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當日,剛進入神武門,我就在金水河邊遇到了十三阿哥一行人,他們像是剛從乾清宮裏的例行茶會上出來,五貝勒走在最前麵,正笑著同其他幾位阿哥說話,十三阿哥走在後麵一言不發,陽光曬在他身上,讓他那身素白嵌金絲雲紋的衣衫微微發亮。


    我不顧帶路的小太監阻止,歡暢地朝他招手道:“十三阿哥,十三阿哥!”


    五貝勒等人疑惑地停下腳步,朝我們這邊看過來,忍不住笑了:“天下之大,隻怕也隻有這位新晉的鎮國公小姐敢在這金水河邊高聲大喊了。”


    十三阿哥看著我,一副並不準備走過來的樣子。


    “十三阿哥”,我大聲說道,“我見到秦諾了。”


    這迴他不能再無動於衷了,一副極為無奈的樣子朝我走過來,“你就不懂什麽叫輕聲細語?”


    “我再輕聲細語下去,你就走了。”我歪著頭理所當然道。


    他歎口氣,“我聽四哥說了,想來也是秦諾。”


    我皺著眉頭:“錢晉錫老是說他是土匪讓我很生氣。”


    他沉吟道:“你也別生氣,隻怕秦諾真不是正道上的人。”


    “那如果他真是土匪怎麽辦?”我特地壓低‘土匪’二字,生怕別人聽了去。


    “是不是土匪不重要,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現在又突然進京,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無言以對,秦諾背著一把重劍,的確不像是來做什麽好事的樣子。


    “聽說他連晉錫都打了。”十三阿哥覺得好笑。


    “他那種人,早就該被教訓了。”


    “所以被教訓的壞小子現在滿京城的找秦諾呢。”


    我大吃一驚,然後覺得憤怒:“錢晉錫要他背黑鍋難道是認真的?那他真是被我們連累得不淺。”


    十三阿哥看我一眼,“是被你,別把我算進去。”


    “那晚你明明……”我四處看了看,再次壓低聲音,“你明明也在。”


    他很好笑,冰涼的指尖戳了戳我鼓起來的臉頰,“我讓人查過,秦諾那天娶的人是京城首富董如雲的二女兒董眉,”十三阿哥微皺眉頭沉吟道,“怪就怪在,董如雲怎麽會把女兒嫁給一個江湖人士呢?”


    “那有什麽的,”我立馬反駁,“秦諾英武神氣,誰嫁給他是福氣呢。”


    “你這傻丫頭怎麽看人光看表麵?”


    “好看的人我就看表麵,不好看的人那就隻能看內心了。”


    他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牙齒,在陽光底下燦爛極了,“你真是歪理一大堆。”


    “我想說的是,”他頓了頓:“董如雲是太子爺的人。”


    “什麽?”我呆住了。


    京城首富董如雲是太子的人,卻找了一個江湖劍客做女婿,草草的成親草草的收場,那到底是太子要在對他有‘威脅’的兄弟們身邊懸一把刀呢?還是董如雲要往太子身邊安插人呢?


    無論怎麽樣,秦諾都不再是我們想的那麽單純了。


    “你那胖哥哥一天到晚到底要往肚子裏塞多少壞水啊?”我哼道,之前的安徽人證是他搞的鬼,香樓的金釘一事也不了了之,現在來了個秦諾,還是跟他有關,這人怎麽那麽不讓人安生。


    他啥也沒說,要走。


    我趕忙上前攔住,帶我進宮的小太監汗落了一身,正愁眉苦臉的攬額頭,見狀簡直要暈過去,嘴上不敢說,心裏把我這個多事的人罵了一百遍了吧。


    我趁機從他手裏拿過令牌趕人,“你走吧走吧,彩月閣那麽近,我自己去。”


    小太監不敢,被我連哄帶嚇攆走了,轉身一看,十三阿哥也走遠了,我趕忙追了上去:“你怎麽走這麽快?”


    “我們不同路。”他很冷淡。


    “沒事啊,你可以送我。”


    “我沒空。”


    “那我等你。”


    “用不著。”


    “十三爺~~”我學著石宛兒的口氣軟糯糯地叫他,他擰眉站住,好笑道:“幹嘛?”


    我不以為然,“我以為你好這口嘛,平時那麽冷淡,那天卻聽的好高興,還笑了呢。”


    他突然拽起我的一隻手將我拉近,揚起嘴角笑得很壞:“你真喜歡我?”


    我眨眨眼睛,被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弄得措手不及,“是……是啊。”


    他若有所思,猛地低下頭,琥珀色的眼睛靠近我:“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麽迴事兒嗎?”


    “我……”這是一個必答題嗎?答上來有獎勵,答不上來會失敗嗎?我著急了。


    他的指腹輕柔地蹭過我的嘴唇,低聲道:“你可能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想抱她,親她,還有……”


    我臉爆紅,沒有聽完就撒丫子跑了。


    他在我身後很冷靜地說:“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隻有傻丫頭看人才看表麵。”


    彩月閣位於後宮西南,與八公主的暖陽殿僅有一牆相隔,是個在午後可以曬太陽的小院落。聽說這裏曾經是三公主出嫁之前的寢宮,所以無需重裝,整理一下即可。


    這裏並不大,跟臨水小築差不多,院裏一共三處屋子,正中央是一簾相隔的臥室和書房,以抱廈形狀而築,四麵是鑲著活動雕花板,可以隨意開啟關閉,關起來的時候和平常房屋區別不大,但全開的時候很奇妙,珠紗垂下就如同一座敞廈。屋內鋪著軟毯,書桌花架一應俱全,最妙的是緊靠貴妃榻旁特製的一個博古架,不僅造型新奇,樣式別致,而且放滿了用各色絲帛鑲起來的書籍,遠遠看去,竟如團團雲彩一般,很是特別。


    另外兩座房屋分別是廂房和小廚房,院內清新簡單,幹淨整潔,種著一棵梨樹,梨樹下設有石桌,靠牆的花圃內種著綠意盎然的斑竹,旁邊斜搭著一張軟和的美人靠。


    我剛進去就看見薩梅躺在美人靠上指揮幾個宮女擺置我們從臨水小築帶來的東西,掰著指頭數了一數,連上花朵嬤嬤二人,這彩月閣可有的熱鬧了。


    還沒等我坐下來喝口茶,院門外就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緊接著一記甜美輕柔的“七月”喊得我心情倍好,我迴過頭去,隻見八公主溫恪扶著大紅門框探進頭來,白皙的臉龐有些潮紅。


    我忙跑過去拉她進來:“溫恪,好久不見。”


    八公主穿著淡藍色的旗裝,旗頭配著彩玉,素白的如意襟服帖地搭在衣襟前。一如初次見麵那般齊整美麗。她身後還跟著四個丫鬟並兩個嬤嬤,都躬身遠遠地站著。


    “我早就想見你了,隻可惜由不得自己能隨意出宮,皇阿瑪讓你入宮真是太好了,我日盼夜盼,終於把你盼來了。”


    我笑道:“這古裏古怪的皇宮我本不想來的,但一想到或許還能碰到你,想著就來看看唄。”


    八公主抿嘴一笑,“你還是這樣。”


    我剛準備答言,隻見從宮門外跑來一個小太監,他跪地就拜:“八公主萬福,達瓦公主萬福,德妃娘娘召見達瓦公主。”


    我叫苦不迭,八公主憂心道:“七月,你還沒去向皇阿瑪和額娘請安嗎?”


    “我還沒來得及坐下來喝口水呢!”我抱怨道。


    她歎氣:“按理數,你進宮之後要先去請安,問候過皇阿瑪和額娘之後,才能迴自己的寢宮。”


    我苦不堪言的呻吟,離了鐵麵無私的阿媽,又掉入了更加要命的德妃坑裏,真是命苦啊。


    德壽宮內已點了燈,雖然才九月,但已鋪上了地暖,充斥著暖烘烘的粘膩感,和著一股子紅糖水的味道,殿內人影重重卻寂靜無聲,德妃娘娘靠坐在軟榻上喝茶,宮燈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雖然她位高權重、養尊處優,但這孤寂至骨髓的深宮畫麵卻讓我感到悵然。


    當晚我便被留到了子時才迴到彩月閣,她沒讓我跪但也沒讓坐,就站在那兒看著她喝了一晚上的茶,時不時地問我幾個問題,比如漢語的書看過幾本?對滿文了解多少?蒙古文會說還是會寫?甚至念了兩句詩讓我解,倒也沒怎麽為難我,解不出來便罷了,但她半天哼哧一句的樣子把我急得夠嗆,有一陣她閉著眼睛沉思的時候我甚至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總而言之,這老巫婆整人的道行可比阿媽高明多了。


    然而第二天兩個時辰都沒睡的我就被花朵嬤嬤趕鴨子上架,上南書房坐著了,我咬牙切齒地想,要是姑奶奶早努力十年,明年的會試狀元舍我其誰?


    辛辛苦苦學了個把月我就被打臉了,我從未想過滿文有這麽難學,雖然它跟蒙古文詞源相像,但多了些圈圈點點,讓我完全摸不透規律。而一臉嚴肅從來沒有笑容的金先生更是讓我很頭疼,他像是要賣弄學問似的,動不動就用篆體來寫滿文,讓我跟著念!要知道我連漢語的篆體還認不全呢。當我叫苦連天從南書房跑出來透氣的時候,隻想仰天長嘯,當初有機會從謙府逃出去,就該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逃迴邊西得了,何必來受這個苦,如今的紫禁城不比謙府,用銅牆鐵壁來形容也不過分,別說逃出去了,就算是迷路了,也總有人來告訴你這兒不能進,那兒不能去。


    正當我唉聲歎氣的時候,從紅柱子後麵傳來‘咯咯咯’的嘲笑聲,我迴頭一看,石宛兒正抱著手挑眉看著我,“喲,你不是本事大著呢嘛,區區幾個詞兒就把你難成這樣?先生手下留情,否則你那手心兒都該腫成饅頭了。”


    在南書房讀書的除了五公主、八公主和石宛兒之外,還有那日在都統府見到的完顏蝶,完顏蝶是太醫院院使完顏皓成的女兒,從小跟著五公主當陪讀,現在大了,五公主不需要陪讀了,但她脾性好,就留了下來,是這群人中的和事佬。


    石宛兒則每天夥同著五公主想盡各種辦法故意欺負我,她們從小就學習滿漢文化,自然對先生教授的內容信手拈來,也有了欺負我的資本和借口。


    “要你管”,我冷冷地迴她一句,“你又不是先生。”


    “你知道我每天最開心的事是什麽嗎?”她嘻嘻嗬嗬地笑起來,然後用滿文嘰嘰喳喳地說了一串話,可我隻聽懂‘先生’和‘我’兩個字。


    我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計可施,她瞪著超級無辜的眼神看著我,嬉笑道:“聽不懂麽?這可怎麽辦呢?都個把月了,這麽簡單的句子都聽不懂,先生可真是教了個木頭人兒……”


    我沒有再聽下去,我怕再聽下去我會一拳撲過去的。


    “你要去哪兒啊?”她沒料到我會拔腿就走,氣急敗壞地在後麵叫道:“還要上課呢!”


    我抱膝坐在武備院的校場邊上,無精打采地看著十三阿哥和五六個黑衣小子摔跤,十三阿哥一身素白輕裝,袖子半挽,雙手杵在膝蓋上對著幾個摩拳擦掌的小子們說‘你們一起上’。


    小子們從前後左右吆喝著一同朝他跳將過去,十三阿哥先是擺頭避開前邊兩個,然後兩手招唿過去,提著他們的領子甩向後麵的那個,接著靈巧地抓住那個抱住他腰的小子的雙肩,一個輕巧翻身,小子便臉朝上摔到了地上。十三阿哥對著校場邊上背手而立的黑衣人笑道:“和卓,比你們當年怎麽樣?”


    和卓不僅是十三阿哥的貼身侍衛,還是半月樓的老大,這是我那天去了半月樓才知道的,所以他兇我就兇我了唄,誰讓人家有本事。


    校場邊的和卓比他主子還要冷淡,隻見他搖了搖頭,不顧那幾個黑衣小子不服的表情,直截了當道:“迴爺的話,還是不行。”


    十三阿哥笑起來,陽光正好鋪在他的側臉上,晶瑩的汗珠如同琉璃一般透明,上麵還鍍了一層金色的微光。


    那天像個流氓,現在又……讓我那麽心動,我摳著手指甲,心裏更難過了。


    “你不念書,來這兒幹什麽?”十三阿哥輕輕拍去手上的灰塵,坐到了我旁邊,校場上的和卓正三下五除二把五個小子摔得厲聲慘叫,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總來,隻是你看不見我……”我咬牙道,有些賭氣。


    他用袖子攬了一把額頭的汗,“我要理你的話,你是不是就不念書了,成天來這兒坐?”


    “那你是看見我了?”我高興起來。


    “你一個花花綠綠的大姑娘在這兒坐著,有幾個人看不見你?”


    我瞠目結舌地看了一眼自己,明明隻是一身淡粉色的長裙而已,氣道:“你才花花綠綠。”


    他笑起來,深深的酒窩太可人了。


    “可我不喜歡念書”,我委屈巴巴:“金先生好像跟我有仇,總是變著法的整我,當著石碗和五公主的麵打我手心兒,丟臉死了。”


    “所以才要好好學不是嗎?”


    “可我就是學不會滿文,”我捂著臉,“不知道為什麽,那些圈圈點點快把我逼瘋了。”


    十三阿哥‘唔’地沉吟了一會兒,然後用滿文說道:“金雅浚是個古板的老頭子,他隻顧讓你們做學問,忘了你初出茅廬,對滿文一竅不通,根本跟不上。”


    我一下子就聽懂了,因為他說的很慢,吐字清晰,發音準確,我欣喜若狂,抱著他的手臂一陣亂晃:“我聽懂了!”


    他笑了笑,用手指戳著我的額頭將我推開:“你不是學不會,隻是沒用心。”


    十月的陽光已經涼了,但依舊刺眼。


    皇上找人給我做了一把琴,木頭用的是紅酸枝,通體紫紅色,唯有琴頭、山口和下音柱三個地方呈正紅色。比起我從邊西帶來的紫檀木琵琶,這把琴用料雖次,但做工精細,音色極正,我隨手輕彈一首《踏古》,引得皇上他老人家連連稱讚,連棋也不下了,非要讓我再彈幾首給他聽聽。


    我本是握著白子在手,眼看著這顆棋落下後能困住他的一枚黑子,然後夾擊他東邊的二二路,就算不能反敗為勝,至少也能少輸幾目,一雪這幾日來的恥辱,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梁九功送來了這把琴,惹得皇上說停就停,讓我很是不甘心。


    皇上看出來了,哈哈大笑:“你以為憑你那小小的一步,就能扭轉乾坤?”


    我倔強地說:“不信就試試。”


    皇上揚起眉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這才學了幾天,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


    梁九功在一旁嘻嘻笑,我很不服氣,“皇上,五天前我輸了四十目,然後是三十三目,二十五目,三十目半,昨兒我才輸您十五目,誰說今天沒可能贏呢?”


    他砸巴砸巴嘴:“溫恪那個說話都怕嚇到人的小丫頭怎麽會教出你這麽個驕傲的徒弟?要是你真贏了朕,朕就賞溫恪一個女太傅的頭銜。”


    我將懷裏的琵琶擱到一邊,嚴陣以待地擺開架勢,為了溫恪的女太傅頭銜,這迴不贏都不行了。


    然後我整整輸了五十目!


    我抱著琵琶從乾清宮裏出來的時候,皇上正和梁九功笑得前仰後合。真是氣死我也,五十目是什麽概念?輸了五十目就等於丟了大半盤棋,溫恪知道的話,定要搖著頭歎氣‘出門千萬別說是我教你下的棋。’


    薩梅遠遠地朝我跑來,喜笑顏開的臉蛋上眉飛色舞,不由分說地把我往彩月閣的方向拽。


    原來是謙府送了東西進來,三個紅漆食盒擺了彩月閣小院一地,未起蓋便聞到了濃濃的香味。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食盒,竟都是些馬奶糕,烤羊腿,酥油茶之類的邊西美食,許久不曾聞過的味道讓我感動的差點落淚,引得宮女太監湊過來看。我忙問送來的人:“是邊西送來的嗎?”


    “邊西?”那人一頭霧水,撓撓頭發:“這些是尚書大人特地吩咐小的請城北的星月齋做的。”


    薩梅抹去嘴角的口水,砸巴著嘴道:“達瓦公主你真是糊塗了,這烤羊腿要是邊西送來的話早就餿了。”


    我啞然失笑,這倒是,我真是糊塗了。也許是太想念邊西和阿尼,甫一看見這些東西,就神思恍惚。


    阿爸雖然不善言辭,但終究還是一顆慈父心。


    三個紅漆食盒中一個給了薩梅,讓她帶著彩月閣上下好好吃一頓,一個被我派人送去了暖陽殿給溫恪。然後我抱著僅剩的一盒樂滋滋地去了沐夕宮。


    沐夕宮是十三阿哥的寢宮,同往常一樣安靜恬淡,仲冬的太陽歪掛在木棉樹上,花期已過,莢果密密麻麻地掛在棕黑色的枝頭,墜得樹椏歪斜,將淡水一樣涼的日光映得斑斑駁駁,灑滿了整個院落。我蹲在樹底下撿起一顆摔裂了的莢果,黑不溜秋圓滾滾的種子‘咕嚕’從裏邊滾了出來,剩下一個幹癟的外殼。


    十三阿哥還是不在,進了仲冬之後他就不常在宮裏,我有些失落,他的貼身太監常心接過我抱著的食盒將我迎了進去,沐夕殿內卻比外麵還涼,我打了個冷顫,問常心不冷麽?為什麽不用地暖?常心笑了笑,答說‘十三爺就喜歡冷冷清清的。’


    我摟緊雙臂吸了口冷氣,剛坐下就被冰涼的圈椅彈了起來,我搖搖頭,“這可不行,擺置東西的櫃子在哪?”


    常心莫名其妙,指了指裏間。


    我領著常心,帶著沐夕宮的宮女太監們找出了大小暖爐,貂毛地毯等,然後指揮他們燃起地暖,並將大暖爐擱在大殿正中,小暖爐放在桌上,順著沐夕殿牆角鋪起了地毯。


    當沐夕宮的煙囪裏滾出青煙和暖氣的時候,我終於把一座冷冰冰的沐夕宮變成了煙火之地,有了一絲人間氣息。


    太陽西落,從木棉枝頭墜到了木棉樹腰。橘黃色的陽光把殿頂的琉璃瓦照的金光四射。宮女太監們都喜氣洋洋像過節一般,同我一起圍坐在木棉樹底下嘻嘻哈哈地吃我帶來的東西。


    因為我喝了些酒,殿裏的地暖又燒的很足,所以十三阿哥迴來的時候我已經伏在毯子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日已黃昏,夕陽垂到山邊,從側殿窗棱處漏進來的暮光點點滴滴地灑在我身上。十三阿哥坐在我旁邊的毯子上聚精會神地看書,他背靠椅榻,單腿支起,眉頭微皺,金黃色的餘暉染亮了他的側影,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就像一幅畫。


    這樣想來,我總是覺得十三阿哥像畫中人,他的冰冷和不真實都拒人於千裏之外,讓人觸不可及。


    “全文二百六十三個字,你錯了五十六個,”他知道我醒了,側過頭說道,“難為你還能睡得著。”


    原來他看的是我用滿文寫的文章。我連忙從他手中搶迴來,紅著臉道:“你又不當我師傅,不許看我的文章。”


    “你的師傅要被你氣死了。”


    “你就這樣嫌棄我?”


    “等你學好滿文,一字不錯的時候,我就不嫌棄你。”


    “真的?”我喜出望外。


    他沒迴答,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把文章擱到一邊,“沐夕宮不喜歡生火,你別自作主張。”


    我看他認真的樣子不像在說笑,頓時不高興了:“沐夕宮就跟墳墓一樣冰涼,你住得下去,常心他們也待不了啊。”


    他笑意全無,我後悔出口太快,說了過分的話,忙道:“我給你帶了好吃的。”伸手去夠放在桌上的紅漆食盒,可傻眼的是,食盒裏已經空無一物,全被剛才的宮人們分幹淨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然後站起身來,“我什麽都不想吃,你快迴去吧,天快黑了。”


    說完他就走進暖閣,將房門關上。


    我追了上去,握成拳頭的手還未落到門上就清醒了,微怔了半晌輕聲道:“我不是傻丫頭,我看表麵也看內心,我喜歡你,不管你是什麽人,我都喜歡,因為我感受得到。”


    門內動靜全無,我呆愣了半晌,拖著疲憊的腳離開,最後一縷夕陽將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迴到彩月閣時天已黑透,裏邊卻熱鬧非凡,我瞪大了眼睛,看著薩梅盤腿坐在梨花樹下的石凳上,十多個宮女太監席地而坐,將她圍在正中,正聽她滔滔不絕地說故事呢!我長籲短歎,走到臥房門口竟也沒人發現我迴來了!這個薩梅姑奶奶,就怕我真迷路了她也不著急。


    “我從來沒有見過丫頭們這麽開心,你就饒過她們吧。”八公主笑嘻嘻地從房裏出來,手裏還拿著一個手繃,上麵箍著一塊快繡完的綢帕。


    “誒,你怎麽在這兒?”我笑道:“薩梅被我寵得無法無天了,教訓她也沒用。”


    “你送的食盒我收到了,東西太多我們也吃不完,就帶過這兒來找你想跟你們一同吃,沒想到你不在,兩個丫頭來了就不走了,死活求我在這兒多呆一會兒,聽薩梅姑娘說故事。”


    夜色愈濃,打更太監已從宮門前過了兩次,我和八公主對坐在書房正中的圓桌旁喝茶,四周的活動雕花板都敞開著,明亮的月色灑進來,在書架和地板上鋪了一層,斑竹的清香味被夜月蒸騰得四散,連帶著薩梅和一幫宮女太監們發出的大笑聲悠悠然地飄了進來。


    “額娘去世的時候我還小,小哥哥卻已懂事,他對此耿耿於懷,所以一直就這樣,什麽都不在乎,有的時候固執起來,連皇阿瑪也拿他沒有辦法。”


    “敏貴妃娘娘是病逝嗎?”我問。


    溫恪搖頭,麵露悲色:“棠梨宮起火,除了額娘,還有八個宮女四個太監一同燒死在裏麵……”


    我大驚,實在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的緣故。十三阿哥跟我說‘沐夕宮向來不升火’的樣子浮現在眼前,他目睹了那場大火,一語不發的這些年來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


    “小哥哥一直很怕冷,當年不過才十月就鬧著要用地暖,那天他被四哥接去打馬球,額娘許諾他迴來地暖就燒熱了……沒想到……火燒得很厲害,這些年來小哥哥一直都很自責,認為是自己的錯,便再也不用火。”


    我張口結舌,難怪他的手總是冷冰冰的。


    “不會凍著嗎?”


    八公主抿唇笑了笑,“他一直都這樣,沒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或許隻有四哥才了解他。”


    “四貝勒?”


    溫恪點點頭:“四哥特別疼小哥哥,從小就這樣。”


    我黯淡地歎氣,剛才竟然說他的寢宮像墳墓,我可真不是人。


    溫恪又說:“七月,這個皇宮特別冷,我從來沒有過朋友,如今有你在,我真覺得這個冬天都要暖和一些。”


    “你可別嫌我煩。”


    她咯咯直笑,“怎麽會呢?”


    “那你答應我一件事。”我搶過她的手繃左看右看卻看不懂。


    “什麽?”


    “教我學滿文好不好?”


    她一愣,繼而捂嘴輕笑:“嚇到我了,我以為你要學刺繡,那我可是萬萬教不會的。”


    嘿,這小公主竟然拿我開涮,我湊過去撓了她一把,她前仰後合咯咯直笑,差點把茶水灑了一身。


    茶過三巡,暖陽殿的嬤嬤們找來了,溫恪依依不舍地離去,離開之前還不忘湊在我耳邊交代我別忘了‘不想有麻煩,就一定要記得每天去德壽宮請安’。


    就因為這句話,讓我頭痛不已,一夜噩夢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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