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陰雨綿綿,連下了三日,溢滿碧塘。


    尚是料峭春寒的時節,屋內卻暖和得很,爐中燃著炭火,不時發出劈啪聲響,熏香嫋嫋,帷幔輕揚,小窗微敞,漏進幾縷春風寒意。


    女子靠坐在窗欞處,小臉略顯蒼白,卻是一幅清麗可人的模樣,身段明婉,黛眉淡如遠山,嘴唇小巧,漾著淡淡的弧度。雙目烏黑清亮,如寒星秋水,透著一股朦朧疏離,形似霧中青山。


    無疑,這是一張美人臉,且偏柔弱,就像話本中所寫走的三步路就帶喘的類型,這無疑很能激發男人保護欲,卻並非是她喜歡的模樣。


    坐在窗邊吹久了風,這具身子便開始發寒,沈子衿忍不住清咳了聲,心裏暗暗歎氣。這副身子不僅長相柔弱,就連體質也是格外脆弱,和前世她每日不間斷鍛煉身子所打造的硬朗身子相比,真是差遠了。


    這具身子原叫樓瑾,不過是一個正六品閑官的嫡次女,現在的朝代仍是她原來那個,息國承啟之年,卻是承啟三十年。她明明記得自己倒在了那場大火中,醒來時便已經在這具身子中了。


    而今已是第三天。


    剛將窗子放下,便聽門吱呀一聲從外被打開,來人穿著一襲淡黃色衣裳的,卷著寒風走了進來,臉龐偏圓,模樣稚嫩,倒顯得十分清秀。


    侍女見她咳嗽忙將手中的湯藥放下,扶著她在桌旁坐下,再去瞧了眼窗子是否關嚴實了。


    “小姐,您才剛好,可千萬別著涼了,”侍女邊將湯藥擺在沈子衿麵前,一邊小聲嘟嚷著,“小姐向來身子骨弱,若是生了病又得苦一番。”


    侍女名喚枕月,是原身的貼身婢女,和原身同年,今年方過十四,算是比她年長幾月。從記憶中來看,兩人相處得極好,枕月也是個忠心耿耿的人,在原身落水昏迷這段時間一直陪在身邊認真照料,事無巨細。


    “好了枕月,我這不是在乖乖吃藥了。”


    沈子衿接過對方遞來的湯勺,輕舀了幾口方才一飲而盡,藥汁苦澀,讓她不覺輕蹙了柳眉。


    她抬眸便見枕月一臉欲言又止地望著自己,不覺失笑,放下湯碗,半支著下巴問道:“有什麽想說的就直接說吧。”


    小丫頭躊躇半天,幾欲張口最後還是搖搖頭道,“小姐,您才剛醒,身子骨還很弱,所以,所以……老爺特意吩咐過您近來不能再擅自出去玩了。”


    沈子衿眉梢微揚,瞥了眼麵前眼神閃躲的小丫頭,心裏雖有疑惑卻還是掩下,淡淡應了聲。


    枕月對於她的反應有些意外,愣了好半天才迴過神。


    “小姐,那,那您先好好歇息,有什麽需要喊奴婢。”


    沈子衿微微頷首,枕月微微福身便是端著湯碗掩門離開了。


    天光從微敞的小窗間漏進,看時間已經是日暮時分了,她抬手將窗戶支起,吹散一屋子的沉悶氣味,隨意裹了件大衣便是出了房間。


    院落不大,卻收拾得極為幹淨,春日暖陽明媚,冬雪消融,隱約露出藏青色的青石板。


    幾個仆從正在小道上打掃,沈子衿伸了個懶腰打算四處逛逛,卻意外地發現所有人在見到她之後都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匆匆行完禮就迅速跑開了,似乎並不願意和她多說什麽。


    沈子衿正覺得納悶時,突然傳來一道憤怒的聲音。


    “你怎麽出來了?”


    下一秒,一道黃色身影出現在眼前,直直擋住她的過道。


    少年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一身幹淨衣裳,樣貌清秀稚嫩,兩人眉眼之間倒有幾分相似。


    對方正滿臉不善地盯著自己看,眼神透著警惕,“你怎麽出來了?阿爹不是禁了你的足不讓你出來了嗎?”


    從原身零碎的記憶中可以知道這位就是原身的弟弟樓祈。


    不過會有人用“你”來稱唿自己的姐姐嗎?還是這種如此不善的語氣神態,不像姐弟,反倒像是仇人。


    沈子衿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並未迴答他的問題,樓祈見她不說話,眉心一皺,“喂,和你說話呢。”


    “你這是?”


    沈子衿的視線在對方手裏提著的藥材上頓了幾秒,剛問出口下一秒便見樓祈猛地變了臉色,表情比剛才還難看,“你還好意思說,這還不都是怪你。”


    沈子衿沉默不語。


    那真是十分抱歉,剛接手這具身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見她表情默然,樓祈以為她是心虛了,冷笑一聲嘲諷道:“這下你開心了吧,就是因為你才害得阿姐現在高燒不退,要不是因為你天天向著外人,阿姐又怎麽會掉進河裏生了風寒。”


    少年郎說著說著驀然紅了眼眶,緊接著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猛地把她推開跑走了。


    沈子衿聽完一陣錯愕,也沒注意到他會突然推自己,後退幾步,重心不穩下意識便跌坐在地,正好被剛從廚房迴來的枕月看到。


    “哎呀,小姐,你怎麽了?”


    枕月忙扶起她,幫她拍走身上的灰塵,沈子衿卻是猛地抓住她的手,反倒將她嚇了一跳。


    “小姐……”


    “你告訴我,之前是發生了什麽?”


    “小姐……小姐是全都不記得了嗎?”枕月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表情小心翼翼。


    沈子衿點點頭。


    “其實這件事是因為小姐和趙小姐一起出去玩……”枕月偷瞄沈子衿一臉,見她沒有露出生氣的神色才提著膽子繼續講。


    總之,整個故事大概就是趙家小姐約各家貴女一同出遊,在遊玩過程中原主與原主的大姐產生了一點口角,後來在推搡之間將自己的姐姐推下河,但也不小心讓自己也掉下河的事情。


    沈子衿冥想片刻,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方才樓祈會說她向著外人,畢竟原身記憶中因為這樣幫著外人說話傷害自家人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隻是這次實在是過於嚴重,所以才被眾人以訛傳訛傳出什麽因嫉妒謀害親姐的壞名聲了。


    不過……


    沈子衿沉思良久,原主雖幫著外人,但也不像是會害人的性子,更何況,原主也直接因此喪了命,所以這件事情最大可能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阿姐病得嚴重嗎?”沈子衿問。


    枕月遲疑幾秒先是點頭,末了,又加上一句,“大小姐已經昏迷好幾天了,比小姐您昏迷的時間還要長些。”


    “走,去阿姐院中看看。”


    方掀開簾子,便可聽見屋內傳出的一陣抽泣聲,伴隨著少年咬牙切齒的聲音,“阿娘就是因為你和阿爹平日裏太縱容她,大姐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坐在 床邊邊的女子盤著發,穿著一身天藍色錦緞,儼然一副婦人模樣,聽了樓祈的話後又忍不住掩帕落淚。


    一旁站著的儒雅男子瞪了樓祈一眼,“你怎麽和你阿娘說話的。”


    男子接著摟過女人的肩膀細細寬慰。


    樓祈雙手抱胸,不滿地撅起嘴,甫一移開視線便瞧見剛進屋的沈子衿,頓時長眉一橫,伸手擋在前方。


    “喂,你來幹什麽,誰讓你踏進這裏的?”


    “阿祈,阿瑾好歹是你姐姐,不可如此說話。”


    樓彥低喝道,雖說他也知曉一些事情,但做父母的看事情總能明晰些,也並未太過相信,隻是存了幾分疑。


    他走上前,溫聲道:“阿瑾,好些了嗎,怎麽出門了?”


    沈子衿剛欲張口,被樓祈截了胡,“她能不好嗎,她不就是巴不得得到阿娘阿爹的關心所以才故意跳進水裏的嗎?”


    “而且阿爹你看她,都被禁足了還不安生到處跑。”


    “夠了阿祈,阿瑾畢竟是你姐姐,還不快和阿瑾道歉。”


    見樓彥臉色微冷,樓祈輕抿了唇,朝樓瑾冷哼了一聲便是偏過頭不再理她,決口不提道歉的事情。


    樓彥被樓祈的態度氣得紅了臉,剛欲上前便被沈子衿攔住,她下意識上前一步擋在少年麵前,鬢邊的發絲在日光下輕盈起舞。


    沈子衿福了福身道:“阿爹,阿祈不過是孩子,況且阿瑾已經無礙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阿姐的病情,阿瑾知曉一些岐黃之術,許是能派上些用場。”


    話音剛落,一屋子的人便都愣住了。


    樓彥率先迴神,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樓祈則是微怔地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人,半晌別扭地偏過頭,小聲嘟囔了一句。


    “我才不是孩子……”


    沈子衿可不管他說什麽,徑直走到床邊,抬手掀起簾子一角。


    床上女子臉色蒼白,卻難掩昳麗之姿,卻氣血不足,聽枕月說已經吃了幾天的藥,病情應當有些許好轉才對,可病人看起來卻沒有絲毫的緩和,反倒還有些加重。


    倒是和阿兄小時候的症狀有些相似。


    沈時小時候有一迴貪玩跑出去,結果不知道被誰推到河裏去了,發了高燒也是一直不見好,後來查了幾天才查出是有人動了手腳。


    看來,原主的姐姐應當也是被有心之人陷害了。


    沈子衿掃了一眼便將簾子放下。


    “如何?”


    樓彥忙上前一步,先前抽泣的藍衣女子也是停止了哭泣,這會正緊緊盯著她,見她不語又忍不住小聲抽泣起來,“也是,徐大夫都已經診斷過了,我怎能料想你一個孩子能有什麽辦法。”


    樓祈在旁邊忍不住撓頭,“阿娘你別哭……”


    話還未說完便又被樓彥給瞪了迴去。


    沈子衿打量著房間裏的布局,這才答道:“還未到最糟糕的境地。”


    正巧,屋外有人進來。


    來人穿著和枕月一般的侍女服飾,手中端著一碗湯藥,見到沈子衿的身影先是一愣,忙將湯碗放在一旁,福身行禮。


    沈子衿目光落在湯碗上,心念一動,舀起一小勺便是嚐了一口。


    “喂,這藥是隨便能喝的嗎,你……”


    沈子衿不理會樓祈的大唿小叫,卻是緩緩放下湯勺,目光銳利盯著方才進來的侍女。


    “這湯藥一直都是你熬的?”


    屋內人也是一怔,樓祈直接上前舀了一口嚐嚐,嘀咕一句:“沒什麽毛病啊,不一直是這個味道?”


    侍女見這麽多人盯著自己,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聲音打顫,“迴,迴二小姐,湯藥一直都是奴婢負責煎熬的,但一直都是按照徐大夫給的藥方還有三少爺親自抓的藥來的,不,不可能會出錯啊……”


    “可否讓我看一眼徐大夫給的藥方?”


    “……給。”


    樓祈不情不願地從懷中將藥方遞給她。


    “多謝。”


    沈子衿接過藥方,出於習慣道了聲謝,不理會樓祈錯愕地神色,掃視了眼藥方隨後緩緩將紙張疊好,沉思良久,喊上枕月。


    “枕月,帶上湯碗隨我去一趟藥房。”


    “是。”


    等眾人趕到藥房時,沈子衿剛放下手中的東西,見樓彥進來方才開口,“阿爹,阿姐一直高燒不退的原因已經找到了,就在這煮藥膳的罐子裏。”


    “方才我喝那碗藥湯時便吃出了茶堿的味道,茶堿可銷蝕藥性,最忌諱和湯藥放在一起,但我方才看徐大夫的藥方還有抓迴來的藥,並未出現任何與茶堿有關的藥引子,所以便來藥房看看,果然找到了這個。”


    沈子衿將煮藥膳的罐子放倒,從底層揩下一些細碎粉末。


    “這就是茶堿。”


    “茶堿味苦,微溶於水,所以藥罐底層才會殘留一些。”


    她起身,將罐子交給枕月,一麵絮絮道來,“方才我問過廚房的人了,煎藥之事向來是阿姐身邊的侍女碧皖在做……”


    一直站在眾人後方的侍女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忙不迭跪在地上,不住磕頭解釋道:“二小姐,奴婢不知道這藥罐裏頭藏有茶堿啊二小姐,更,更何況,大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可能害她啊。”


    侍女一個勁地磕頭,轉眼間額頭便紅了一塊,讓人忍不住心生惻隱。


    沈子衿將其扶起,溫聲寬慰道:“隻是推測罷了,你不必太過焦慮。”


    碧皖渾身發抖,滿麵淚痕,顫巍巍就著枕月的胳膊起身,“謝二小姐信任。”


    沈子衿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和樓彥道:“阿爹,我猜測在阿姐湯藥中放茶堿的兇手還在府中,所以最好將整府的嫌疑人都集中起來觀察。”


    “不過碧皖對阿姐忠心耿耿,可以不用關起來。”


    話音剛落,周圍立刻傳出一陣嗡嗡的議論聲,有人不滿地嚷嚷起來,“二小姐,我不服,我們對樓府同樣忠心耿耿,憑什麽不關碧皖關我們?”


    沈子衿唇角一彎,看向人群中說話那人,卻是問了句,“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先是一怔,接著老老實實答了一句。


    “奴叫張呈。”


    “張呈是嗎,這個問題問得好,”沈子衿掃視了一圈眾人,緩緩開口道:“若是大家能夠自證清白,或者找證人澄清自己無罪,亦或是揭發他人嫌疑之處,那也可以出來。”


    眾人麵麵相覷,樓祈長眉一橫,眉頭緊皺,嚷嚷道:“你又在整什麽幺蛾子?”


    沈子衿沒管他,卻是緊緊地看向樓彥,高大的男子掃視周圍一圈人,重新看向沈子衿,良久,微微頷首。


    沈子衿本以為自己要多費些口舌,沒想到對方直接答應了,倒是讓她感到些許意外。


    ……


    迴院落的路上,沈子衿看了眼幾欲張口問自己的枕月,不禁失笑開口:“以後有什麽就直接問吧。”


    枕月這才興衝衝地將自己心裏藏了一路的疑問問了出來,“小姐怎麽知道兇手還在府上?”


    “我猜的。”


    沈子衿答。


    “……那小姐是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嗎?”


    沈子衿了然一笑。


    “算是吧。”


    “那小姐為何還要將眾人都關起來?”


    “當然是為了……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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