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銀胡同位於雲木川最繁華熱鬧的主街東側,胡同雖窄,但前後並無人家,唯獨聳立著魏家那道塗得鮮豔通紅的大門。我們到時,魏同已站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了,他是一個矮矮胖胖的小老頭兒,看起來比阿爸的年紀還要大些,臉龐紅潤,鑲了金牙,一身上好的綢緞剪裁成俗氣的款式,再加上帽頂上鑲著的那顆青玉,一副典型的富商打扮。


    我本就疲於應付這些場合,近幾年來更是幾乎斷絕了跟外人的所有往來,所以一頓飯吃下來總有些無精打采,更何況魏同的那個兒子老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向我問話,而我心不在焉,答非所問,弄得飯桌上時常陷入尷尬的窘境。


    “小月年紀不小了吧?”魏夫人笑問道,她是一個同樣圓潤且打扮俗麗的中年女人。


    我見飯桌上熱熱鬧鬧的攀談竟又轉向了自己,頗有些無奈,阿爸趕在我開口之前答應了一聲‘嗯’以作迴應。


    “可有婚配?”


    阿爸愣了愣,有些尷尬。


    “夫人!”魏同說道,“你怎這樣著急,我們不是說好的……”


    “老爺,”胖夫人不以為然,“說是說好了,但我一看到烏家女兒竟這般天仙美貌就忘了,現下說都說了,就說開了吧。”說著轉向阿爸,笑眯眯道:“烏老爺,我家雲鶴年紀也不小了,正求婚配,您看怎麽樣?”


    我簡直不能用吃驚來形容此刻的心情了,本想著應付了事,早早迴去睡覺,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我自坐下後,第一次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打量了正上上下下審視我的魏夫人,她一臉喜色,通紅的臉龐和明亮的雙眼襯得脖頸裏掛滿的金銀珠寶閃爍個不停。


    而她口中的雲鶴,正是魏同的獨子,從剛才起便一直坐在我身側,可我卻連他長什麽樣都沒有印象,我順著目光看過去,正好看到臉色有些潮紅,略微低著頭癡笑的魏雲鶴,目測他隻有十八九歲的模樣。


    “不妥不妥……”阿爸驚訝地連話都不會說了。


    “這有啥不妥的?”魏夫人笑道,“都說女子大一點好,我看小月也沒有比雲鶴大多少,他倆坐在一起可謂天上人間絕配啊。”


    您不去當媒婆真是屈才了,我心想。眼看著一頓飯演化成一場年齡差距巨大的相親宴席,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阿爸,阿爸比我還要尷尬,一時無話可說。


    就在此時,門房跑了進來,解了我們幾人一時的尷尬場麵,急急說道,“老爺,縣太爺來了,還帶了個生人,說是幽州知府。”


    “快請!”魏同趕忙起身出去迎接,趁著這個空檔,魏夫人卻挪到我身邊抓起了我的手笑眯眯道:“世間竟有如此可人。”


    而我的腦子裏卻嗡嗡地在想另外一件事,當年在霧靈山下,我和幽州知府富寧安曾有過一麵之緣,若這幾年富寧安沒有調任的話,那這個幽州知府定是認識我的,幸而阿爸當年作為京官,並未見過富寧安,否則今晚就要露馬腳了。


    “魏伯母,”我抽出手來,“我想迴避一下。”


    她一愣,但很快答應了,“當然,我們女眷不宜見官客。”


    我看向阿爸,阿爸即刻知道了我的心事,便朝我點了點頭。


    我躲在暖閣後麵,見來人果然是富寧安,不由得心有餘悸,躲了幾年不見人,沒想到偶然出一次門,也能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北方小鎮上遇見熟人,真是巧得很。


    “咦?老魏,你這有客人呐?”名為張文的瘦高縣令看著阿爸說道。


    魏同連忙做了介紹,“這是在下結交多年的好友,姓烏名裏。”


    阿爸分別和來人寒暄了幾句,張縣令笑道:“富寧安大人難得來雲木川這種小地方,不來老魏家嚐嚐有名的香米酒,實在是說不過去。我們不請自來,不會唐突了吧?”


    魏同連忙擺手:“當然不會,這是在下的榮幸,正好在下在招待客人,大人不介意同小人們一起罷?”


    富寧安惜字如金,不太說話,此時也隻是淡淡地微笑搖頭。


    “雲木川距離幽州路途遙遠,不知大人此行是為公還是為私?”阿爸小心翼翼地問道。


    富寧安本來說話含含糊糊,多有保守,可幾杯熱酒下肚之後,眼神飄忽起來,笑道:“官難當,書難讀,一旦上頭含糊不清,下麵的人就難了。”


    “哦?”魏同和阿爸都作不解的樣子。


    富寧安歎口氣,“當年的和碩特部七公主你們聽說過沒有?”


    阿爸一愣,本能地搖搖頭,反而是從商多年的魏同使勁點頭:“聽說過聽說過,聽說那位七公主長得傾國傾城,美貌異常,先是許給了雍親王,可她心大,想嫁的是太子爺,誒,呸呸呸,是廢太子,可惜命運不濟,最後沒嫁成,還落得個削位離京的下場。”


    都七年了,外間的傳言從一開始的離奇玄幻變作了如今這般模樣。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當年邊西公主過世之後邊藏就在走下坡路了,後來七公主出事,邊藏更是從曾經大清最寵的地界兒變作可有可無,所以策妄阿拉布坦要反也正常。”


    “策妄阿拉布坦反了!”魏同驚道。


    “反了!”富寧安點頭,“這不,我奉皇命北上歸化集結喀爾喀蒙古兵,怕是要入藏……”


    阿爸忍不住說道:“策妄要反,不代表和碩特部會反呀!”


    富寧安看了一眼阿爸,好在他喝了幾杯酒反應遲鈍,沒覺察出異樣,說道:“是不代表和碩特部會反,但誰也說不清啊。”


    “這跟官難做有何關係?”魏同忍不住問道。


    富寧安紅著臉,有些半醉了,搖搖晃晃地朝桌上眾人伸出四根手指頭,又拿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寫下‘十三’二字,這才說道:“依我看,上麵怕是不想再留著和碩特部了,但如今權傾天下的這兩位與那七公主糾纏不清,所以這一進藏到底是要將藏權挪入囊中還是從策妄手裏保住和碩特……誰也說不清啊,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人更是不知該怎麽打才好了。”


    “自然是上麵讓怎麽打就怎麽打啊。”魏同脫口而出。


    富寧安搖搖頭:“沒有那麽簡單,你們知道啥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嗎?戰場上形勢瞬息萬變,我們這些人必須時時刻刻揣度上意,萬一走錯一步一家老小可都得賠進去。”


    富寧安醉了,說話沒了邊界,不管不顧起來。


    “大人是說如今四王爺已經穩了?”張縣令急急問道。


    “穩了!”富寧安斬釘截鐵。


    “那十三爺……”張縣令摸著胡子思索道,“皇上不是屬意十三爺麽?”


    富寧安長歎一聲:“我原本也看好十三爺,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十三爺要沒那個意思恁是皇上再有心也無力啊。”


    “十三爺沒那個意思?”張縣令嘖嘖歎道,“聽說十三爺娶妻多年卻一直無子,現在連皇帝都不想當了,難不成是那方麵有問題?”


    眼見他們的話越發離譜越界,魏夫人拉了我的手笑嘻嘻地要往裏走,我才猛地迴過神來,發現自己一直緊緊地拽住博古架架沿,指甲都嵌進了木頭裏,留下深深的印記。


    ……


    半夜的時候,我痛醒了,劇烈的疼痛如同有無數隻手在揉搓撕扯一般讓我大汗淋漓,已經許久沒這麽痛過了,我咬著牙想要爬起來點燈,卻試了幾次都沒能夠著,反而累得滿頭大汗。


    “莘夕哥哥,”我縮成一團哭泣,因為疼痛而使想念愈發入骨入髓,“莘夕哥哥,莘夕哥哥……”,若是就這麽疼死了也好,好歹不會再想你了。


    門上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恰骨伊從和碩特部迴來了,他說,策妄阿拉布坦的確屯兵於青海境外,但並無大動作,拉藏汗堅持說策妄不會反,而且策妄的小兒子同五個妻妾仍然住在拉薩的府邸中,就算策妄如清廷所說真的想反,他也投鼠忌器。清廷半個月前大量集結兵力於藏邊也是事實,但並無出兵跡象。拉藏汗的原話是,如若清廷出兵,勢必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影響雪區境內多股勢力的變動,而且清廷也深深畏懼雪區的特殊地形,所以出兵進藏一說暫屬無稽之談,至於策妄要反簡直就是無中生有。


    阿尼的話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數日來懸在半空的心落迴了原處,可也更加疑惑,如果策妄如阿尼說的不會反,那清廷囤積兵力於幽州邊境又是為了什麽呢?難道他們真的想動邊藏?


    ……


    七夕那日,剛過黃昏,便從東市坊的方向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音。據說張縣令為京城來的大官兒接風洗塵,不僅從燕城請來了有名的戲班子,還要放煙花,不脛而走的消息使雲木川的百姓天天盼著七夕到來,都想一睹名角的風采,看看隻在說書人口中聽過的煙花。


    被夕陽餘暉染紅的小院很暖和也很安靜,恰骨伊同和卓一早去了城外買米還未迴來,我靠在藤椅裏看方嫂和藺蘭姑姑做七夕巧果,她們把發好的麵團捏成各種形狀,在裏麵裹上銅錢或是紅棗。方嫂上下翻飛著雙手如同變魔術般變出了一隻圓滾滾的小豬兒,邊說著吉利話,邊從簸箕裏摸出一枚銅錢來,從小豬兒的肚子裏塞了進去,再輕揉幾下,便封了口,動作利落得很。


    “方嫂這個絕技可了不得。”藺蘭接過小豬兒左看右看,嘖嘖稱奇。


    “為什麽要放銅錢呢?”我就著藺蘭的手也看了看,問道。


    方嫂笑道:“等月亮出來,牛郎織女相會的時候,就要吃巧果,若是吃到銅錢,預示女子有福,若吃到棗兒,那就是要早嫁啦!”


    聽到這有趣的民間俗話,我和藺蘭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藺蘭調侃道:“做個小豬兒,塞個棗兒進去,點上紅心做個標記,專門留給薩姑娘吃。”


    方嫂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說曹操曹操到,我們的笑聲還未隱去,薩梅便唉聲歎氣地從外麵迴來了。


    “咦,你不是和梅漣漪去東市坊看戲了嗎?怎麽又迴來了?”方嫂連忙問道。


    薩梅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的石凳上,用手扇風:“別提了,人多的了不得,梅漣漪那個鬼丫頭放我鴿子,我在街口等了好久都不見人,隻好去她家找,沒想到反被她那個兇狠的繼母罵了一頓。”


    “怎麽會?”藺蘭皺眉,“漣漪那個小丫頭不是早幾日就盼著今晚的煙花了麽?”


    薩梅撇嘴道:“她後母說她要嫁人了,讓我別再跟著摻和,你說她嫁人就嫁人吧,說我幹什麽?我摻和什麽了?”


    薩梅的臉色的確不好看,當年她跟著我離了京城,滿腹委屈和思念沒處說,算是我耽誤了她。


    “這麽小就要嫁人?”我應了她一聲,免得她心裏堵。


    “在我們這鄉下地方,十二歲已經不小了……”方嫂嘖嘖說道,“難怪前兩日梅家嫂子到處說她家以後有好日子過了,可能結上了一門好親罷。”


    藺蘭歎息一聲,“再好的親也還是小了點兒。”


    薩梅站起身來,二話不說迴房去了。


    藺蘭笑著搖了搖頭:“姑娘嘴上不說,心裏是舍不得漣漪的,這幾年我們這幫人差不多是看著漣漪這小丫頭長大的,突然要嫁人了,自然難舍。”


    我看著薩梅的背影,知道她一直都委屈,當年突然離京,這些年來便再也沒有提過一次和卓的名字,她一個什麽話都要往外說的性格,隻怕真的是傷心了吧,況且這兩年來我們生活水平大不如前,且一切從簡,對於從小到大從未吃過苦的薩梅來說,這幾年她忍住沒有抱怨已經算了不起了,這一次怕是又讓她想起了過去。


    院門被人推開,在馬房裏喂完馬的老楊邊拍著身上的草葉子邊說道:“姐兒,外麵有位公子要見您。”


    我偏頭看了一眼,就看見站在門邊有些緊張的魏雲鶴,他一身青衣,臉色微紅,身後還跟了兩個小廝。


    “姑姑,剛才你沒說清楚?”我問藺蘭。


    藺蘭也看見了,啞然失笑:“我說的很清楚了,小姐身子不適不想去看煙花,都半個晚上了怎麽還在那兒?這魏公子也算固執的了。”


    “喲,”方嫂捏著手裏的小豬仔,眼睛卻不斷地瞟向門邊,“魏老爺家的公子麽?那不得了,魏家可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姐兒走運了。”


    我輕歎一聲,攔住還要去說道的藺蘭,站起身:“好歹魏家有恩於我們,這樣三番五次拒絕也不太好,我就出去一趟。”


    然後便朝緊閉的房門說道:“如果有人還想看煙花的話,這可是好機會,魏家在東市坊定下的位置一定不會壞。”


    沒多一會兒薩梅便將門拉開了一個縫,露出半張臉來:“你一個人跟著人家公子出去多沒意思。”


    我和藺蘭相視一笑,道:“夜裏有風,帶件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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