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想,這一定是一場惡夢吧?隻要時間一到,他便會被手機的鬧鍾吵醒,然後結束這場莫名其妙又令人恐慌的夢境。


    隻不過現實就是如此殘酷。


    李霆慎一直坐在加護病房的外頭,片刻也沒有離去,直到暮色蒼茫、夕陽西沉了,他仍舊等不到那熟悉的鬧鈴來解救他。


    晚間,她弟弟楊明彥也攜著妻子一同北上趕來,一見到他,立刻送上一記右勾拳。


    「王八蛋!」


    砰的一聲,李霆慎應聲跌倒在地,頭暈目眩、嘴角滲血,卻消極得連站也不想站起來。


    「明彥!別這樣!」


    他的妻子陳薇雯連忙勸阻他,可她一名嬌小的女子哪裏擋得住他的盛怒?


    楊明彥大步上前,揪住他的領口,一把將他自地上拖起,大罵道:「你為什麽帶她去滑雪?你難道不知道她腳上有舊傷、不能做那些太勉強的事嗎?!」


    聽了,李霆慎震懾。


    她腳上有舊傷?她為什麽從來都沒提過?他驀地想起了她在球場上活蹦亂跳的樣子,哪裏像是個腳受過傷的人?


    「你說話啊!你今天如果不給我一個解釋,我就——」他舉臂,又要送上一拳。


    「明彥!」陳薇雯硬是擋在了兩個男人之間,厲聲斥責丈夫一句,「你在胡鬧什麽?這裏是醫院,你給我冷靜一點!」


    被妻子這麽一說,楊明彥終於冷靜了些,他用力地深唿吸了幾迴,最後不甘願地放開了對方,氣惱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那好,你說清楚,為什麽要帶她去那種地方?」


    李霆慎則呆茫了半晌,坐迴了椅子上,視線沒有焦聚,淡然地道:「我根本不知道她要去滑雪,怎麽帶她去?」


    楊明彥頓了頓,眉頭蹙起。「你不知道?你怎麽可能不知道她要去哪?你是她的男朋友吧?」


    麵對他的質疑,李霆慎先是自嘲地苦笑出聲,才答:「她告訴我說,她要和大學同學去東京逛逛,誰知道她會去長野縣滑雪?」


    楊明彥似乎是聽見了什麽弦外之音,他握起拳頭,眉心皺得更緊了。


    「你該不會是懷疑她背著你偷人吧?」如果這家夥敢說是的話,他會立刻補送一拳給他。


    李霆慎搖了搖頭。


    然而,他卻隻是沉默,什麽也說不出來。如果連自己也弄不懂的話,又怎麽能為他人解釋?


    他是懷疑過,懷疑鬱嫻是不是知道了他與湄芳的一段情,並且有意讓自己愈來愈像她……


    但,這可能嗎?


    任何一個女人知道了這種事,第一個反應不都應該大發雷霆的嗎?更遑論要她模仿自己的情敵。他想,鬱嫻雖然身段低,心性卻高——光憑她絕不利用任何特權就足以明白這點了。


    所以,他不認為她會甘願扮演另一個女人才是……


    念頭至此,他忍不住掩麵彎身,撐在膝上,腦海裏是混亂一片,胸口裏是陣陣足以撕碎他的劇疼。


    他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像,萬一鬱嫻再也醒不來了呢?


    她是他的奇跡。


    是她,將他從冰凍四年的冰害當中解放而出;是她,將他抑鬱晦暗的世界重新刷上色彩。若她真的走了,往後他該怎麽走下去?他沒有勇氣去想像。


    所以,他怎能沒有她?


    一個月了,楊鬱嫻毫無起色。


    醫生也說得很明白。


    「除非是奇跡,不然她應該很難再蘇醒。請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而在聖誕夜的那一晚,更是直接對他宣告了一個殘忍的事實——


    「楊小姐的狀況如果下個月還是沒有好轉的話,家屬可能就會考慮移除維生器,讓她解脫。」


    李霆慎聽了,是震驚,也是錯愕。


    「為什麽?她的狀況不是一直都很穩定嗎?!為什麽突然要拔管?不行,我不同意,說什麽我都不可能會同意!」


    他忍不住提高了聲調,也不在乎來來往往的人是不是正在盯著他。


    主治醫師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顯得有些為難。他支吾了幾秒,才緩緩啟口,像是在安慰他似的。


    「李先生,我明白你很愛你的女朋友,可是……因為你不是她的家人,我們實在不能以你的決定來辦事。」


    那句話,像是一巴掌直接摑在他臉上,打醒了他。


    醫生說的沒錯,他不過就是她的情人而已,憑什麽決定她的性命?


    是啊,憑什麽呢……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迴病房裏。


    迴到楊鬱嫻的病床邊,他不自覺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真的瘦了許多。不過想想,這也是當然的吧!整整一個多月,她隻能像這樣躺在床上,從未進食,唯有依賴營養針。


    他想起了過去那段生活。


    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帶她四處去品嚐美食,她臉上總是掛著幸福洋溢的笑,吃得高興、吃得滿足。


    光看她吃他就飽了——不管是生理上的,還是心靈上。


    迴憶一幕幕在他腦海裏重現,也幾乎令他崩潰。他看著那張貌似鍾湄芳的臉龐,再一次感受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不懂,老天爺為什麽要這樣考驗他?


    眼眶一陣熱,緊握她的手不自覺地使力了些。他在心裏聲聲呐喊,要她迴來,可是迴應他的,仍然隻有生理監視儀的嗶嗶聲響,再無其他。


    「鬱嫻,你聽到了嗎?」他俯身,呢喃細語,在她額前落下一記輕吻,「我愛你,全心全意隻愛你。所以,你要趕快醒來,好嗎?好嗎……」


    他多麽希望她能迴握一握他的手,哪怕隻是輕輕的也好。


    可惜,半晌過去,掌心裏的小手依然冰冰涼涼,毫無反應。他絕望地俯身趴在她的身旁,任由心痛的感覺侵襲他的四肢百骸。


    直到有人敲了敲門。


    他抬頭,原本以為是醫護人員,或是她弟弟……


    不,她弟弟不可能會敲門。


    然而他全猜錯了。進門的,竟是鍾湄琪。


    「你怎麽會——」他顯得相當意外。


    鍾湄琪一臉陰霾,踏進房裏,反手將門給帶上,低聲道:「那個……我從文仕那邊都聽說了。」


    「哦。」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好草率淡應。


    鍾湄琪走到病床邊,凝視著楊鬱嫻的模樣,她變得如此削瘦、憔悴,而且蒼白、單薄。


    她的胸口裏突然湧出一股無法排解的內疚感。


    「是我的錯。」她想也沒想地就這麽脫口而出。


    李霆慎聽見了,卻不作聲。


    鍾湄琪則是繼續說道:「五、六個月前,她來問我關於姊姊的事。我說了很多,她聽了,沒有生氣,反而說要讓自己更像姊姊,這樣才能讓你的心裏……有她的位置。」


    他眨了下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麵露無奈地勾起唇角,「……是嗎?她真的這麽說?」


    她點了頭。


    「……那個傻瓜。」他心口一緊,忍不住閉上了眼。


    事實上,他隻有在初識她的時候,才會錯將她當成鍾湄芳,可隨著相處的時間拉長,他非常清楚這兩個女人隻有長相相似,其餘天差地遠,幾乎八竿子也打不著。


    「對不起,都是我說話不經思考,她才會衝動跑去滑雪——」


    「不,錯的是我。」他打斷了她的話,「你之前說的對,我早該向她坦白一切,可是我沒有,我逃避了;甚至當她開始拉著我去打球的時候,我其實隱隱約約感覺到不對勁,但我還是選擇了粉飾太平。」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那該有多好?


    他會在第一次遇上她的時候,就在那家bar裏坦承,「嘿,你長得真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就算會被討厭也無所謂,他依然會全心全意地去追求她。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會拿出湄芳的照片,告訴她,「你們長得很像,但其實骨子裏你們一點都不像。」


    即使他的動機將被質疑,他還是會不計一切地向她證明自己。


    然而,時間不能重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她彌補自己的錯誤。


    ——如果她能醒過來的話。


    晚間八點,病房的會客時間結束,鍾湄琪離開了,李霆慎則是失心落魄地走在街上,不自覺地走進市區裏的一座小教堂。


    他望著基督神像,虔誠祈禱。


    這輩子,他什麽都沒求過,甚至連鍾湄芳去世的時候,他也沒求過什麽。然而此刻,他抓住僅剩下的一絲希望,衷心企盼楊鬱嫻能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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