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甩著香囊,右手提著裙擺,輕快的步子卻越來越沉重,發昏的是腦子,發熱的卻是心,須臾之間,我就從輕快的頂端直接跌入了塵埃裏,在餘音戲樓裏聽著王寶釧娓娓道來的‘與君相逢在夢中’,我混沌了數月的腦子竟突然通透了,喜歡和愛都應當是純粹的東西,不該摻雜任何理由及借口,我喜歡的到底是這個人,還是這個人的人生?那一瞬間我以為我懂了,我要的是這個人,他是什麽樣都無所謂,就像董眉愛著秦諾,盡管秦諾不愛她也不能陪她,但她仍願意笑著去死,無怨無悔。


    可是出了門,麵對著落葉滿地的街道,寒風撲麵而來,突然又把我吹的糊裏糊塗,剛通透的腦子重又別扭起來,真的能夠無所謂嗎?就算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也能無所謂嗎?


    我真羨慕董眉,小小弱女子卻有著堅強的靈魂,秦諾與其父為敵也絲毫沒有減退她的熱情,還可以無所顧忌地與他相約下輩子。


    湖邊的風比城裏更涼了些,身上裹得再厚也抵擋不住見縫就鑽的凜冽氣息,這才九月底,怎麽就冷成這樣了?


    我燒得厲害,蜷縮在半月樓的圍牆下麵,拿著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莘夕二字,渾身亂顫,字兒也寫的歪歪倒倒,就寫了擦擦了寫,沒一會兒就把麵前的土摳出一個小洞來。


    想來我還不會寫他名字的滿文,學了這兩年就這水平,金先生見我就要吐血的樣子讓我汗顏,隻好跟他老人家解釋說出門不會報他的名兒,他才稍好一點。別給人家學富五車的才子給氣死了,那不得是我的罪過?


    我胡思亂想、暈頭轉向,戳在地上的棍子一會兒三個叉一會兒兩個叉,不是眼花了吧?否則就得是棍子成精了,那還是眼花得了,成精要更恐怖一點。


    我也不知道蹲在這裏幹什麽?要是藺蘭知道的話,肯定得說我不要命了,病成這樣來了卻又不進去找人,怎麽?是想訛人麽?


    小棍變成五個叉的時候,天空和地麵顛倒了一下順序,失去意識的瞬間我想,這迴怕是真要訛人了。


    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夜,我沒死也沒被凍僵,反而換了身軟糯糯的藕粉色裏衣窩在一個寬闊的胸膛裏,嗅著因為靠的太近而濃鬱起來的藥香味兒,我抬眼便看到了十三阿哥堅毅的下巴和淡粉色的嘴唇。


    他的雙手攬著我的後背,規律的唿吸聲起起伏伏,輕薄的素白裏衣近在眼前,目光所及之處剛好係著一個小小的十字結,這樣輕巧的打法有幾分像蝴蝶結,這一想法讓我忍不住彎了彎嘴角,這是他自己係的嗎?還是一一那個胖丫頭?


    十字結係的鬆散,衣領略微敞開,露出一截白淨的脖頸,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因為衣衫輕薄,我又隔得近,其實還是看得見的,微微陷落的鎖骨之下隱約看得到線條分明的胸膛,抵在衣料上結實又強健,讓我不由自主地紅了臉,趕忙閉上眼睛,你可是還沒想清楚的人,可千萬別摸上去!


    可下一瞬我就感覺擱在我後背上的那雙手緊了緊,臂彎往後一摟,我便嚴嚴實實地貼上了他的胸膛,臉龐觸及堅實的肌肉,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我徹底慌了神,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我有沒有說過大冷天不能守在外麵?”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這才勉強鎮定下來,腦子重迴日頭還沒落的時候,雙手並用地要把他推開,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仍然摟緊了我,還帶了幾分笑:“不要鬧。”


    我可沒跟他鬧,我氣道:“我生氣呢,我隻是來這邊逛逛,又沒有進你家半月樓,你憑什麽不讓人家在外麵?外麵的路也是你家買了的?”


    “我讓你在外麵的話你就凍死了。”他說。


    “不要你管,凍死就凍死唄,下輩子做隻鷹也好。”我賭氣。


    他笑,“那你一定是最笨的那隻。”


    “憑什麽!?”我氣,見雙手拿他沒辦法,便雙腳也上場,一腳踢在他小腿上,疼地他冷哼了一聲,然後用兩隻腳夾住了我的腳。


    我怎麽可能屈服!整個人泥鰍似的在他懷裏翻滾蠕動起來,他先是笑,可突然渾身僵硬起來,笑聲也沒了,抓住我的兩隻手壓在頭頂,一個翻身將我壓在了身下,他半跪在我上方,眉眼中神色不定,唇色依舊鮮明,“你再鬧就要出事了。”


    我不以為然,“我怕誰?有本事拖我出去砍!”


    他萬般無奈地咬了咬牙,“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是會忍不住的。”


    我‘啊’了一聲,突然意識到他在說什麽,瞬間紅了臉,眨著眼睛茫然無措,剛還大尾巴狼的豁出去精神蔫了半截。


    他勾起嘴角來輕輕笑了笑,伏下身來在我耳邊輕聲道:“聽得懂?”


    我抿了抿唇,硬著頭皮道:“你以為南書房隻教滿文嗎?”


    他笑出聲來,“滿文沒學好,別的怎麽樣?”


    “也沒學好。”我顫著聲音答,一想到他剛才說那話的樣子,腦子裏已經空白一片,什麽都不會思考了,基本上他問什麽我就隻會答什麽。


    “沒關係,”他鬆開了我被扣住的手,用指腹在我臉上輕輕滑過,“以後教你。”


    “教什麽……”明知道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卻還像個傻子一樣問。


    下一瞬他已含住了我的嘴唇,來勢洶洶和以往都不一樣,柔軟的雙唇相觸,卻夾雜著火一般的熱烈和激情,我被奪去了唿吸的瞬間便失去了理智,腦子昏昏沉沉地像是沉浮在海水中,


    我無處可逃,身子軟的比生病還要無力,隻好手忙腳亂地抱住他的後背,緊緊地摟住他似乎就能讓我於失神中找到一方依靠,不至於被無窮無盡的黑暗吞噬。


    ……


    燭光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熄滅的,房裏陷入黑暗,視覺湮滅凸顯了聽覺,我倆的唿吸聲變得愈發濃重,我抱著他,他摟著我,都像尋找到浮板的溺水之人。


    他喘息著將我壓入懷裏,大手按在我後腦勺上,掐在我腰間的手像是要把我掐出血來一般用力。


    他沉沉的笑:“喜歡嗎?”


    我聲音很輕:“你討厭……”


    他笑了起來:“你要是知道我忍的多痛苦,就不會覺得我討厭,反而覺得我是英雄。”


    “你!”我氣道,“不要臉。”


    他微微放鬆了些,攬攬我的頭發,“我這個師傅當的怎麽樣?”


    “討厭又煩人。”


    “沒學會?”他聲音很沉,“那再來一次?”


    我氣得胡亂撲騰,他哈哈大笑,摟緊了我,很認真地說道:“想聽聽為什麽嗎?為什麽我要針對太子,為什麽我要做那些事?”


    我瞪大了眼睛,抬起頭來看著他,當然想知道,想知道的瘋了。


    我想要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想知道是不是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冷血無情刻薄殘忍,我也會喜歡你,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我就認了,跟著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冷血無情刻薄殘忍。


    外麵風聲沙沙作響,我靠在他溫暖的懷裏,聽他將當年那場慘烈的大火娓娓道來,好似那場熊熊燃燒的火燒到了我的麵前,燒到了我的心裏。


    那是個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位於紫禁城東南角的棠梨宮突然起火,火勢又快又猛,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就連救火兵都還沒趕到的時候,宮殿已被大火吞沒,搖搖欲墜的橫梁承柱劈裏啪啦地往下倒……


    棠梨宮是十三阿哥和八公主的生母敏貴妃娘娘的寢宮,當時八公主還小,但十三阿哥已有八歲,八歲的小孩子力道卻大得驚人,三五個太監都沒能拉住他,往就快倒塌的大火裏衝去,直到四貝勒在最後一道坎前截住他,從此四貝勒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陷進去的牙印,沒有那道牙印,也沒有今日的十三阿哥,他早死了,和他額娘一起死在那場衝天大火中。


    八歲的小孩子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隻在嘴邊殘留下一縷紅得耀眼的血絲,是四貝勒被他咬傷的口子裏流出來的,也是他緊緊咬著牙齒滲出來的。


    十八歲的十三阿哥在講述這段過往的時候聲色不變,卻微微顫抖,盡管這些年來練就的冷淡幫了一把,他也極力在忍,但似乎那場火就在他腦子裏燒,燒得他無法鎮定自若。


    我伸出手去環住他的腰,想不到有一天我也會心疼一個人心疼成這樣:“別說了,我不聽了,不聽也沒事的,我以後不鬧了。”


    他搖搖頭,“你得聽完,我不希望你隨意判斷我。”


    我靠在他懷裏聽著他的心跳,默默問道:“這場火跟太子有什麽關係?”


    “當時太子二十歲,正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他站在火邊笑,說了一句話,冷了一個冬天,真熱乎啊。”


    我渾身都僵住了,寒意一陣陣地順著後背爬上來,無法想象在那種撕心裂肺的情形之下,身為兄長的太子竟說出這種話來,讓才滿八歲的十三阿哥如何去看待親情?如何對待往後永遠都是冬天的人生?


    “這原本不算什麽,”他繼續說,“大不了讓我恨他一輩子而已。”


    我抬頭看著他,他眼裏已有霧氣,迴憶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宮裏最忌走水,防火措施一向做得好,為什麽會突然起火?”


    “是啊……”我呢喃,眉頭漸緊。


    “出事之後,宮裏冷言冷語的人並不少,我根本不在乎,我在意的是起火原因,所以我一直在查。”


    我猛然翻身坐起:“是太子嗎?”


    他將我拉迴懷裏,“生著病呢,你能不能有點自覺性?”


    我重新躺好,受到的刺激還在慢慢消化,“皇上怎麽說?”


    他撫著我的後背慢慢講述:“當年額娘獨寵後宮,嫉妒憎恨她的人很多,皇阿瑪也覺得不對勁,讓人去查了,但是查詢無果,證明就是因為燒爐自爆起的火,便不了了之。”


    “燒爐自爆?”


    “我從小就怕冷,所以額娘總是把燒爐燃得很熱,碳煙散去之後才挪迴宮裏,而燒爐炸膛隻會發生在剛起火的階段,那日又怎會在煙未散的時候就挪進了暖閣?這是第一個疑點,第二個疑點便是那天我去上書房聽課之前,額娘跟平時不太一樣,那個總是被放在櫃子最上層的墨藍色鐵盒被拿了下來,就放在她的矮榻前麵……可是事發之後,我卻沒有找到那個盒子。”


    “裝什麽的鐵盒?”我疑惑。


    “我不知道,”他聲音很輕,“但那個盒子很重要,從我記事起,額娘就常常摩挲暗歎,似乎很是悲傷,但我從未見她打開過,後來我大了點,她愛笑多了,便將盒子束之高閣,沒再管過,我覺得那盒子就是不好的東西,隻會讓額娘傷心難過,沒想到見其最後一眼的那日竟是她的死期。”


    “那麽就是說……?”我思索了片刻,“鐵盒是燒不爛的,可大火之後卻不見蹤影,那就是有人拿走了那個盒子,很可能盒子和起火之間有關係。”


    他看著我點點頭:“當年在棠梨宮伺候的嬤嬤有四個,太監五個,宮女八個,事發後連著額娘卻隻找到十七具遺體,有一個叫彩旗的宮女不知所蹤,可是四年前,我卻在宮外查到彩旗在衡陽的老家每年都會收到一筆不小的進賬,幾乎能讓他們家在當地稱富,可他們家卻低調得很,換了套房子之外便深居簡出,倒顯出奇怪來,我讓人去查他們家進賬的來處,意外地難查,足足查了兩年,才在京城查到了一點蛛絲馬跡,而絲絲線索全都直指毓慶宮。”


    我唿吸不暢,果然是這樣,“太子為什麽要去殺敏貴妃娘娘?”


    他搖搖頭:“我還沒有查到,但並不難猜,太子妒心很強,對所有會動搖他儲君之位的可能性都不放過。”


    敏貴妃娘娘獨寵後宮,十三阿哥又聰明伶俐,騎射皆能,太子擔心枕邊語動搖君心,把這種可能性扼殺在搖籃裏,這說得過去。


    我心疼又內疚,什麽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都與他無關,生性涼薄是他卻不怪他,淒慘身世是他卻無人憐他,而我都做了些什麽?我心疼秦幫,擔心董家,卻偏偏責備他不折手段殘忍無情,我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被喜歡。


    我蜷縮在他懷裏先哭了,眼淚汩汩流出像兩汪清泉,他低下頭來吻了我的額頭,輕聲道:“不值得哭。”


    我使勁搖頭,淚眼朦朧地問他:“我是不是特別過分?”


    他想了想,“過不過分我不清楚,暖和是真的,窩在我床上像多了個超大的手爐。”


    我臉紅了,也被逗笑,“什麽超大?明明很合適好不好……一一那樣的才叫超大。”


    他笑:“你越說越過分了。”


    我愣了一下,意識到他又在戲弄我,氣得滿床打滾。


    夜空之中,一輪明月清冷圓潤,帶來了初冬的第一縷寒風。


    “莘夕,”我靠在他臂彎裏望著天邊的月亮,摳著指腹輕聲細語:“那天的話能再說一次嗎?”


    “什麽話?”他裝傻天下第一。


    “就是表白什麽的……”我緊張地壓低了聲音,氣若遊絲。


    “什麽?”他裝沒聽到,翻身麵對著我,“剛才的教學過程還想再來一次,好啊,我沒問題的。”


    說著湊了上來,我慌亂地閉上眼睛,“你怎麽這樣……”


    快要靠近我的時候他停住,吃吃地笑:“烏雅七月,我喜歡你,特別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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