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的性格跟阿媽截然相反,他慈眉善目,中規中矩,滿腹經綸,卻不善表達。我那時候常常覺得奇怪,為什麽心高氣傲、奉為傳奇的蘭靜公主會嫁給他?還為了他遠離故土,深居京都?在外人眼中,他們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可在我眼中,他倆的相處模式說不上來的奇怪……


    舉目京城之內,但凡有點地位的男人,府中都有三妻四妾。可唯獨謙府是獨一無二的奇葩,阿爸身為三品大員,卻隻有阿媽一位夫人,也隻有我這麽一個女兒,所以偌大的府邸顯得人氣凋零。


    “大小姐,奉茶吧。”杜自芳鬼魂一般的從暖閣飄到我麵前,親手抬著一個茶托,茶托上盛著一杯香氣四溢的熱茶。


    薩梅附在我耳邊道:“先起身,後端茶,走個三步,然後跪下,遞給老爺就行了。”


    花朵嬤嬤說了,奉了茶便是認了禮,再叫一聲‘阿瑪’,就謝了生養之恩。


    這樣正兒八經的認父場麵讓我覺得尷尬得頭都快掉了,偏偏眾人還津津有味地瞧著我,個個都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樣,好似我叫了一聲‘阿瑪’之後他們全都能一齊哭出聲兒來,老天呀,我是被他們送走的好不好?根本不是遺失了多年的明珠迴歸的情節……我腹誹不已,又無可奈何,在阿媽熊熊燃燒的烈焰目光下隻能妥協,誰讓咱理虧在先,丟了斷炎翡不說還離家出走?用杜自芳的話來說,簡直可列入烏雅家恥辱榜前幾名。


    我不情不願地端過茶碗朝阿爸走去,阿爸笑盈盈地看著我,我穿著冰藍色的旗裝,蹬著高底旗鞋,走得很辛苦。‘三步’我喃喃道,‘走三步就跪下’。


    剛邁出第三步,我就急急要跪,斜眼一瞥,發現離著主位還遠,要是在這裏跪下,阿爸根本夠不到我奉的茶,所以我又忙著起身,不料蹲下去的時候踩到了裙腳,站起身來沒挪開,一步沒邁出,卻絆倒在地,跌下去的時候,茶碗摔了出去,整個掉在阿爸衣袍上。


    在場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連杜自芳都愣了半晌才‘啊呀’一聲撲到阿爸身邊,連連喊著“燙到了燙到了……”。


    我趴在地上,悔得差點捶地,三步,誰說的三步!這下倒好,又給杜自芳的排行榜上濃墨重彩地添了一筆。


    阿爸推開忙亂的杜自芳,“我沒事,快把月兒扶起來。”


    身後傳來一陣哈哈大笑,我迴過頭去,看見十四阿哥倚在門框上笑得前仰後合。


    風很大,聽風亭裏的白綢簾子被吹得像漲大了的燈籠。剛被雨水洗過一遍的京城沐浴在刺眼的陽光裏,顯得特別幹淨。


    十四阿哥倚在亭柱上,依舊是一副百忍成金的模樣,若不是我故作生氣,他可以一直笑下去。


    “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沒想到已經生龍活虎了。”他歪著頭看我。


    “你是來探病的?還是來看戲的?”我敲了敲頭痛不已的腦袋說道。


    十四阿哥攤開手:“我一挑水洗兩迴菜,既是來探病的,又是奉旨來看接駕的行宮準備得怎樣了?沒想到一箭三雕,竟然看了場好戲。”說著又大笑起來。


    “那你笑吧。”我拍了拍手,轉身要走。


    他忙擋在我前麵:“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


    我頻頻朝大門的方向望去,沒忍住脫口而出:“你一個人來的?”


    問完之後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傻子,那個高冷皇子跟你多說兩句話都是恩賜,竟還妄想他會像十四阿哥一樣來探病?隻怕那晚把全須全尾的我送迴家來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嗯”了一聲,又笑:“你還想誰來?”


    我心虛地顧左右而言他,卻被十四阿哥一巴掌打在手臂上打得清清醒醒,“你這小丫頭,是不是惦記我十三哥呢?”


    我竭力保持鎮靜,卻扛不住臉紅心跳,一眼被十四阿哥看的個透徹,辯解的話都無處可說,囁喏得像個真真正正的傻子。


    他捂著嘴笑,“惦記我十三哥的人多了去了……”


    “啥?”我震驚了,不過想想的確會這樣,頓時失落地像從九層高塔上跳了下來。


    “不過你是最特別的一個。”他笑個不停,卻說了一句讓我心花怒放的話。


    “真的?”


    “當然,我可沒見過十三哥幫過哪個姑娘……”他猶猶豫豫又道,“不過真難,他啊……怎麽說呢,跟我們不一樣,心裏裝的事兒沒人知道。”


    我想起十三阿哥那總是冷淡的麵容,“可他看上去像是什麽都不在乎。”


    “正因為事兒太多,就超脫出去了,聽說過徹悟這個詞兒嗎?講的就是……”十四阿哥又在胡說八道了,我歎口氣,還是要走。


    他不滿道:“你跟我玩會兒唄,十三哥這幾天老是窩在四哥府裏不迴宮,我都快悶死了。”


    “四哥?”我奇道,“哪裏來的四哥?”


    他笑了起來,“還會是哪裏來的,當然是那個最近才迴京的四貝勒啊!”


    “四貝勒人好嗎?”我問。


    他答不上來,“人好不好哪能一句話說得清?”


    “他會不會欺負十三阿哥?”


    “想哪兒去了?”他啞然,“四哥特照顧十三哥,況且他這幾日病了,就算想欺負也欺負不了。”


    “那行,”沒了盼來十三阿哥的心思,我頓時興致寥寥,斷炎翡那事兒就像座大山一樣又重迴心口處,我呢喃道:“錢晉錫這幾天在做什麽?”


    “晉錫嗎?”他愣了愣,想不到我會問錢晉錫的事,“你問他幹嘛呀?最近太子爺頻繁出入大理院,他可忙了,太子爺彈劾四哥在安徽督監水利的時候擅自殺了朝廷四品大員,說什麽手握人證,大理卿忙,連帶著他這個少卿也忙。”


    我驚訝得很,“錢晉錫是大理少卿?”


    他笑:“不是,但他愛管閑事,喜歡狐假虎威,大家都這麽叫他。”


    怪不得呢。


    “可大理院不是站在……”我差點就說出來了,腦子裏靈光一閃,突然像是摸到了某種聯係。


    “什麽?”他聽得模糊不清,當我發癔症呢,自顧自說道:“太子爺要大理院交人,大理院卻說人被刺客劫走了,皇阿瑪氣得呀……差點……”


    我沒聽完,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了聽風亭,留一臉懵的十四阿哥趴在亭欄上大吼大叫,“我還說話呢!”


    出了門我才想起來並不清楚四貝勒家在哪裏,皇子立府都要單起名,而且比較私人,不像大理院那麽目標明確,我猶豫半晌,直接叫了輛馬車去了半月樓。


    半月樓在八一湖邊上,倚水傍柳的三層小樓獨立成園,園子寬闊,栽梅種柳,一圈低矮的圍牆正中是扇紅漆大門,我蹲在湖邊看著緊閉的園門,湖麵上青磚碧瓦的影子微微泛著漣漪,看得見卻進不去。


    這就是豪門靜園的壞處了,我摳著草不無抱怨,空有一身翻牆的本事卻無處施展,別說翻牆,就算在門口流連一陣,都會被火眼金睛的侍衛攆的東奔西跑。


    按那個侍衛的說法,半月樓不是我這種人能接近的地方,我跟他說認識十三阿哥,他竟然罵我不知好歹!氣死本公主了,還沒半盞茶的時間,麵前的草已被我禿嚕平了。


    沒等我換個地方禿嚕草,就見園門開了,出來兩個人,前麵那人個子高高身穿白衣,後麵那個一身黑衣目光銳利,那兩人各騎一匹侍衛送過來的馬兒走了,我躲著看了半天,認出那白衣人竟是同我賽馬那個!後悔不迭地趕忙追了上去,他竟然是半月樓的人,那肯定能帶我進去。


    沒等我追到湖邊,兩人兩馬已經走了老遠,我氣得捶胸頓足,隻聽身後傳來淡淡的一聲,“你在做什麽?”


    我迴頭一看,身穿青衣背著手的十三阿哥就站在門邊看著我,不做仙子打扮也不做皇子打扮的十三阿哥帥出天際,整個人溫潤如玉,還是那種晶瑩剔透,一碰透心涼的玉。


    我張牙舞爪的樣子頓時歇菜,變成一棵花癡菜,轉眼就把剛才的大小事務忘得一幹二淨,為了不讓自己在他眼裏像個白癡,我絞盡腦汁冒出了一句話:“你不是答應請我吃飯麽?”


    他波瀾不驚,隻是皺了皺眉:“你跑那麽遠過來,就是為了吃飯?”


    終於成功進入半月樓,我朝剛才盤問我的那個侍衛好一番耀武揚威,讓他狗眼看人低!


    那天夜裏來的時候下著大雨,沒看清楚半月樓的景象,今日從入門起我就沒停下轉動的眼珠子,園子裏不像一般的豪宅那般設亭台樓閣,反而種著清一色的柳樹,間或有幾棵梅樹,仿佛誤入了一片森林,樸素中顯出幾分主人的清淡來。


    “你喜歡柳樹啊?”我呢喃。


    他沒答話,我才發現人家早走遠了,忙小跑幾步跟上又問了一遍,他‘嗯’了一聲,指了指廊下的一桌席,“剛好我也沒吃飯,一起吧。”


    我歡唿雀躍地盤腿坐到竹篾蒲團上,掃了一眼木桌,都是些清淡爽口的家常菜式,沒等主人動筷,我已經嚐遍了半桌菜,他微怔,沒讓伺候的人吭聲,反而笑了,“你這樣讓人覺得謙府虐待你。”


    我塞進一團炸湯圓,被燙的直嗬氣:“那倒不至於,隻是這幾日我心事重重吃不下。”


    “現在吃得下了?”他挑眉。


    我點點頭,眼巴巴地看著他,“幫我個忙唄,否則我死定了。”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杯酒,聽我條理淩亂地講了一遍丟玉找玉發現玉的過程,然後毫不在意道:“你的玉在錢晉錫那兒,你跟我說過了。”


    “我是說過了呀,”我急道,“但現在我有辦法了呀。”


    他低著頭在香芹炒肉片裏挑香芹,挑出來再丟掉,好一會兒才吭聲:“什麽辦法?”


    “你去幫我偷出來。”我直截了當。


    他笑了,不是看笑話的那種笑,而是看傻子的那種笑,“憑什麽?”


    “你們連人都能偷走,區區一塊玉……”他終於抬眼看我不看香芹,隻是冰冷的目光堵住了我接下來的話,就像那晚把我壓在軟榻上時那樣的目光,我趕忙改口:“其實我也是猜的,我沒辦法了嘛……”


    “猜出些什麽了?”他審視了我一遍,低頭繼續挑香芹,漫不經心地問。


    “太子想搞四貝勒,便問大理院要人證,大理院卻說人證丟了,你對那人那麽感興趣甚至冒險夜探大理院,又跟四貝勒關係那麽好,猜也猜得到人丟了肯定跟你有關係。”


    他不動聲色:“你覺得大理院是那種隨隨便便就把人丟了的地兒嗎?”


    我若有所思,炸湯圓也不香了,看他還在挑香芹,忍不住出聲:“你不吃香芹的話幹嘛讓人往裏放?”


    “我不吃香芹,但我喜歡味道。”他頓了頓,“平時都讓下人挑,今兒你太聒噪了,不讓她們過來。”


    我正想發作,突然想到什麽,立馬拍了一下桌子,“大理院是八貝勒場上的人,他們故意放了人證,是因為……四貝勒也是八貝勒場上的人。”


    他擰眉看我,“你挺懂這些。”


    我得意地擺擺手,“邊西地方小,但勾心鬥角的事兒也有,阿尼的幾個妃妾鬥得厲害著呢。”


    他忍不住笑起來,雙頰上竟然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像兩把小火炬頓時燃得他臉龐生動不已,也燒得我心跳如擂。


    “大方向猜得不錯,隻錯了一點,”他大大方方地承認,“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是非要一個場上的人才會合作,懂嗎?”


    我懵懵懂懂地點頭,此時的腦子不是太清醒,不過也聽懂了他是告訴我四貝勒並不是八貝勒的人。


    我還在發怔,他已起身進了樓內,迴來的時候將一個錦袋扔了過來,我雙手接住,沒等細摸,便被一陣熟悉的冰涼怔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用謝,”他輕聲說,重又坐迴我對麵,這迴沒再挑香芹,開始單手杵臉,悠然自得地撿花椒了。


    這人事兒可真多,吃頓飯得吃出三五個時辰吧。


    可這不重要,我緊緊攥著錦袋挪到他麵前,還沒說話眼睛就紅了:“你什麽時候拿到的呀?”


    他‘唔’了一聲,“就那晚。”


    我聲音蔫得不行:“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為了這塊玉急得差點跳謙湖?”


    他側過頭與我對視,琥珀色的瞳孔近在眼前,映出了我委屈巴巴的影子,他略略低頭,將我們之間本就很近的距離拉得幾乎為零,“有那麽重要嗎?值得你去跳湖?”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幾分慵懶的沙啞,我屏住唿吸,臉騰地就燒了起來,手不自覺地摳著桌沿,“不是玉的問題……你不懂啦……”


    他揚起嘴角笑得很蠱惑:“你可以解釋。”


    我解釋?我眨了眨眼睛,霎時方寸大亂,說我懼怕阿媽?那會不會太沒麵子了……要不給這塊玉編個讓人潸然淚下的故事?所以丟了才著急?那他會信麽?……


    “眼珠兒都要轉地飛出去了……”他冰涼的指腹輕輕蹭過我的眼瞼,“別解釋了,吃飯吧。”


    被他蹭過的地方如同野火燎原般讓我心裏發顫,我呆若木雞地坐在那兒,看他挪開了挑不完花椒的香芹肉片,換了份玫瑰米酒,津津有味地喝了兩口。


    “莘夕,”我像木頭人一樣開口,“我喜歡你。”


    他猝不及防,被剛剛咽下的米酒嗆得說不出話來,看向我時俊朗的臉龐上第一次露出了半是驚訝半是慌亂的神情,少年人的可愛在此時顯露無疑。


    要是知道這四個字能讓他變得這樣可愛,我願意每天都說一遍。


    “你什麽時候能喜歡我?”我氣若遊絲地問,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臉已經紅的像番茄。


    “你……”他吐了一個字後沒說完,反而探手在我額頭碰了一下,“沒燒啊……醉了嗎?”


    我氣得打開他的手,“沒燒也沒醉,反正我等你的準話。”


    “什麽……?”他仿佛被傻子似的七月附了身,看著我起身離開也沒開口,隻是呆呆地坐在那兒,清冷的模樣頓時有了幾分人情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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