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鎖眉看著我,眼裏充滿了掙紮,任誰都不願意這種事情發生,他當然更希望我在說謊,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姐姐不能白死了,”我字句錚錚,“她一點錯都沒有,她應當是名正言順的大清公主,如果您不信,盡可派人去查,我今日將此事告訴皇上,一不為脫罪,二不為報仇,姐姐不是一個貪享名利之人,但至少我希望在她親生父親的心中,她可占有一席之地,不要如同塵土一樣,白來這世上一場。”


    “那胤禵的福晉為何……”皇上左思右想,終於在絕望的黑暗中摸得一絲光亮,急著為太子或是為他自己辯駁。


    我苦笑:“皇上為何還要刨根問底,既然連沈天生都能犧牲一家性命為太子圓謊,那區區一個完顏蝶於太子來說,要想掌控不是輕而易舉嗎?”


    “你!”皇上似乎難以置信,顫顫地抬手指著我,然後垂了下去。


    “公主慎言呐,”梁九功看不下去了,急著上前來撫慰皇上,語重心長道:“有些話還請斟酌再三。”


    我依舊淡然:“既然皇上絕不可能讓這事宣揚出去,也不會因此事懲罰太子,那麽十四福晉就不會被牽連,這話說了也就說了。”


    “你如何知道朕不會因此事懲罰太子?”皇上無力至極,卻仍勉強問道。


    “聖旨裏對我的稱唿不再是達瓦公主,又毫不避諱地將我請到這大理院天牢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已是皇上決定要我背這口黑鍋了。皇上親臨此處,的確證明您並未完全相信太子,但您要的隻是一個答案,至於這個答案如何,絲毫影響不到結局,你的決定關乎大局和江山,卻與真相無關,不是嗎?”


    “公主僭越了!”梁九功臉色鐵青,急急說道。


    皇上卻攔住他,對我扯出一絲苦笑,“果然聰慧過人。”


    我沒有笑,說道:“皇上如何懲罰我沒關係,還望皇上放過謙府。”


    皇上沒有答話,慢慢地站起身來:“七月,你怪朕嗎?”


    我愣了,沒有答話。


    “看來是怪的,”他沙啞的聲音掩蓋不住蒼老,“那朕也不怕你恨朕,接下來說的,你好好聽著。”


    我略微抬頭看著他藏在黑暗裏的目光,似乎預料到他會說什麽,果不其然,他輕歎:“朕知道你和莘夕今生今世都分不開了。”


    我屏住唿吸,繼續聽著,他話鋒一轉:“但不行,不可以。”


    “為何?”我脫口而出。


    “你或許會覺得解除婚約代表你恢複了自由之身,那你就太天真了,”他說道,“莘夕是十三皇子,是天之驕子,在世人眼裏他卓爾不群,清白高潔,難道你真的想把他毀了?變作後人眼中齷齪不堪,奪兄之妻,為兒女私情叛逃父親的糟踐之人麽?”


    我腦子裏嗡地一聲,一個‘毀’字便讓我差點站立不住。


    “或許你會說他願意,”皇上振振有詞,“但他還不懂即將失去的是什麽,身處鍾鳴鼎食之地是想象不出布衣百姓之窘的,難道你真的想讓他從錦衣玉食的皇子變作一個粗布麻衣的平民麽?”


    “他是朕的兒子,是敏妃的獨子,朕將他培養的百裏挑一出類拔萃,自然對他寄予了深切的厚望,沒有說不代表沒有想過。”


    “難道皇上您是想……”我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難道皇上至今還有讓莘夕哥哥接替皇位的想法?


    “朕說過好多次你很聰明,那朕的意思你也明白了,他是朕最優秀的兒子,有何不可?”


    “可他並不想……”


    “你錯了,一個男人的心思或許很難懂,但在麵對權利時,誰都一樣,沒有人能夠拒絕。”


    “不,”我搖頭,“他不一樣。”


    “你要同朕賭嗎?”他冷冷道,“那朕可以告訴你,你會輸的很慘。”


    我動了動嘴卻說不出話來,皇上朝梁九功遞了個眼色,梁九功趕忙從懷裏掏出一個明黃色綢布裹著的包裹來遞到我手裏。


    包裹比我想象的要沉,剛到手上我便猜到是什麽了,我將黃綢布慢慢打開,正是那日我離開乾清宮時插在紅柱上的彎月短刀,上麵還沾著已經幹涸的血跡。


    “這是當年朕送給敏兒的,看來莘夕把它送給了你,那就留著吧,為何要丟了?”


    我緊緊咬著嘴唇搖了搖頭,“我並沒有丟了它,隻是那日我萬念俱灰,不想再連累莘夕哥哥……”


    “為何不繼續那麽想呢?”皇上略微殘忍的說道,“不要再連累他。”


    我眼淚流了下來:“大家都是人,為什麽要對我這麽殘忍?就不允許我自私一次?”


    “朕已經把刀放在你手裏了,要用它流誰的血,選擇權在於你,”皇上皺眉:“如果朕說了那麽多你還固執,那就別怪朕不再遵守與蘭靜的約定。”


    “皇上這是在威脅我?”


    “朕做了許多年的皇帝,卻深知威脅這種低劣的手法在許多時候非常有用。”


    “如果我不答應,皇上是打算把我關在這裏關到死嗎?”我冷冷道。


    “不,”皇上輕笑,“朕老了,關不到你死。”


    “那我若是要用這把刀報仇呢?”我抬起血紅的雙眼看著皇上。


    他毫不示弱地與我對視,咬合肌微微鼓起,“你若聽得懂朕說的話,報仇何需這把刀!”


    我心跳如鼓,皇上這是……在與我做交易,而我除了簽字畫押別無選擇。


    說完他便要走,我道,“皇上,您別動和碩特部。”


    他沒有迴答我,我追到掛著鐵索的牢門口,聲嘶力竭道:“皇上,我會如你所願不連累任何人,但希望你能遵守諾言,替秋朵姐姐報仇雪恨!”


    他腳步沒有停頓,頭也不迴地走了。


    我捂著胃退至床邊坐下,發現胃痛的那一圈已經麻木的像磚塊,看著手上的彎月短刀腦子裏嗡嗡嗡地響個不停,皇上看似沒明說,實則什麽都說了,他捧出和碩特部這個籌碼架在火上烤給我看才能讓我這個撞了南牆不迴頭的邊藏人知難而退,然後再搬出十三阿哥,一個‘毀’字便讓我土崩瓦解,潰敗如潮,我一直都是顧忌的,隻是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承認罷了,待到旁人指出時,才驚覺這一波自欺欺人有多惡毒,對莘夕哥哥也好,對自己也罷,都錯的徹底。


    原來一早結局便已注定,好在,我押上一切,至少可以換來雪恨的快感,報姐姐的大仇。


    獄中的日子過得顛倒黑白不分日月,如果不是胃痛折磨得我翻來覆去合不上眼,倒也安靜得很,看來錢晉錫是被他爹禁足了,從那日的巴掌聲之後我便再也沒聽到他的消息,還有十三阿哥……錢晉錫說他出城去了,但為何和卓會突然出現救走薩梅,難道他出城辦事沒有帶著和卓嗎?五公主卻說他自身難保……見過皇上之後,我更加確信十三阿哥突然沒了音訊是皇上的有意為之,我很擔心,擔心之餘不免自嘲,皇上說的那麽明白了,我還有什麽可想的。


    ‘七月……’有人叫我,從未聽過的綿軟女聲,我猛地迴頭,一身素淨白衣的蘇秀水捧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碗,笑眯眯道:‘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我腦子裏混沌一片,張了張嘴眼淚先流了下來,‘你沒有死?’


    她咯咯一笑,倏爾極速往後退,跌睡在地上,披頭散發一身鮮血朝我伸出手來,‘救我,七月,你怎麽不救我,我好慘啊,我死的好慘啊。’


    我憋住唿吸渾身顫抖,卻挪不動朝她走過去的腳步,喉嚨像被卡住了一般出不了聲音,我淚流滿麵,從她身後忽然伸出無數雙血淋淋的手來將她拖入黑暗之中,拖出一地的鮮血,‘啊……!’我終於嘶吼出聲音來,朝她拚命地跑過去,抬腳卻墜入了無底深淵,帶著天旋地轉的風聲,將我拖入漩渦當中。


    “沒事了,沒事了,月兒,”我睜開眼睛,跌入一個柔軟溫存的懷抱,耳邊仍然蕩漾著撕心裂肺的吼叫。


    我眯著眼睛避開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發現這裏已然從暗無天日的天牢變成了半月樓的臥房,十三阿哥倚在我肩頭的側顏白皙俊逸,夢境並未消散,反而愈加清晰,我木然地一動不動,想到剛才那記像野獸一般的嘶吼竟是我自己發出的,胸中頓時湧起一陣極度厭惡的惡心感,我推開他,三步並作兩步奔出房門,蜷縮在走廊一角幹嘔不止,被關在天牢裏的這幾日胃早疼得麻木了,沒有用藥更是滴水未進,此時就算嘔得喉嚨都出血了也還是什麽也吐不出來。


    到底還要到何時?到底還要折磨我到什麽時候?我跪在地上,一手扶著華麗的牆麵,一手杵著地,眼淚像潰堤的河壩一般撲簌簌地往下掉,老天爺啊,我求求您,真的夠了,您就不能對我仁慈一點嗎?我到底是哪一步做錯了,要落到如斯田地?


    十三阿哥追了出來,我抬手在身後攔住他,沙啞道:“別過來,我不想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他頓住腳步,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慢慢走過來蹲跪在我麵前,“你連我都不要了嗎?”


    “我現在又病又醜,已經不是過去那個七月了,”我哭道,因為神智不清頗有些語無倫次胡說八道起來:“我不會吟詩作對,有時候病的連馬都騎不了,還有,我再也喝不了酒了……謙府也被砸了,還有阿尼,還有你……我害怕……”


    他眼圈紅了,一把將我摟入懷裏,哽咽道:“誰能永遠不變?我喜歡的又不是木頭要她永遠一個模樣,你不會吟詩作對,正好我也討厭那些迂腐酸文,你騎不了馬有哥哥在,你喝不了酒哥哥陪你喝茶,好不好?還有,你美而不自知,就算生病了,那也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我伏在他懷裏放聲大哭,“不要對我這麽好。”


    他緊緊地摟住我,在我耳邊輕聲道:“我愛你,特別特別愛!”


    ……


    “再喝一口,”十三阿哥非常堅決。


    我搖頭,“太淡了。”


    “你一向都不喜歡吃淡的,但你好幾日未進食,必須先喝點淡粥才能吃藥,聽話,啊。”他溫柔道。


    我味同嚼蠟的依著他咽下一口淡粥,沒好氣道:“我不想吃,我難受。”


    他沒有說話,臉色卻相當難看:“五姐真該慶幸當時我不在京城,否則要撕破臉也簡單。”


    我心裏難受卻不是因為這個,努力咽迴就要流出來的淚水,沙啞著聲音道:“皇上是放了我嗎?還是看我不行了,怕我死在牢裏?”


    他重重地擱下勺子,“你說這些不怕我難過嗎?”


    我抿了抿唇,便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果我死了,你真的會很難過嗎?”


    他緊緊地拽著我的手臂,隱忍再三沉聲道:“你說呢?”


    我哭起來:“可我不希望我死了你難過,我希望我死的時候你就在我身邊,抱著我守著我看著我,我一刻都離不開你,一想到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就要喘不過氣來,快要死了。”


    他有些愣怔,然後突然抱住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小聲道:“我怎麽會離開你呢?不會的,你別亂想。”


    “從一開始他們就百般阻撓不讓我們在一起,以前我還可以自以為是顧前不顧後,可現在我什麽都沒了,阿媽沒了,姐姐沒了,阿爸也走了,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渾身都是本事去追你了。”我大哭,腦子裏不是很清明,想到哪兒說哪兒,真有點兒萬事都不顧及的樣子了。


    他抱得我越發緊,“那正好,換我來追你了。”


    我哽咽:“那萬一追不上呢?”


    “天涯海角,地上地下,我追定了。”


    “那要是……”我話沒說完,他便狠狠地用嘴封住了我的唇,輾轉半晌才鬆開我,帶著些許怒氣說道:“不要再說那種話。”


    我被他吻的有些喘不過氣來,方才的激動和絕望也偃旗息鼓了不少。


    “你不對勁,”他仍在氣頭上,“告訴我,皇阿瑪對你說什麽了?”


    我垂下眼簾不說話,他忽地站起身來,“你不說,那我自己去問。”


    我心裏一沉,巨大的恐懼像洪水一樣從心底溢了出來,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不要離開我。”


    他愣在原地,眼底的心痛愈加清晰,“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


    “那你現在別走。”


    “你這個樣子我不放心,我要去弄清楚。”


    “要弄清了幹嘛?”我大喊道,哭了起來,“謙府被砸的時候你去哪兒了?我被她們欺負的時候你又在哪?你別管那些了行不行,就好好的陪著我不可以嗎?為什麽要弄清楚?我不要你幫我找迴來,找不迴來了你知道嗎?!”


    他沒料到我會突然崩潰的歇斯底裏,愣了一會兒將我一把摟入懷裏:“對不起,我總是不在你身邊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不該衝你發火。”


    我伏在他肩上痛哭,“哥哥,我討厭別人為我犧牲為我付出,我討厭讓自己變成一個自私的人。”


    “逼別人做他不想做的事才叫自私,”他輕聲道,“你知道嗎?”


    我心頭一暖,卻更覺悲涼,雖然腦子不清醒胡亂說了些,但那些話每一句都真,一想到我要放手,我就難受的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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