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打算當著三貝勒的麵跟錢晉錫說泰安出事的消息,但他擺明了一副要管閑事的模樣,倒讓我進退兩難起來。


    “原來是這事兒啊,”三貝勒坐在雅間內,專心致誌地聽完我所說之事後鬆弛了麵色,說道:“大哥見那名信使的時候我剛好在陪他下棋。”


    我看了一眼錢晉錫,他靠在窗邊眉頭緊鎖,身上那件淡紫色的外衫微微敞著,露出竹葉花紋的雪白滾邊來,襯著這遍布屋裏的紅粉之色,將其紈絝子弟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模樣展現地徹徹底底。


    他也看了我一眼,輕輕地眨了眨眼睛,示意我不動聲色,然後若無其事地說道:“想必那信使也沒說什麽?否則王爺哪還有閑心來這相思醉消遣?”


    “說的正是,”三貝勒微微笑道,“不知道七月妹妹從哪兒聽來的消息,急成這樣?”


    我腦中閃過一絲不安和疑慮,雖說這三貝勒性格內向不善與人交往,但聽說前幾年皇上封他為誠郡王之後,他便有些傲氣,在敏貴妃娘娘新喪百日期間不止不誠心守孝,還剃發不尊,氣得皇上當場削了他的封號,降為貝勒,這件陳年往事隻能說明,要不他是傻瓜一個,要不就是他心思不純。


    便臨時改口道:“我們家姑姑有個兄弟在阜成門上當值,迴家喝了酒說閑話,講今夜城門關了之後有個從泰安方向來的信使鬧著要入城進宮麵聖,我一聽竟是泰安來的,心中著急,所以才……”


    三貝勒恍然大悟地笑道:“難怪了。”


    “那到底是什麽事?”我急切地問道。


    “哎,”三貝勒輕輕拍了拍桌子,“所以說,這些不讀詩書的下人,隻會亂傳消息嚇主子,那信使趕著進京,是告訴京中十三弟受了寒要養兩天,原定的迴京時間得延後幾日而已。”


    “僅此而已?”錢晉錫輕聲道。


    “那還能有什麽事?”三貝勒哈哈大笑,“七月妹妹慌了神,難道連你也亂了主意啦?”


    “可是……”我還想說什麽,錢晉錫打斷我,歎了一聲:“貝勒爺說的是,我真是酒喝多了,見七月慌成這樣,也六神無主起來。”


    三貝勒眼睛眯起來,笑看著我,“早就聽說七月妹妹和十三弟之間的感情不一般,今日一見,的確如此啊。”


    他的話音剛落,雅間的門便被推開了,那個叫做‘文萃’的姑娘搖曳生姿的走進來,身後跟著兩個丫頭,一人抬著果盤,另一人抬著冰盤。


    “聽聞達瓦公主的大名許久,今兒終於見到真人了,果然是人間尤物。”文萃的聲音如同她本人一樣千嬌百媚,還邊說邊朝三貝勒施了一禮,這才盈盈走到錢晉錫麵前,勾著他的手臂軟語融融地耳語:“怪不得大少時常念叨。”


    我站起身來,錢晉錫上前一步道:“貝勒爺,幸虧您今晚在相思醉,否則我和七月還說不準要到哪兒去打聽消息呢,今晚鐵定過不好。”


    三貝勒笑嗬嗬地站起來,“得嘞,夜已深了,本想等著看文萃姑娘的鳳翎舞,可今兒怕是趕不上了,那就改日吧?”


    文萃彎著嘴角點頭,“貝勒爺賞光,是文萃的臉麵,這幾日定要好好練一練,就等貝勒爺光臨。”


    “不敢不敢,”三貝勒微微笑,“聽說文萃姑娘已經被錢大少爺包了,就算要來賞舞,也定要拉著錢大少一起來。”


    錢晉錫笑了笑,就著他的話寒暄了幾句。


    三貝勒哈哈笑著出了門,臨走時還迴頭看了我一眼:“這兒的胭脂鵝脯值得一嚐,可得讓晉錫好好招待招待你。”


    三貝勒前腳剛走,錢晉錫就收起了眉開眼笑,一臉鄭重其事地看著我:“到底哪裏得來的消息?”


    我看了一眼文萃,沒等錢晉錫開口,她便很識時務地嫣然一笑,“妾身這就去為公主準備貝勒爺說的胭脂鵝脯。”


    待雅間的門關上之後,錢晉錫雙手扶住桌沿,“你信貝勒爺說的話嗎?”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三貝勒向來不參與朝政,他沒有理由要騙我們,可是……”


    “可是?”錢晉錫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傳話給藺蘭姑姑那人的原話是,直郡王臨就寢前秘密見了一個從泰安方向來的信使,既然是臨就寢,又怎麽會和三貝勒在一起下棋呢?而且那人還說,直郡王是屏退左右才與信使見麵,怎麽想這件事都不應該如三貝勒說的這樣簡單。”


    錢晉錫沉吟道:“三貝勒出入宮城自由,就算直郡王臨就寢前正與他下棋也不奇怪,何況傳話的人也有可能誤傳。”


    “但就是不對勁。”我心裏繃著的那根弦空洞洞地嘶吼,無論如何也平息不下。


    “是的,不對勁,”錢晉錫看著我,“因為今晚有兩撥人打聽過我的下落,一撥是你的人,另一撥?”


    我的心一沉,“你是說三貝勒根本不是所謂的來這兒喝酒散心,他派人打聽你的下落,是故意來這兒演一出戲的?”


    他的眉頭越擰越深,快步走到門口叫進一個穿著灰色便服的男子來,那人大概三十歲出頭的模樣,輪廓分明,眉眼堅毅,正是錢晉錫身邊的侍衛長閆奇。


    “你去德勝門找人問問,這半個時辰內有沒有密使出城,沒有的話你就在那兒等著,一有消息就來迴我。”


    閆奇立刻應了一聲,旋風似的離開了。


    “德勝門?”我喃喃道,“你要查直郡王有沒有派人去蒙古?”


    “如果事情如三貝勒所說,十三爺隻是染了風寒,那直郡王斷不會因這般小事驚動皇上,反之……”


    他話音剛落,閆奇卻去而複返,身後跟著一個憨厚的男子,“少爺,屬下剛出門就遇到了錢忠,他說有話要迴。”


    錢忠穿著便服,急急說道:“少爺,今晚是屬下在德勝門值夜,半柱香前內宮的鄭公公由十個親軍護衛出了城,屬下覺得事出有因,不敢耽誤,便來……”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錢晉錫急切地打斷:“你確定是鄭公公?”


    “確定,因為城門關閉後出城需要出具文書,是屬下親自核的。”


    “大事不好。”錢晉錫喃喃道,不等我發問,他上前一步對閆奇悄聲道:“今晚快馬加鞭,繞山路連夜趕去馬頭山驛站,務必趕在鄭公公等人之前到哪裏,然後你知道怎麽辦,消息到手後飛鴿傳書,我在這裏等。”


    閆奇二話不說,和錢忠一起離開。


    見錢晉錫這般模樣,我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嗓子眼裏冒出來的聲音顯得弱小無助:“怎麽啦?”


    他眼神陰鬱,擰眉思索:“鄭為言是梁九功的徒弟,直郡王定是收到了驚天的消息,才會讓鄭為言去傳信。”


    “因為派別的人去,皇上未必會相信……”我喃喃說道。


    “不僅如此,”錢晉錫輕拍桌子,“派內宮中人傳信,此事必定牽扯宮闈。”


    我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錢晉錫一把拽住我,“你要去哪兒?”


    “他肯定出事了……”我呢喃,卻答不上錢晉錫的問題,我現在六神無主,兩眼一抹黑,哪裏知道要去哪兒?要怎麽辦?


    “如今四貝勒不在京中,能信任的人幾乎沒有,你就在這兒等,閆奇走近路去馬頭山隻需兩個時辰,天亮前必有消息。”


    “可是,隻怕等,會等出問題來的。”


    “小師妹,我知道你著急,我也急,但你要相信我,也信他,縱然有人想要害他,他也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人。”


    我沉默了一會兒,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道:“我看不透你,有時候你急功近利,有時候又吊兒郎當,我不知道該信誰,就連三貝勒這麽一個與世無爭的皇子,都為了騙我們特地來演這麽一出戲,你們中原人的心思九曲連環,沒勁透了。”


    他輕歎一口氣,“三貝勒也牽扯進來是我沒想到的。”


    我沒吭聲,他輕聲道:“我累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名聲,但沒有忘記他的教導,咱們有同門之誼,你可以信我。”


    “同門之誼?”我苦笑,“我連師父的麵都沒有見過,哪來的同門之誼。”


    “那是造化弄人,要是當年你沒有被送迴拉薩,說不定現在咱們又是另一番境遇。”他懇切道,亮晶晶的眼睛泛出一抹笑意:“當年是我抱著你一起去拜的師,你可不能說你沒有見過師父。”


    我閉上眼睛,再好的話從這人嘴巴裏說出來都染上了一層輕浮,就著這滿屋子的曖昧氣息和床榻上的淩亂場景,我簡直一分鍾都呆不下去。


    門上響起兩聲輕柔的叩門聲,文萃翩然走了進來,捂著嘴好笑道:“奴家從來沒想過迴自己的房間還得敲門。”


    中原女子雖柔但有度,藏原女子更是直來直去的天真爛漫,故而我實在不習慣女子如此矯揉造作,便往門外走去,錢晉錫連忙叫我,“你要去哪兒啊?”


    “我去一樓花廳等,一有消息你趕緊告訴我。”


    “別啊,”文萃黏糊道,“這胭脂鵝脯都端上來了。”


    “你自己吃吧。”我冷淡道,站在門外的藺蘭和薩梅趕忙迎了上來。


    就在此時,從旋梯奔上來三五個家奴模樣打扮的男子,甫一見到追我出來的錢晉錫便甩袖施禮道:“錢少爺,奴才奉主子之命遞上帖子。”


    錢晉錫一愣,狐疑地接過帖子,掃了一眼後挑高眉峰訝異道:“打獵?”


    那奴才笑道,“是的,天一亮就出發,主子派我們來接錢少爺過府。”


    錢晉錫盯著他們看了半晌。微微眯起了眼睛:“這麽急?”


    “主子說了,大興圍場擴建之後,他早就想去看看了,剛好明兒初十,秋高氣爽,擇日不如撞日,便定下來了。”


    “我……”


    錢晉錫還沒說完,那奴才便笑著說,“主子還說,少爺是在外麵玩慣了的人,花樣多,少了您就少了樂趣,萬望別推辭,否則他隻好親自來請了。”


    “那麽,”錢晉錫微微皺眉,“煩請你家主子先行,明兒一早我……”


    “錢少爺,主子也說,出獵需費些時間準備,他有一些獵狗和箭器方麵的問題想請教,若是攪了您在相思醉的享樂,改日定當請您。”


    “這……”錢晉錫騎虎難下,被這伶牙俐齒的奴才步步緊逼,連推辭之語都沒機會說。


    哪有那麽巧的事,請人出去玩還帶威逼利誘的!我眉頭緊皺,錢晉錫卻突然眼睛一亮,笑嘻嘻道,“真是不巧,今晚我得陪著達瓦公主,總不能讓她一個女孩子家……”


    “真是巧了,”那奴才緊追不舍,“剛才去請三貝勒的時候他提到公主在這兒,我們主子交代了,如果公主不嫌棄的話,一同前去。”


    “我不去。”我直截了當地迴絕,一點餘地都不留。


    錢晉錫哈哈假笑:“看吧,這也沒辦法……”


    “如果公主不去的話,那我們會派人留下來,等公主玩盡興了,再送公主迴府,定不會讓錢少爺操心公主的安危。主子已在府裏等您了,還請錢少爺不要為難在下。”


    錢晉錫嘴上笑著,眼裏早已火冒三丈,一雙拳頭握住又鬆開,若這些奴才隻是尋常人家的,怕是早被他打得丟盔棄甲了,隻聽他咬牙切齒,含怒帶氣地說道:“既然這樣,那就走吧。”


    我看著他,他卻看著文萃:“公主玩得開心,你就陪著,什麽胭脂鵝脯,相思紅,都給她嚐嚐,千萬不能怠慢了。”


    文萃一挑眉,柔媚地揚起嘴角道:“那是自然。”


    我沒理朝我靠過來的文萃,上前一步攔著錢晉錫說道:“你別去,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兒。”


    錢晉錫扶上我的手臂,“放心吧小師妹,五爺出門打獵,一向都速戰速決,最多一天,我就迴來了。你聽我的話,哪裏都不要去,等大師兄迴來。”


    他故意把‘五爺’這兩個字咬得很重,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五貝勒一直在樊園養病,怎會突然離宮要去打獵?


    目送著錢晉錫像犯人一樣被這幾個家奴帶走,以保護我為名留下來的兩個人也目光銳利地盯著我,我有些微微顫抖,這一連串的戲演得可真好,先是三貝勒假意安慰,後又把錢晉錫從我身邊弄走,剩我一人後再派人嚴密監視,到底是誰在背後做這些事?太子嗎?還是八貝勒?如今朝上最有權勢和野心的兩個皇子都在皇上身邊呢!如果說這是他們二人做的,那可真是一盤早早布下的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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