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笑將我從漫無邊際的思緒裏拽迴到乾清宮,隻聽八貝勒和藹可親地問笑得滿麵油光的太子:“太子哥笑什麽呢?說出來讓弟弟們也跟著樂一樂。”


    雖然太子守陵服素歸來不久,但並未消瘦反而又圓潤了不少,襯著乾清宮內的燭火,白裏透紅的臉蛋泛著精光,看來他‘思過’這段日子半分委屈都沒有,反而滋潤得很呢。


    這與皇上對他的大度也是分不開的,看得出來,皇上對他這位太子寶貝如初,竟在連犯兩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之後,還能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裏,難道皇上心中半分芥蒂也無?


    愜意悠閑的太子在對上八貝勒近乎討好的笑臉後頓時變臉,幾乎是當著眾人的麵給了八貝勒一記眼刀,話卻是對著皇上說的:“皇阿瑪,兒臣覺得七月妹妹風靈玉秀,生氣勃勃,十三弟則木秀於林,翩翩年少,兩人往那兒一站,可謂天生一幅匠心之作,難怪十三弟那日生了那麽一場大氣呢。”


    八貝勒搶先問道:“十三弟生氣了?我怎麽不知道?”


    太子冷哼一聲:“老八你就算再手眼通天,也不會事事都知道。”


    皇上的臉已經拉了下來,八貝勒趕忙哈哈大笑,絲毫不以為意,哎,我看著短短一場小劇,已然感受到了以太子那般狹窄心態,在他和八貝勒的對弈中定會輸慘了的。


    四貝勒笑了笑:“弟弟已經替莘夕向太子哥道過歉了,太子哥大度,就別再提了罷。”


    “說起大度,”太子笑起來總是一臉憨厚,說出來的話卻帶刺淬毒:“誰比得上四弟呢?”


    四貝勒麵無表情,勾勾嘴角笑得很淡:“謝太子哥誇獎。”


    我心中一緊,忙迴頭去看十三阿哥,他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又怎會和太子生氣?末了還要四貝勒去道歉?難道是因為太子提親的事兒?


    “不要多想,”他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送過來一句呢喃細語,“當他唱戲。”


    我差點就噗嗤笑出聲來,難不成向來漠然的他就是這樣度過了一次又一次皇子雲集針鋒相對的茶會?當他們唱戲?


    “你那鞋是怎麽迴事兒?”德妃不僅身邊的丫鬟眼尖,自己的目光也半分離不開我,憋這麽一會兒隻怕快憋壞了,總算找著了一個突破口來當著眾人的麵挑我的錯處。


    一語引得眾人全盯著我的腳,我縮了縮腳,可旗裝遮不住,不僅露出了灰麵繡彩蝶的布鞋,還把本該用來穿旗鞋的白襪全都擠得堆在了外麵。我在眾人探究的目光下有些無地自容,結結巴巴道:“是繡花鞋……”。


    “繡花鞋?”皇上疑惑不解,“你的旗鞋呢?”


    我忙道,“本來在的,可跑的時候丟了一隻,所以沒有辦法,隻好……”


    “跑的時候鞋也會丟嗎?”皇上不依不撓。


    眾人哈哈大笑,德妃冷冷道,“皇上有所不知,丟鞋可是這位公主的看家本事。”


    我覺得很丟臉,特別是當著十三阿哥的麵成為眾人笑話的對象,我千方百計地纏著他喜歡我,隻希望他覺得這樣的喜歡很值。


    可世事不盡如人意。


    沒想到十三阿哥沒有笑,反而微微擰眉:“脫了旗鞋才跑得快。”


    仿佛被猛然注入了一劑解藥,皇上的臉色頓時緩和了許多,眼中生出一絲柔色,陷入久遠的迴憶中:“想當年三公主思念朕,向朕跑來的時候也脫了旗鞋,說那樣才跑得快。”


    “皇上,三公主那時才十一歲,怎能同……”德妃據理力爭,直接懟上了皇上的冷臉,訕訕地住了口。


    十三阿哥朝我眨了眨眼睛,他故意提起遠嫁蒙古的三公主,輕輕鬆鬆便替我解了圍。


    皇上沉吟道:“提起三公主也算是一個好的開頭,今日朕想跟你們商議商議立秋後巡幸蒙古的事。”


    巡幸蒙古是當今皇上極為重視的一種政治手段,為了安撫蒙古各部,固寧邊境、加強互市,每兩年一次的蒙古巡視已成了皇上的慣例。


    “但是泰山祭天也迫在眉睫,”他說道,“欽天監監正上書,說今年開春以來屢次天現吉兆之象,各地風調雨順,禮部尚書秦文德也覺得祭天時機成熟,吉日擬在了七月底,如此一來,便和蒙古之行起了衝突……”


    我坐到許久未見的八公主身邊,她拉住我悄聲道:“你就不能安分幾天嗎?見你一直不來,我快急死了。”


    我有苦難言,最後還是罵了句薩梅了事。


    “那天你真和小哥哥出宮去了?”她瞪著眼問,一副早就想問苦於沒機會的表情。


    我點頭大方承認:“德妃巴不得宣揚的全天下都知道。”


    “你們去哪了?”她壓低聲音。


    去抓我阿媽的軟肋了……


    當然不能這麽說,我笑了笑:“玩兒去了。”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皇上仍在侃侃而談,我捏了一把她的手:“有話就說嘛。”


    “你們真的在一起了?”她很小聲,臉蛋紅彤彤的,眼眉裏的喜悅很明顯,卻摻雜著說不清楚的憂色。


    我抿唇笑了,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她抓緊了我的手:“我自然是為你們高興,但是你聽說婚約的事兒了嗎?”


    我剛想說什麽,隻是不知為何太子和八貝勒竟然爭執了起來。


    太子說道:“祭天乃是重大祭祀,通常由天子主持,若能兩邊皆顧當然是上上之選。”


    “皇兄說的容易,泰山和蒙古南轅北轍,難道可以不顧皇阿瑪的龍體嗎?”八貝勒振振有詞。


    太子突然站起來朝著皇上跪了下去:“皇阿瑪,兒臣身為一國儲君,願為皇阿瑪分憂,蒙古各部早就翹首以盼皇阿瑪的聖臨,兒臣可以代君祭天。”


    八貝勒忙道:“皇兄此言差矣,你剛從東陵服素迴來,仍要潔身一年,如何能代君祭天,隻怕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就是禮部!”


    太子氣得不行,“你!”


    “夠了!”皇上沉吟道,“就是老八說的這個理兒。”


    “皇阿瑪!”太子仍想爭辯,卻被皇上阻攔了,他瞠目眥裂地看著八貝勒,像被鏈條拴著的大狼狗,如果皇上鬆開這條鏈條,隻怕能當場把八貝勒咬得鮮血淋漓。


    所以八貝勒盡其所能也不會讓太子這狼狗活到鏈條鬆開的那一天。


    皇上很果決地喊了一聲十三阿哥,“莘夕,祭天你去。”


    眾人呆若木雞,神色最有趣味的要數八貝勒,皇上肯定了他的意見,認為太子不適合祭天,滿以為這等好事立時就會落到自己頭上,沒想到雞飛蛋打一場空。


    “皇阿瑪,”十三阿哥神色不動,輕聲道:“代君祭天乃當朝大事,兒臣資曆尚淺,恐怕……”


    “資曆尚淺所以需要曆練!”皇上正色道,“讓你去就去,別辜負為父的一番心思。”


    這番話說的很重,就連太子的眼神也不對了,隻餘四貝勒笑得很開懷:“十三弟,還不謝恩?”


    十三阿哥垂了眼眉思索片刻,皇上卻已說:“做好祭天一事便能慰朕之心。”


    “十三哥,這事可好呢,”十四阿哥笑道,“聽說泰山日出是天下第一絕,你能大飽眼福了。”


    “就知道玩,”皇上瞪了他一眼,“趕快學學你幾位哥哥的穩重罷,老大不小的了。”


    德妃趁此機會忙道:“皇上,還有一件事兒您還沒說呢。”


    皇上‘噢’了一聲:“是了,還有一事兒,朕和德妃商議過了,定了四品典儀淩柱之女鈕祜祿氏給老四做側福晉,立秋前迎進園子便罷了。”


    眾人皆高聲道喜,德妃也笑了笑:“蘭兒過世後,老四的園子裏隻有耿寧一個有份位的侍妾,可不合規矩,這個鈕祜祿氏我見過,很是好,要不是為了給人留位子,該直接納來做福晉的。”


    “……”這該是在說我了,要不是這事兒還沒有過明麵,我真想立刻指著她說‘不用留啥位子,直接填了吧。’


    四貝勒有些怔,直到德妃第二次喚他名字時,才猛然從思緒中迴過神來,站起身跪了下去說道:“謝皇阿瑪皇額娘為兒臣思護周全,兒臣定當遵禮迎新,不……虧待她。”


    我這幾日因了皇上那句‘老十三是要娶親的,你也是要嫁人的’已經吃不好睡不好了,這迴親眼見了長輩們三言兩語就給人定終身的厲害之處更是坐立不安起來,四貝勒已娶過妻,府中也有了兩個孩子,除了耿寧這位侍妾,還有幾個通房大丫鬟,可這福晉之位才空了兩年,德妃便說不合規矩……


    那十三阿哥怎麽辦?我看著垂眸抿茶的他,心裏空的一片荒涼,這還是第一次,我探到了一絲未來的痛脈。


    “七月,”皇上喊我第三聲的時候我才迴過神來,他笑眯眯地看著我:“想什麽想得這麽入神?”


    我無言以對,十三阿哥迴身看著我,眼睛裏那悠長深邃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看透,我想的很多,可目標絕對堅定。


    “七月妹妹一定在想,四哥府上怎麽鶯鶯燕燕的……”五貝勒開起了適度的玩笑,雖然沒有把婚約的事情抬到明麵上,但也話中有話,引得眾人紛紛笑了起來,他咧著嘴笑:“聽說藏人不喜歡三妻四妾,女子很是強勢的。”


    “這倒是,”十阿哥接過五貝勒的話頭說道,“戶部尚書娶了蘭靜姑母之後,就連曾放在房中的丫頭都攆了出去,可見藏人對三妻四妾的介懷。”


    “七月是烏雅家的人,是滿人。”德妃淡淡說道,話中帶刺:“邊西公主那種人寥寥無幾。”


    “沒有女人會喜歡三妻四妾,這和是滿人還是藏人沒有關係。”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本能地保護著早就把我拋棄了的阿媽,“我阿媽不喜歡,娘娘肯定也不喜歡,難道不是嗎?”


    十四阿哥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


    八公主卻一把拽住我,“你還沒被打夠嗎?”


    德妃氣得臉白,顫著聲兒道:“容人是女人德行之首,我身為皇妃,自然不是你阿媽那種小肚雞腸的人。”


    我點點頭,“是嗎?那娘娘還要可憐一些,不喜歡還得裝著喜歡。”


    “夠了!”皇上臉色很難看,手杵在額頭上,把臉圈在了一團陰影之中,好似閉了閉眼睛,很努力地在調整自己的情緒,“七月,和長輩怎麽能這樣說話?”


    “皇上,”我輕聲道,“我沒有錯,是德妃娘娘一直在激怒我。”


    “臣妾何曾激怒過你?”德妃怒道,“不過是勸你,你太年輕,不知輕重,不知道每個人都有不喜歡還裝著喜歡的一天,你以為自己真的足夠特別,特別到能從俗世中獨善其身嗎?”


    她淚眼迷蒙,意有所指,可年輕和天真讓我儼然不懂她那顆早碎成渣的心,看不清她正冒著後宮之大不韙用訓教之語說著此生真話。


    “德妃!”皇上厲聲道,“你說的這又是什麽話?”


    德妃噗通跪了下去,眼淚斷了線。


    欺負人這麽多年,我竟第一次無端地生出了一絲愧疚。


    就在這時,藺蘭急匆匆地走進大殿裏來尋我,見我跪在地上,愣了一下,進退兩難。


    “什麽事?”皇上不耐煩道。


    藺蘭連忙跪了下去:“迴皇上的話,謙府剛才遞話到彩月閣,說是夫人病重,病勢非常兇險,請公主盡快迴府。”


    我抬起頭來看著藺蘭,這該不會是陷阱吧,見我長時間不迴去,故意詐我?


    皇上往前疾走了兩步,“蘭靜病重了?當真?”


    藺蘭忙道,“是管家杜自芳傳的話,他現在就在神武門外等著。”


    “朕去看看……”皇上急得臉色都變了,完全顧不上我,或是滿屋子裏的人。


    德妃連忙扶著紅紅站起身來,“皇上請留步。”


    皇上走到大殿中央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


    “皇上,邊西公主孩子們的姑母,臣妾自會派人前去探看,謙府並未做好接駕的準備,皇上此去,隻怕會驚到謙府的人。”


    大殿內一片靜謐,眾人都已經站了起來,隻聽四貝勒輕聲道:“皇阿瑪,您沒事吧?”


    皇上往迴走了兩步,像是想起我來似的,連忙說道:“七月快迴去看看。”


    我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十三阿哥,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朝我點了點頭。


    我看著表現怪異的皇上,心中浪濤翻湧,絲絲縷縷的線索仿佛就在指尖,隻要一把拽住,便能順藤摸瓜,探到那唿之欲出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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