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圓月當空照,我坐在窗沿沐浴著月光的時候看見了一身白衣的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其實很少穿白衣,他穿過月白色、淡藍色、青灰色、寶藍色和墨黑色……我掰著手指頭數了數,想來自從第一次遇到他時他穿了一身素白之外後便再沒有過。


    白衣的他總是讓我想起那日的衣袂飄飄、人聲鼎沸,也讓我覺得他依然是那個笑起來滿不在乎的男孩。


    “我真的冷血嗎?”他問我。


    月色讓他渾身冰冷,也讓我滿心蒼涼,我忙著去拽他的衣袖,生怕他被月光融化了一般:“是你告訴秦幫的人及時逃走的?”


    他點點頭:“是我。”


    我要哭了:“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微微笑了笑,“說與不說有什麽區別嗎?”


    我倒豆子一般迫不及待:“你一直把他們當朋友的對不對?你並不是那種什麽都不顧的人?你非要置太子於死地也是有原因的,不是單純好玩,是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點點頭:“是的,你終於想起來問我為什麽了嗎?”


    “什麽?”我有些怔忪,仿佛沒聽懂。


    他有些難過:“那日你隻顧著譴責我,卻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我為什麽要這麽做,秦諾是你的朋友,董家的命你覺得貴重,卻壓根沒有關心過我。”


    我愣住了,也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是的,事發之後,我埋怨他無情埋怨他冷血甚至揣測他貪婪,卻從來沒有問過他為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我哭,可他的白衣從我手裏滑落,整個人影消散在月色裏,我追著跑,卻被突然伸出來的一根樹枝絆倒。


    滾到地上摔得渾身都疼,冰涼的地麵緊緊貼著我的臉頰,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裹著被子從炕上滾到了地上,半張臉都沾滿了灰。


    原來是個夢啊,我艱難地坐起來,趕在聽見動靜忙著進來的藺蘭看見我這般糗樣前爬迴了床上。


    天一亮,我就纏著阿爸迴京城。


    我覺得我誤會了他,什麽都沒有弄清楚就生氣,總是改不掉骨子裏的蠻勁。


    緊趕慢趕用了十幾日,終於在中秋那日趕迴了謙府,杜自芳高興地迎出半條街來,絮絮叨叨地說自收到書信起就開始準備,螃蟹蒸好,月餅訂好,連賞月的桌椅都準備好了,就差賞月的人。


    我下了馬車就往反方向跑,被杜自芳一把揪了迴來,“大小姐,夫人特地交代過,讓你務必迴去不得亂跑,今晚還有事兒呢。”


    我掙脫不開,“有什麽事都等我迴來再說。”


    “七月!”正糾纏不休間,隻聽從巷口傳來一記輕巧的唿喚,身穿水紅色便裝的八公主竟然從一輛馬車上跳了下來,“七月,你終於迴來了!”


    我揉揉眼睛確認自己沒看錯,被關在紫禁城那個大籠子裏的八公主竟然跑出來了,忙迎了上去:“你逃跑了嗎?終於想通了?”


    她愣了一下,隨即咯咯咯地笑:“你想什麽呢?”


    “那老巫婆竟然讓你出宮?”我往後看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八公主笑:“你這麽不正經,倒很像你的大師兄。”


    “這話我不愛聽,別拿我跟那個傻子比較。”我撅嘴。


    八公主捂嘴笑,“今晚四哥府上開中秋宴,你沒聽蘭靜姑母說嗎?”


    我迴頭看了一眼抱手嘟嘴的杜自芳,才明白過來原來阿媽要說的事就是這個。


    “我剛到,家門都還沒進呢。”


    “七月,”八公主湊在我耳邊壓低聲音,“大理寺和提督府一直都沒有秦公子的音訊,他應該沒事了吧。”


    秦幫出事後,比我還擔心的要數八公主,隻是剛一出事我就離開了京城,所以沒機會聽她念叨。


    我眨眨眼睛:“陪我迴府換件衣裳,我就給你講個故事,保準你聽的心花怒放。”


    這消息可沒讓八公主心花怒放,反而憂心忡忡:“他突然返京不會有危險嗎?他怎麽這麽大膽?提督九門的統領手上都有他的畫像,他太莽撞了……”


    我邊往身上套衣服邊悶聲道:“放心吧,那件事已告一段落,董家都風平浪靜了,何況他?九門的統領也不能成天拿著他的畫像散步吧?何況他又不是傻子,選在這個時候迴來,肯定是有把握的。”


    “董家哪裏風平浪靜了,聽說他們家老爺董如雲到現在還被關著呢。”


    “關在哪裏?”我忙問,離京的時候聽說下落不明,如今又有消息了麽?


    “天牢,審過三次了,”八公主對其他事情不上心,跟秦幫有關的事倒是打聽的清清楚楚,“說是還沒簽字畫押,且要審呢。”


    我心頭一沉,若說下落不明的時候還有一線反轉的希望,那公開了他的關押地點和審判活動,就證明皇上已經準備好對董家下手了,不再留有餘地。


    “你知道董眉的七月上要在哪裏辦嗎?”我故意問。


    她搖搖頭。


    我狡黠一笑:“我打聽過了,他們家以前倒是在相國寺辦喪,但現已沒落,改到了潭柘寺,而藥廬的蘇姑娘正好住在潭柘寺,我記得她說過逢年過節的時候都會迴藥廬陪蘇爺爺過。”


    “你的意思是?”八公主眼前一亮。


    我道:“知春園不是紫禁城,要想辦法去見蘇姑娘一麵不是什麽難事,請她在董眉的七月上關注一下秦大哥的狀況就更容易了吧?”


    “對啊,”溫恪喜笑顏開,“說不定還能見他一麵。”


    真是天不遂人願,晴了好幾日的天到了黃昏時分突然陰沉起來,烏黑黑地像是暴雨欲來似的,到了知春園,更是刮起了大風,勢要把滿園子的花花草草扯爛一般用盡全力,眼看賞月這事兒要告吹,沒想到知春園的花廳裏準備得齊全,門窗緊閉,燈火通明,植被花草遍地擺放,在這狂風陰鬱的天氣裏倒獨有一份溫暖祥和的歡樂氣息。


    客人來了大半之多,太子不在,八貝勒也借口未到,除此之外,好幾位阿哥公主,加上京城有頭有臉的公子小姐們大多都來了,均席地而坐,每人麵前擺著一張長形矮桌,上麵擱著甜鹹酸各種味道的小點心,另有一壺酒一壺茶,這種自斟自飲的宴會方式取自西漢時期,如今在京城可盛行了。


    我一進門就到處找十三阿哥,可惜遍尋不到他的蹤影,有些大失所望。反倒是十四阿哥,自我進門起就跟著我,問我為什麽要跑,為什麽離京五六個月杳無音信,是不是躲他呢!還生氣呢!


    我趕忙解釋,跟他講了半天的靈山觀雲有多麽壯觀他才信我真是跟著阿爸去遊山玩水的。


    一個身穿水紅旗裝的女子踩著繡了牡丹的便鞋,帶著兩個丫鬟依次給每位客人的矮桌呈上一碗冒著熱氣的薑茶,到了我這兒,她笑容滿麵、小心翼翼地將薑茶放在桌上,柔聲說道:“吹了涼風,要小心風寒入侵,公主請用。”


    我忙道謝,待她離去後,八公主咯咯地笑道:“你不認識她?”


    我莫名其妙,八公主待要說話,就聽五公主陰陽怪氣地走過來說:“她是四哥的侍妾耿寧,管領耿德金的女兒,從在宮裏時就服侍四哥,後來四哥封了貝勒出宮立府,就納了她為妾,是個可人兒呢。”


    我莫名其妙,這五公主是吃錯藥了吧,跟我水火不容慣了,跑來清清楚楚的解釋這個做什麽?我偏頭看了一眼去下一處敬茶的耿寧,的確克恭克順、婉婉有儀,但沒什麽特別的呀?難道這是五公主的親戚,故意來炫耀一番?


    “耿寧是你表姐還是姑媽呀?”我問五公主。


    五公主一愣,氣衝衝地大吼:“你胡說八道!”


    不是?那就奇怪了。


    原本氣得不行的五公主仿佛突然想到什麽,又得意地笑了起來:“等以後你成了她的主子,就知道她的好了。”


    ??


    我一臉問號,五公主挑挑眉:“讓你喜歡不該喜歡的人!活該!”


    她話音剛落,花廳的門被人推開,七八個嬤嬤丫鬟護著三五個花枝招展的小姐從外麵走了進來,帶進一陣狂風,隨後門便被關上了,來的是石宛兒等人,隻見她嬌滴滴地向坐在上首的四貝勒請了安,又甜絲絲地四處問好,這才攬著裙角聘聘婷婷地朝五公主走過來,湊在她耳朵邊嘀嘀咕咕地講個不停,時不時地還要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一眼。


    我的無名火突地燃了起來,捏碎了八公主遞在我手裏的一顆脆灰棗,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


    “咦,”十四阿哥走過來在我身側席地坐下,“這脆灰棗怎麽成這樣了?”


    “七月,”八公主嗔道,“你好好吃,別玩了好不好,這脆灰棗可是淬過油的,你也不嫌染髒了手。”


    “今兒晉錫怎麽沒來?”十四阿哥四處張望,“不對勁兒啊,他可是無利不起早的。”


    “今兒有什麽利可圖的麽?”八公主笑道。


    “當然了,你看啊,外麵狂風暴雨,屋裏溫暖如春,桌上美味佳肴,廳上美女如雲,這對錢大少來說就是至高無上之利。”


    八公主咯咯咯地捂著嘴笑個不停,雙頰緋紅,看起來很開心。我卻開心不起來,是啊,外麵狂風暴雨,可十三阿哥愣是還沒到,剛才忍不住去問了四貝勒,他說十三阿哥一定會來的,這會兒都快開席了,他卻依然未見人影,早知道我就去半月樓找他好了。


    廳內的絲竹聲此時漸漸靜了下來,四貝勒端著一杯酒站起來說道:“今兒承蒙各位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們光臨知春園,讓我這兒柴門有慶,好好熱鬧了一場,各位本為賞月而來,哪知老天不給麵子,倒為我們貼了場雨來聽,也不是不可以,隻怕一場中秋之雨要比一輪月亮更能激發各位才子佳人的詩性。”


    眾人紛紛笑起來,四貝勒又說道,“想來各位厭煩了一喝酒就看歌舞美人兒的玩法……”


    “貝勒爺,我們什麽時候說厭煩啦?”一個麵生的公子哥兒大聲說道,引起一陣哄笑,“美人兒是永遠看不厭的。”


    四貝勒笑,“但今兒這麽多姐姐妹妹在,你們也該收斂一點。”


    “說的對,”一個有了些年紀的女子笑言道,“貝勒爺有什麽好主意嗎?”


    四貝勒便說道:“前朝上巳節的時候有種遊戲,叫做‘曲水流觴’,把盛著酒的酒杯置於流水之上,任其順流漂下,停在誰麵前,誰就要將杯中酒一飲而下,並賦詩一首。”


    “好啊!”他才說到這兒,就有人拍手言好。


    可是四貝勒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笑,說道:“咱們今兒坐在室內,沒有流水,那就擊鼓替代,至於賦詩嘛,咱們人多,改為詞令接龍,怎麽樣?”


    “七月,”八公主笑道,“四哥為了你才改成詞令接龍的。”


    “為我?”我不服氣,“我就不信他們個個都精通詩詞文采。”


    “不信麽?”十四阿哥笑道,“那就看著吧。”


    一個身穿藍衣的小廝站在大廳中央,有力而又有節奏地擊打著掛在腰間的紅鼓,他的眼睛被一塊紅色的綢布蒙住,鼓槌在手中上下翻飛,鼓點聲時而密集,時而悠緩,好似在演一場精妙絕倫的雜耍。


    從四貝勒開始,大家依座次傳遞一捧香噴噴的桂花,那桂花是新鮮采摘的,被小丫鬟們用針線縫成一團,像個繡球。當這個繡球傳至完顏蝶那兒的時候,鼓點慢了下來,她驚唿一聲‘哎喲’,慌不擇路地將花扔向了石宛兒的桌麵上,鼓聲就在這時停了下來。


    眾人哈哈大笑,宛兒掄起粉拳裝模作樣地砸在完顏蝶身上,噘著嘴撒嬌,不知在說些什麽,但明顯看得出來她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件壞事,反而為成為眾人的目光聚焦之地而感到興奮極了。


    四貝勒笑道:“好,宛兒拔得頭籌,那我就發令了,既然今兒是中秋,那提點詞令就用‘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吧。”


    我聽的雲裏霧裏,分明是沒學過的詩詞,宛兒卻已高唿道:“貝勒爺好雅興,這是楞伽山人詠中秋的詞。”


    “楞伽山人?”我喃喃道。


    十四阿哥湊在我耳邊道:“是皇阿瑪年少時最好的玩伴,納蘭性德……”


    不等他說完,石宛兒已站起身來,捧上一杯酒說道:“那我就班門弄斧了,‘雪卻輸梅一段香’。”然後一飲而盡。


    “好!”眾人拍手,我摸摸下巴,這個玩法也不難嘛。


    鼓點又開始響起,可繡球剛從宛兒手上落下的一瞬間,鼓聲就倏然停止了。


    眾人一下子啞然,接球的那位小姐手上一慌,繡球從桌上直接滾落在地,順著眾人的目光滾到了門邊一雙金絲黑綢鞋的邊上,順著那長身玉立的一抹影子直接往上,便看到了剛剛推門進來的十三阿哥,他清眉澈眼,一身雪白衣衫,襯著外麵的狂風暴雨和屋內的粗脂豔粉,竟然遺世而獨立。


    我怔怔地看著他,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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