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琉璃殿的梅園裏,那日四貝勒種下的臘梅已經開出了綠色的小芽,長勢很好,明年冬天就能開出小花來了吧。


    我無精打采地摸了摸綠芽,天已經快黑了,但我哪都不想去,就像好幾天沒吃飯似的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


    “剛想說誰那麽大膽敢動我的梅花,就認出你來了。”身後突然傳來聲音,我嚇得條件反射抖了一下,扯下了一朵新芽。


    “……”


    四貝勒看我半晌:“怪我聲音大了麽?”


    我趕忙站起來,“不好意思,我……我賠給你。”


    “拿什麽賠?”


    我囁喏道:“謙府也有幾棵梅樹,改日我讓……”


    “開玩笑的。”他笑了,我這才發現他手上提著一隻小小的桶,拿了一隻小勺,往樹根處灑肥料。


    “這種事也要你自己做嗎?”我跟在他身後。


    “嗯,”他應道,“我喜歡做。”


    “你府裏沒有梅樹嗎?”按照清朝律例,除了太子,凡是成了親的皇子一律搬出皇宮另尋府邸居住。所以,他是住在宮外的。


    “那你呢?”他沒迴答我,反而問道:“你彩月閣裏連個蹲著的地方也沒有嗎?”


    我無言以對,渾身的無力感又來了。


    “怎麽了?”他騰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平時不是很會鬧騰嗎?今兒蔫了?”


    我撇撇嘴,重又蹲下來:“四貝勒,你說喜歡一個人應該是怎麽樣的?”


    他愣了一下,“想……”


    我猛然抬頭,他繼續道:“想見她,跟她說話,陪她吃飯,心裏想的都告訴她,高興的事兒不開心的事兒也想讓她知道……”


    哪有人像十三阿哥那麽流氓,一開口就是‘想抱她想親她……’我抿著嘴唇,重又抱住雙膝,卻更想他了。


    “是啊……”我低聲呢喃,看來他真的不喜歡我,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聽說,”四貝勒擱下勺,在我身邊坐下,“你在找一位姓方的太醫?”


    我攥緊衣角:“啊?”


    他點點頭,“莘夕拜托我,說是替蘭靜姑母找,我想也是你的點子。”


    “他呢?”我小聲道,“我都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他去河北馬蘭峪東陵了,每年都會去幾天,算著日子也該迴來了。”


    我站起來,憋住眼淚不讓自己委屈地哭出來,“我走了。”


    拜托他找大夫不上心也就算了,去了馬蘭峪也不告訴我,我還費心費力地給他烤肉……


    我簡直氣地要把梨樹皮摳出個洞來。


    三月初,十三阿哥還沒有迴來,皇上令太子監國,四貝勒輔政,帶著德妃和年紀最小的十八阿哥去了昌平溫泉。


    初春的皇宮迴寒,下起了綿綿細雨,冷的像座墳墓。


    連帶著我的心情也陰鬱得仿佛洪水連天。


    沐夕宮的宮門緊閉,兩旁突兀而立的琉璃燈塔包裹在陰冷的濕氣中,就連木棉樹開出來的花朵也濕透了,垂頭喪氣地綴在枝頭,我怔怔地望著宮牆內伸出來的綠意蔥蔥的樹枝。


    “十三爺去馬蘭峪了,可是他宮裏的人都在,要不要進去喝杯熱茶?”錢晉錫突然出現,歪著笑臉看我,少有的一本正經,他撐著一把傘,披著墨綠蟒緞棉袍。


    我從深思中迴過神來,竟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被發現一般,斂眉搖頭道:“我要去暖陽殿找八公主,路過而已。”


    他挑眉,“從彩月閣去暖陽殿,走這條路反而繞遠了呢。”


    我緊咬著嘴唇看著他,今兒這人講話正經地反而讓我感到陰陽怪氣。


    “下著雨,為什麽不撐傘呢?”他說著把傘柄遞了過來,是沒有刷過桐油的木頭傘柄,有幾分莫名的熟悉,我抬頭看了一眼,不由地張口結舌,竟是那天賽馬贏錢買的那把。


    “沒想到你還挺喜歡這種調調?”他見我想起來了,勾起嘴角可勁兒地刺激我。


    “怎麽了?不許啊?”我這幾天情緒差極了,見誰都要懟幾句。


    “小師妹,”他歎氣,“你當真喜歡十三爺麽?”


    突如其來的,我愣了一下。


    他有些懶懶的,舉著傘的手都像沒有力氣了:“別迴答我,我就隨口問問。”


    “你不去抓賊,來這兒做什麽?”我說著就要走。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長舒一口氣:“秦諾在哪裏?”


    我心裏咯噔一下,那日喊秦諾的名字還真讓他聽見了,甩開他的手,“我怎麽會知道?”


    “這個人如今事關重大,很多手段不得了的人都在找他,得罪我沒關係,得罪他們可就不好了。”錢晉錫很懇切,目光炯炯:“你最好不知道。”


    我噎了一下,“說了我不知道!”


    我突然心慌起來,十三阿哥久去不歸,秦諾生死不明,而錢晉錫已經知道秦諾是誰了,我該怎麽辦?


    我又去找了四貝勒,以迴府看望阿爸阿媽為由,要求出宮。


    薄膜似的霧靄遮住了大半個天空,淡的近似粉色的太陽躲在灰白色的雲層後麵緩緩移動,它走過的地方留下一輪圓狀的白影,把薄霧映射得如同蛋白一般吹彈可破。


    我穿了一套最為素雅的月白色漢裝,外麵籠了一襲淺藍色羽緞鬥篷,拉起帽兜,包裹得嚴嚴實實。


    一記激動興奮的驚唿聲嚇得我差點踩空,剛從神武門出來,四貝勒派來跟著我出宮的小太監突然變成了八公主!我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結巴道:“你……八公主……你怎麽會在這兒?”


    跟在我們身邊的黑衣侍衛一臉無奈,他是四貝勒的貼身侍衛,也是武備院的人。


    裝成小太監,穿著灰衣袍,戴著小圓帽的八公主歡天喜地:“我知道你要出宮,就去求了四哥,我沒說錯吧,四哥是最善良的人,他見我可憐,就給了我這次機會。”


    八公主根本無心與我細說,她蹦跳著直往前跑,張開雙臂狠狠地擁抱自由的空氣,微蹙眉頭,笑容真實得讓人想落淚:“我出來了!原來我溫恪也有能走出皇宮的一天!”


    我愣在當場,側過頭去盯著那個黑衣侍衛:“你說你叫什麽?阿魯嗎?”


    他微微低頭:“迴公主的話,屬下叫額魯。”


    我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不由得摸摸下巴,四貝勒必然是擔心我和八公主的安全才派額魯跟著來,但卻弄巧成拙,打亂了我的計劃,有他跟著,我還怎麽去藥廬打探情況?要怎樣才能甩掉這個武功高強的尾巴呢!?他們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死板,沉默,一問三不知,臉龐上堅硬的線條毫無迴旋餘地。他手握一把黑鞘梅花刀,不緊不慢地走在我們三步開外。


    “我在書裏看過這個。”八公主跑到一個糖葫蘆小攤前,拿起一根裹滿了金黃色糖衣的糖葫蘆笑顏如花:“原來民間真的有這種東西!”


    小販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們,他似笑非笑地往前探身,生怕八公主一個不留心忘記付錢撒腿就跑了。


    我從荷包裏掏出一枚銅錢,還沒遞到小販手裏,便被一個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的黑衣人狠勁推開。


    “抓賊啊,抓賊……”緊跟著後麵湧過一群看熱鬧的人,和一個顫顫巍巍、杵著拐杖小跑追賊的老伯。


    額魯及時扶住了我,他單臂替我和八公主擋開一擁而上看熱鬧的人群,忙問道:“沒事吧?”


    我急得跺腳:“阿魯!快去抓賊啊!”


    他緊鎖眉頭,看看我們,又看看小賊跑去的方向,抿起嘴唇猶豫不決。


    “我的荷包!”老伯發出淒慘的喊聲,半晌隻追出了一裏地。


    額魯捏緊拳頭做了決定,“你們在這兒等我”。然後一溜煙地追了上去。


    八公主憂心忡忡,“額魯會不會有事?”話音剛落,我牽起她的手就朝另一個方向跑。


    在這種時候,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便成了我們最好的掩護,我們擠進這座城市的車水馬龍中,如同滴水匯入大海,消失的無影無蹤,難怪人們常說‘大隱隱於市’。


    “七月,額魯找不到我們,會不會著急?”八公主惴惴不安地跟在我身後一步三迴頭。


    “不會,”我揚高聲音,沿著記憶中的路線尋找‘秀水藥廬’所在的方向:“確認秦大哥沒事後我們馬上就迴宮。你放心吧!”


    八公主沉默了一會兒,“你知道嗎?其實我不怕,有生之年能親眼看看民間的煙火尋常,就是死了也值。”說完後看著我嫣然一笑。


    我擺擺手:“那有何難,以後我常帶你出來就是了。”


    八公主撲哧一下:“什麽事在你這兒都不難。”


    我歪著頭,和她一起‘哈哈哈’笑了起來。


    “可是追賊的老伯,偷錢的黑衣人,他們出現的不是太巧了嗎?”她想不通。


    我捂著嘴嘻嘻笑了一陣後和盤托出:“那都是恰骨伊的功勞,就讓阿魯這個英雄,去會一會和碩特部的巴窩。”


    “恰骨伊?”她一臉狐疑:“什麽是巴窩?”


    我欣慰一笑,抬眼看去,春日陽光下的藥廬亮堂幹淨,方方正正的榆木牌匾上龍飛鳳舞寫著‘秀水藥廬’四個大字,藥廬大門洞開,似要迎客,卻門可羅雀,並無甚生意。


    幸虧我沒事就喜歡滿京城亂跑,記路還挺準。


    安靜的大堂內一塵不染,高抵天花板的藥櫃能照出人影來,西邊有一個稍矮的藥架,藥架後麵的暗室如今緊閉合縫,碩大的屋子內竟連一個跑堂的都沒有,我心裏一慌,撒開腿便朝後院跑去。


    十尺見方的後院空無一人,正中央一口水井在迴暖的太陽底下悠然冒著熱氣。井邊碼著劈好的柴火,一把鋒利的斧子歪歪斜斜地被丟在地上。我眯著眼睛彎下腰瞧那把斧子,竟碰上了熱氣未消的斧柄。


    “人剛走……”我站起來剛吐出一個字,就發現一把冰涼的利刃搭在了我的脖頸上,而八公主也嚇得在我身後大叫起來。


    那人不慌不亂,完全忽視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八公主,冷聲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他言語一出,我就喜得忘了近在咫尺的劍鋒,忙迴過頭去脫下帽兜,“秦大哥,是我。”


    眼前的秦諾整整瘦了一圈,麵色蒼白。在依然寒風刺骨的春日卻隻穿了一件青色薄衫,雙袖挽起,前襟別在腰間,右手握劍,左手提著劍鞘。我仿佛又看到當初那個一身紅衣的新郎,僅僅一年,卻已滄海桑田。


    “是你!”他認出厚厚披風下的我來,眼裏透出驚喜。


    我卸下滿心重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你好了嗎?”


    他點點頭:“好多了,多虧了蘇爺爺和蘇姑娘的精心照顧。”


    “這三個多月你是怎麽躲過官兵的搜查的?十三阿哥呢?你見過他嗎?”


    秦諾不知該怎麽迴答我這一連串的問題,愣了半晌:“我……”


    話未說完,那日見過麵的蘇秀水從後院廂房裏走了出來,她懷裏抱著一籃子草藥,穿著樸素的水紅色漢裝,褲腳勒在綁腿裏,稀稀疏疏的沾滿了土黃色的泥濘,腰間那枚金玲‘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依然美的讓人窒息。


    見到我們,秀水先是一愣,接著朝我輕輕點了點頭,並騰出一隻手來朝秦諾比劃著什麽。


    “蘇姑娘剛和蘇爺爺采草藥迴來,蘇爺爺在裏間休息,要我們幾個先去客房裏喝茶。”秦諾說道。


    我大惑不解,“蘇姑娘她……?”


    秦諾點點頭,“她不會說話。”


    我愣住了,那日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蘇秀水竟然是個啞巴!


    “秦大哥,我有好多話要問你。”我拉住秦諾。


    秦諾歪著頭微微蹙眉:“這位是?”


    我這才想起從剛才起便躲在我身後的八公主,她低眉垂眼,滿麵緋紅,小太監服的衣角纏在指尖,被她絞得雜亂無章。


    “八……溫恪,你不是天天嚷著要見大俠,怎麽這會兒又……”,我話還沒說完,就被八公主捂住了嘴,她的臉更紅了,微嗔道:“七月!”


    我扯開她的手,把她從身後拉到秦諾麵前:“這就是你念了一百八十遍的秦公子。”她緊緊咬著嘴唇,衣角絞得更厲害了。


    “秦大哥,這是……”我忙向秦諾介紹八公主,誰知道秦諾揚起手來止住我,他朝八公主禮貌地點點頭,說道:“不用說了,宮裏出來的都不是普通人,不能說的就不說。”


    “叫我溫恪就好。”八公主細語道,聲音小的如同蚊鳴。


    我迫不及待地把秦諾往客房拖,蘇秀水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我們,她帶著溫婉柔順的笑容,抱著清香四溢的草藥,在淡的發白的冬日暖陽之下,如一束春花般穎穎獨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和十三皇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甜糖暖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甜糖暖陽並收藏我和十三皇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