴在家裏不嫁人,一家子都是這樣,男男女女的整天你出我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窯子洞!”


    老楊眼睛一瞪揚起伺馬棍就朝梅秀才衝上去,連帶著他老婆一同撞的跌翻在地。


    “你睜著眼睛說瞎話呢!”方嫂叉著腰朝跌得人仰馬翻的梅家夫婦大罵,“你家才是窯子洞,混不下去了推姑娘出去賣,還到處說有好親事,你自己怎麽不去嫁呢?幫八十歲的老頭子衝喜你也夠啊!當年挺著個大肚子才嫁進梅家,可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說是秀才家,可世上哪有敗壞門風不要臉的秀才,說不好是怎麽考上的……”


    想和方嫂對罵,那可得有點料才行,我看著躺在地上打滾的梅家婦人,不由地搖了搖頭,幸虧昨日阿爸帶著杜自芳去城外的玉泉寺找住持論道還未迴來,否則看到這一幕還不得氣得暈倒。


    “誒喲喂,打人啦,破落戶外鄉人家打人啦!……”梅家婦人瞟著門外聚起來的街坊鄰居,張嘴大喊。


    “喊什麽?”我冷冷開口,冷靜低沉的聲音壓得眾人噤了聲,梅漣漪這個後母最是個機靈看眼色的人,見我從側院出來,臉上一白,嘴邊仍舊囁喏,聲音卻已經沒了。


    我不出門,也不結交四圍的人,正因如此,怕是得了個不好相與的名聲,見我出來,就連街坊們的議論嘲笑聲都停了。


    薩梅看見我眼睛就紅了,一改往日撲上來哭訴委屈的模樣,緊緊咬著嘴唇不吭聲,我知道她這幾日一夜一夜地不睡覺,呆坐在房裏繡這個縫那個給自己找事兒做,今兒這一出簡直是在衝擊她的極限,她沒上前去壓著梅家婦人揍算是克製。


    “方才誰說我家這兒是窯子洞?”我冷冷地說道。


    靜了一瞬,眾人或是沒想到我不是來勸架的倒是來找麻煩的,梅家婦人更甚,反應過來後一躍從地上跳起,仿佛背上被人踢了一腳似的敏捷,“就是老娘說的,怎麽地?準你們強搶別人家的姑娘,還不準人說你了麽?”


    我淡定地看著她,絲毫不怵,笑了笑:“是你說的?那就好了,待會兒捕快來抓人的時候就不用你推我我推你。”


    “捕快?什麽捕快?”她愣了愣。


    “大清律例第兩百三十五條,汙人清白口出狂言者判五年大獄,重者流刑。”我輕聲說道,頓了頓看向梅秀才,“鄉試最基本的就是要熟讀大清律例,我是信口開河還是言之鑿鑿,您最清楚。”


    梅秀才沒有吭聲,反而是梅家婦人滿嘴嚷著‘你還敢要我坐大牢’朝我衝過來,舞著兩隻手作勢要抓我的頭發,方嫂驚的尖叫,老楊站得遠趕不過來,我微微一笑,想當年我和在馬背上長大的石宛兒打架時你還在家帶孩子呢,這種下三濫的潑婦打架式招數跟玩兒似的。


    我後退兩步,微微側身騰出一隻手來抓住她的右手,探腳過去絆得她哎喲一聲迎麵跌往地麵,手上再稍稍用力抓了她一把,瞬間將她的手扭到背後壓住,看她伏在地上哇呀亂叫的模樣,我實在忍不住在她耳邊說道:“有一點你說對了,我們家雖然不是窯子洞,但卻是土匪窩,惹急了可給你家鬧得雞犬不留。”


    梅秀才顫著把摔得滿臉是土的婦人從地上扶起來,作勢要走,婦人卻大罵:“你慫貨一個,我要去官府告他們,他們是土匪。”


    梅秀才跺腳歎氣,掐了他老婆一把,咬著牙迴頭對我說道:“我家姑娘……”


    我看了一眼躲在薩梅後麵眼睛都不敢抬的梅漣漪:“你要嫁女兒我們管不著,但漣漪一身傷痕我就得管,等她好了自然會迴去。”


    薩梅不幹了,剛要吭聲就被藺蘭姑姑捂住了嘴。


    ……


    院門一關,方嫂率先笑了起來,滿眼都是訝異:“姐兒這是從哪學的?”


    也不知她說的是打架還是大清律例,我沒說話,隻看著藺蘭把坐在地上的梅漣漪扶起來,這姑娘哭的眼睛都腫了,哪還有平日裏那調皮搗蛋的模樣。


    “帶她去洗一下,”我說道,薩梅沒有吭聲,也沒有看我,轉身帶著梅漣漪迴了房間。


    藺蘭先是歎氣,爾後看著我卻笑起來,一笑便沒收住,直笑得直不起腰來,“小姐,多少年了,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您。”


    我看著藺蘭眼角笑出的淚,隻說了一句:“梅秀才的秀才考了十多年了,大清律例早被他丟到山海關去了。”


    就這一句讓藺蘭又笑了半晌,“您一開口我就知道您在詐他,什麽大清律例,我家小姐連唐詩三百首都沒背熟。”


    我也笑了笑,看著薩梅緊閉的房門,不由地在心裏歎息一聲。


    可沒等我細想,杜自芳就迴來了,一進門就讓老楊去準備馬車,喝了兩口水才對我說道:“大小姐,老爺在遮雲樓宴請魏家,讓我迴來接您過去。”


    我一個頭兩個大,“不去行不行?”


    “老爺說了,今兒這宴是以小姐的名義請的,不能不去,一是答謝魏家那日先請,二是答謝七夕那日為了找您魏家出的大力。”


    我扶額,“這魏家對我們來說可從上到下都是恩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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