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你下來幹什麽?”見我和藺蘭跳下馬車來,胤禵一劍刺倒麵前的黑衣人,有些生氣。


    我剛想說話,暗箭再次飛來,忙拉著藺蘭姑姑往旁邊一趴,隻聽砰砰砰幾聲,迴頭一看,我們的馬車裏外都已變成了馬蜂窩。


    我朝胤禵挑挑眉,一副‘不用我再多說了吧’的表情。


    胤禵很無奈,跑過來拉起我,氣道:“我沒有想到,八哥竟會下殺手!”


    “我也沒想到,”我鎖眉,“我以為最不願我死的就是他,我死了,他找誰要那個東西去?”


    “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笑,”胤禵擋了兩箭,拉著我們後退,“霧太大了,辨不清方向,你們先往後退。”


    他的話音剛落,四處飛來的箭突然停住了,近身戰的黑衣人也已被侍衛們殺得差不多,瞬時一片安靜,靜的讓人心裏發毛,大家手持兵器,眾目相對,一時間像是人人都屏住了唿吸,不敢出聲。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湖中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音,像是有人踩著湖水上了岸來,胤禵將我緊緊地護在身後,揚起了手裏的劍。


    “晉布!晉布!”站在我們身後的薩梅以飛快的速度迎著剛從霧中現出輪廓來的人撲了上去,一把將其抱住。


    我們這邊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都愣在當場,我卻鬆了一口氣,對胤禵說道:“那是薩梅她哥。”


    “啊?”胤禵皺了皺眉,“晉布是哥的意思呀?”


    “那你以為是什麽?”我笑道。


    “我還以為你的小丫頭要以身殉忠,犧牲自己與敵人同歸於盡。”胤禵胡說八道起來。


    我笑著搖搖頭,阿紮勒已攜著薩梅的手走到了我麵前,雙手環胸單膝跪地,帶著身後的軍士們朝我行了個和碩特部的大禮,眼中含霧,嘴角帶笑地大聲道:“達瓦公主萬歲!”


    他身後的人也跟著大唿,我不禁有些淚目,一轉眼過去了這麽多年,阿紮勒的絡腮胡須中已夾雜著閃閃銀光,眼角的皺紋隨著他的大笑更加突顯。


    我扶他起來,他朝我張開雙臂,仍把我當十年前的小孩子,我笑了笑,撲進他寬廣的懷裏,同他緊緊擁抱。


    “大汗盼你……”他遲疑了一下,往靈柩的方向悲哀的看了一眼,“盼你們盼的心急如焚,整日站在城樓上看,看的眼睛都花了,所以才讓我們趕往這裏來接你們,沒想到你們竟會遇上刺客。”


    我忍了哽咽,“阿尼他老人家好嗎?”


    阿紮勒使勁點點頭:“強健得很!隻不過靜公主仙逝的消息狠狠傷了他的心,也傷了整個和碩特部的心。”說完淚水從他的眼裏湧出,為阿媽痛哭了一場。


    霧裏的刺客竟多達數十人,從各個方向放箭,目標主要是馬車,箭上都淬了毒,兩個侍衛中箭,一個當場毒發身亡,一人中毒尚淺,已由阿紮勒命人快馬加鞭送迴拉薩救治。


    在箭上淬毒這種事竟也做得出來,這分明是要定了我的命,對於八貝勒的這種做法,我頗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阿紮勒從胤禵的營帳裏出來後,直直朝我走了過來,我扔了手中仍然拿著查看的箭頭,朝他笑了笑。


    “大清十四皇子親自護送,是誰如此大膽竟想刺殺你們?”他問。


    我笑道:“京城水深人雜,難免有人生了嫌隙,不必在意。”


    “怎能不在意?這可不是一般的行刺,據十四皇子說,他們都是生人,箭上又淬了劇毒,形同敢死隊。”


    “算了吧,”我淡然說道,“這件事阿尼不用知道,他年紀大了,我不願他再為我憂心。”


    阿紮勒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公主,你長大了。”


    我看著遠處漸漸散開的大霧,輕聲道:“誰還能永遠是個孩子呢?”


    ……


    黑衣壯漢一排七個,同時掄起手中的鼓槌敲響巨鼓,‘轟隆隆’的炸裂聲如暴風雨前的雷鳴般急促響過第一陣後,莊嚴肅穆的騎馬軍士一列七個,共十排分列巨鼓左右兩邊,鼓點一停,如同一聲令下將各自手中的鷹哨飛身甩起,頓時無數獵鷹唿嘯著躍上高空,盤旋成三個碩大的圈,‘嗡嗡’的鷹嘯如泣如訴,扯近了天地之間的距離,將湛藍的天空壓得如同一麵明鏡,封地的族長們帶著烏壓壓的和碩特部人垂手侍立在鼓前的阿尼身後,全都一身縞素,薩梅脖間掛著素白哈達,高高地站在祭壇之上,隨著鷹哨和鼓點的和聲,幽幽開口,高高低低的嗓音將一首哀痛的《尼朗迷茲吉》唱的攝人心魄,奪人血淚。


    阿尼老了,曾經隻是花白的胡須如今全白了,眼瞼之上,長長的白眉隨風飄揚,他背著手佇立在和碩特部祭壇之前,身穿白底黑袍,絲毫未改的高大和威嚴將拖在地上的影子抻得神聖不可侵犯,一雙鷹眼明亮銳利,幾乎看不到歲月刻在裏麵的痕跡,他仍舊是那個可以為我摘星撈月的阿尼。


    高高揚起的五彩旗被風撕扯得嘩啦作響,我接過聖女呈上來的哈達,雙手捧著它一步步走向阿尼,在情淒意切的歌聲和鼓聲中,跪倒在阿尼麵前,輕聲道:“阿尼,我把阿媽帶迴來了。”


    阿尼早已老淚縱橫,族人們也大放悲聲,整個和碩特部都城前的草原頓時變作觸目慟心的海洋,和碩特部的傳奇迴家了。


    ……


    我推開塵封了太久的公主堂,迎麵拂來熟悉的奶香味,一切都沒有變,粉色的帳簾,絨軟的地毯,那架我曾吵著嚷著非要漆成青藍色的衣架也還在原地,未挪過分毫,就連壁爐牆上那束我和薩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米漿粘上去的奔龍花也還在,隻是已幹癟得看不出原貌。


    這一切都讓我恍如隔世般不知所措,仿佛我剛走了一兩日便迴來了,哪有十年那麽久?


    將我帶大的乳娘三年前便去世了,兩個半大的小丫頭好奇地跟在我身後問東問西,她們臉龐通紅,紮著五彩絲帶編成的小辮子,跟當年的薩梅一模一樣。


    “這就是你長大的地方?”胤禵背著手走進來,“看得出來你小時候也不讓人省心。”


    我笑了笑,“這也被你看出來了?”


    他笑得很勉強,答得也很勉強,“是啊,看得出來。”


    我知道魯朗貢措湖邊的刺殺讓他非常在意,而且不高興,便問道:“那位中毒的侍衛怎麽樣了?”


    “救治及時,已經無礙了。”


    “那就好。”我說著走到窗邊,推開禁閉的窗戶,一陣帶著寒氣的風吹了進來,這裏地勢高挑,俯瞰下去,盡是綿延不盡的雪山草原,空氣清新,味道無窮。


    “七月,”他走到我身邊,輕歎一聲:“你不恨嗎?”


    我頓了頓推窗的手,“恨什麽?”


    “大清如此負你。”他說。


    我沉默,他一拳砸在窗棱上,壓著怒氣說道:“先是二哥砸了彩月閣,現今八哥又下此毒手,十三哥另娶他人,還有……皇額娘禁你於浮碧亭中……”


    “胤禵,”我拍了拍他的手,說道:“有的事不用說出來,一個巴掌拍不響,他們這麽對我,許是我也錯了。”


    “可我真的無法理解,”胤禵鎖緊了眉頭,眼中血絲滿布,“八哥這樣一個謙謙君子,究竟是什麽東西那麽重要,值得他不顧一切。”


    “我不知,”我冷冷道,“但他竟然想殺我?難道沒了我那東西更容易找到?或是更容易消失……?”


    我和胤禵對視一眼,像是摸到了一點線索,正巧兩個小丫頭重又走了進來,帶來了晚宴已開的消息。


    我將手輕輕搭在胤禵的手腕上,柔聲道:“你就不要管了,藏人的酒有多烈,今夜就讓你嚐一嚐。”


    豪放不羈的和碩特人表達哀傷也是同樣的不留餘地,高興時候喝的是暢快淋漓,悲戚時分飲的是嘔心抽腸,在苦舞咽歌的夜色裏,大家都醉的不成樣子,連阿紮勒也和著眼淚一壇接一壇停不下來。


    藏原的夜空最是與眾不同,央宗殿建於和碩特部都城的最高處,背靠巧奪天工的黑石山,前對傾瀉而下的懸崖,與延綿無盡的草原呈直角相對,望月台從殿前延展伸出,架空於懸崖之上,晴天的子時時分,皎潔的月亮將同央宗殿頂上鑲嵌的夜明珠處於同一條直線上,夜明珠會把冰冷的月光吸收釋放,把整座拉薩城照耀得如同白晝般明亮,這是和碩特部人們最崇尚的一道美景。


    我和阿尼站在望月台上,俯瞰著眼前的極致美景,我挽著他的手臂,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像小時候一樣低聲道:“阿尼,迴家真好。”


    阿尼‘謔謔謔’地笑起來,也像小時候一樣拍拍我的臉,聲如洪鍾地說道:“一走就走了十年,阿尼還以為小七樂不思蜀,把這裏忘得幹幹淨淨了。”


    “怎麽可能?”我倚在他懷裏,盡量不讓自己哽咽:“是阿尼狠心,把小小年紀的我遠遠送走,生怕我禍害和碩特部,是不是?”


    阿尼先是被我逗樂,可笑著笑著停了下來,重重歎口氣,“阿尼送你走,像被剜了心,身不由己呀。”


    我咬了咬嘴唇,把眼淚憋了迴去,笑道:“現在好了,阿尼達到目的了,送我去那裏,讓我吃盡了苦頭,這才想起拉薩的好來。”


    阿尼笑了笑,輕聲問道:“小七吃了很多苦嗎?”


    我閉上眼睛,讓酸脹的感覺慢慢平息下來,重又睜開眼睛,笑道:“我背後有那麽多靠山,誰敢欺負我。”


    阿尼輕輕地在我背上拍了拍,柔聲道:“阿尼知道,從拉薩走出去的人,都不會任人欺負。”


    我的眼淚突然就忍不住了,掉了一串在風中,被帶到了遙遠的雪山之巔,我抹去眼淚,直起身子,輕聲說道:“阿尼,現在我要說正事了。”


    醉漢遍地的央宗殿內不見胤禵,我怕他喝多了不勝酒力,便沿著細長古老的棧道前往他的臥房尋他,在門前的棧道上聽到了他和對音在說話。


    “確定了都是生人?”他問。


    對音答:“是的,而且都死了,牙內藏有劇毒。”


    “兵器呢?”


    “都是普通製材,無疑。”


    “那就不能百分之百確定是八哥的人?”


    對音沉默了一會兒,“他們牙內的劇毒存疑。”


    “怎麽說?”


    “我們帶來的太醫和這裏的藏醫幾乎都能確定,那毒是兩生花。”


    好一會兒才聽到胤禵微不可聞的輕歎:“當年安親王慣用兩生花控製戰場死士,已是公開的秘密了。”


    “是的。”對音應聲。


    “八哥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七月死了對他有何好處?”


    “難道公主握有八爺的把柄?”對音接口道。


    “……”


    “達瓦公主,達瓦公主!”棧道那頭遠遠朝我奔來一個雙頰通紅的小丫頭,“不好了!您快過去看看!”


    她的慌亂驚醒了屋內二人,房門應聲而開,我來不及同胤禵講話,便跟著小丫頭走了。


    公主堂內一片狼藉,所有的衣櫥妝台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特別是我們從京城帶來的行李被傾囊倒出,衣服書籍扔得遍地都是,藺蘭站在一旁說不出話來,薩梅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我,臉上還殘留著醉酒後的餘暈,“公主,我帶迴來的小人兒全被砸碎了。”


    “他們在找東西,”跟過來的對音蹲下身細細查看一番後說道:“而且沒找到。”


    我和胤禵對視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生了疑惑,這不合理啊。


    “安親王是誰?”我問道。


    胤禵看了一眼屋內眾人,“你都聽到了?”


    “聽到了。”我點點頭。


    他遲疑了一下,見藺蘭拉著薩梅,帶著眾人都退出去之後才說道:“安親王是八嫂的祖父。”


    原來如此,我冷笑,對付我一人還勞煩八貝勒全家上陣,真是不容易。這樣一來,河邊刺殺的背後指使是八貝勒已鐵證無疑,那私闖公主堂的人又是誰?


    “你覺得是兩夥人?”胤禵沉聲問道。


    “既然八貝勒動了殺心,應該不會再如此大費周章。”


    “可他們都是為了同一個東西?”胤禵越來越不明白了,皺眉道,“到底是什麽呀?”


    “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如果他要的是東西,那在找到之前絕不會殺我,可他竟然想殺我,證明他對那個東西已經不感興趣了。”


    “你打算如何?”


    “對八貝勒麽?”我冷冷道,“暫時沒有打算,但對那個膽敢闖入宮城的人,”我頓了頓,“我要他知道拉薩不是京城,來了就別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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