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靖十九年,冬。


    “李公子,素珍來了,你是不是惱素珍去表哥家住了幾天,將這群婆.娘找來刺激我?”


    一個女孩兒趴在屋簷上,眼淚巴巴的盯著著院裏的青年,還有坐在他身旁和他相親的五個年輕女子。


    麵如冠玉的年輕公子手一哆嗦,整杯茶潑到對麵姑.娘身上,女子叫了一聲,和其他幾位一起站起怒視簷上女子。


    “馮素珍,又是你這醜女,告訴你,我李陳氏絕不承認這門親事!”


    獅吼一聲,一中年婦人從內間走出來,叉腰看著簷上女子。


    素珍歎了口氣,心想,李大媽,這門親事明明是你李家強的我馮家。


    當年她家新搬到淮縣,她爹爹和李公子他爹喝酒,這酒過三巡,看她爹一臉憂愁,那李大叔相問緣由,她爹爹便告訴他,她娘方產下一女,這左鄰右裏都在她家附近悠轉,似在打什麽主意。


    這當爹的是個大美人,這女兒還會醜麽。李大叔激動了,心想爾等小民必是到馮家訂娃娃親來著,近水樓台先得月啊先得月,立刻自薦。


    李大叔是淮縣縣太爺,她爹能拒絕麽,隻好半推半就承了。


    翌日,李大叔李大媽到她家串門,看到她娘親,“驚”為天人,說她爹爹使詐。雖說她也覺得是自家爹爹使詐,但沒人讓你被詐啊。


    何況,她從不認為她娘長得醜,不然她爹爹怎會那麽疼她?不過就眼睛小點,鼻子塌點,嘴唇厚點,臉上天花麻印子有點。


    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說,她也不一定遺傳到她娘呀。雖然後來事實證明,她確實是有那麽點。


    話說素珍正迴憶著往事,李公子一瞥他書僮小四,小四默默從懷裏掏出一把小弓,又在地上揀了顆石頭,放到弓上,向她瞄準。


    素珍很快中彈,“啊”的一聲從牆頭栽下去,跌下一刹,隻見李公子嘴角含笑,明如春花,霽如秋月。


    為博美人一笑,她想她認了。


    隻是


    她摸摸頭,呲牙道:“好痛,這死小四的眼力怎這般厲害?”


    “自你五歲揪著他家公子衣服不放,他已經開始護草,瞄了十二年不準才怪。還有,你不痛,痛的是我。我不在這裏,你會故意摔下來逗李兆廷笑?”


    墊在素珍身下的少年將其抱起放下,麵無表情道。


    素珍想拍拍那孩子以作安撫,無奈她人隻有他胸高,夠不著肩膀,隻好作罷,討好笑道,“冷血,我給你買糖葫蘆吃。”


    “不要。”


    冷血幾乎立即拒絕。


    “為什麽?”


    “從小到大,你每次給我買吃都是借我的錢,而且從沒還過。”


    “……”


    “我是你家小姐,你怎能這般吝惜,我爹爹支你的工錢還少嗎。”


    “老狐狸已欠我十八年工錢,虧得夫人時有補貼,我才能攢點私.己,除了夫人,你們馮家沒有一個好人。”


    素珍歎,這孩子這般小氣是跟誰學的,談錢多傷感情哪。是以,當他後來成為京城少女的暗戀對象之一,和叫什麽無情、鐵手,追命的一起被選進六扇門當公務員,人們還給他們按了個綽號,叫作“京城四大名捕”,她著實納悶。


    “別忘了任務。”


    進家之前,素珍一瞥冷血,語氣嚴肅。


    “玩了這麽多年,你煩不煩?”


    冷血繼續冰塊臉。


    素珍睨他,“李公子被搶走是不是你負責,嗯?”


    負責,即是娶她,冷血二話不說應下她要求。


    素珍笑,其實,也就讓他去找方才那幾位小姐喝杯茶,吃個包子,外加談談心什麽,給她們提個醒李大媽這幾年來給李公子納妾皆不成功的原因。


    因為咱李公子有“寡人之疾”,那啥不行。


    但這關係不大,隻消她和李公子將來成親,懷上寶寶就能還他清白了。


    所以說,俗話說得好,時間能證明一切。


    基於她從表哥家迴來沒有立刻迴家,而是去了探望李公子,行為有那麽一點不孝,這時走正門不啻於找訓,是以她拉著冷血從後門進屋


    然而,迎接她的卻是她爹爹她.娘她哥哥還有大丫頭紅綃笑容可掬的臉。


    看著她爹爹笑得那個春意蕩漾,素珍有點頭皮發麻,跳進她.娘懷裏才對她爹曉之以理,“爹爹,即將嫁出去的女兒也是潑出去的水,懂不。”


    她爹爹“嗯”了聲,紅綃那丫頭卻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包袱遞給她。


    素珍兩眼問號,她哥哥好心解釋,“潑出去的水,你可以走了。”


    “娘親,他們要趕我走。”素珍抱住她.娘,一物降一物,她爹對她娘愛逾生命。


    “珍兒,”她娘.摸摸她的頭,眼中滿是不舍,“這次你真的要走。”


    素珍想了想,問她爹,“莫不是你突然發現我不是你親生的?”


    此言一出,立刻被她.娘揍了個滿頭包。


    爹爹卻笑眯眯道:“乖,去考個狀元,光宗耀祖了再迴家。”


    素珍一聽黑線,她爹爹很能出驚人之舉。


    譬如將隔壁黃伯的狗帶去學蛙泳,將張嬸的牛蛙帶去學狗爬式。又譬如她.娘學插花,煩惱菊花該配什麽植物,他送她一根黃瓜。


    但這次她擦,爹你能不能靠譜一點。她指著她哥哥道:“哥哥去。”


    她爹卻一攤手,道:“他從小習武,你自小從文。”


    “那就對了,讓哥哥去考武狀元,然後娶個公主迴來。”


    “可為父喜的是文狀元。”


    素珍想吐血,奈何自小被她哥拉著陪操練,身體甚好,別說吐血,這氣不喘臉不紅。她想了想,改抱馮美人的手臂,道:“爹爹,大周朝不興女子考科舉,一旦被揭發,可是全家獲斬的欺君死罪,女兒不怕死,可不能連累爹娘啊。”


    “我們全家正好都不怕死,就怕閨女你怕。你不怕最好了,爹爹當年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拿下文狀元,你考上狀元設法辭官就好。”


    她爹仍是笑眯眯的。


    其後她.娘、她哥和紅綃,拉她去喬裝的去喬裝,去馬廄牽馬的牽馬,往她包袱裏塞錢糧的塞錢糧。


    素珍欲哭無淚,冷血說得對,她家果然沒有一個好人,且沒有一個正常。


    她決定迴房睡覺,卻被冷血在她爹的眼色擋下去路。


    她遂斜斜四十五角半憂傷看他,“當年是哪個小乞丐死活抱著我要我將他帶迴馮家的?”


    “是你說管我飯我才跟你迴來的。”


    “……”


    “那我好歹管了你十年飯,你不能恩將仇報哦。”


    “管飯錢又不是你出。”


    “……”


    就這樣,大周德靖十九年,素珍被她爹馮美人突如其來的光宗耀祖念頭趕出馮家女扮男裝考狀元去了。


    最讓她歎為觀止的是,馮美人那廝居然還作了萬全準備,替她偽造了枚證件。


    準考證。


    每朝科舉製度,從形式到內容,各有不同。大周設鄉、會、殿三試,逐級而上,從鄉郡到州省府,最後是中央。


    準考證這玩意兒,正是身份的憑證,由官府統一製膳,其上滕以特別圖案,寫有考生籍貫姓名、鄉試名次等,並以官府印鑒戳於其資料上。也就是說你必須在鄉試中取得名次,才能參加會試。


    當然,有錢能使鬼推磨,官蓋印也不過是那點事兒。


    所以,這對素珍說雖是造假,證卻實非假證,而是花了錢的真證。


    隻是,不管鄉試會試有怎樣的貓膩,最後一關殿試,由天子親點,卻得見些真章。


    再迴到準考證上。


    素珍歎,本以為馮美人隻做到這一步,結果真是小覷他了。


    他給她準備了多枚證件,任君選擇。吳基隆、劉楷威、林屬豪……她看這些名字甚為霸氣,預感他們將來必火,真心不敢亂用。


    馮美人見狀,又拿出一堆證件,什麽李時珍,李世民,李廣……一堆李姓。


    她知她爹有心取笑自己,但還是憋屈的從中選出一張。


    其上名字是:李懷素。


    這名字也許有千萬種意思,但在她看來,這不過取“李兆廷你要想念馮素珍”之意。用我的名字來許願,如此簡單。


    不曾想到,後來,她當官以後卻是嚴力打假。


    還收了一得意門生小周。


    那孩子青出於藍勝於藍,長江後浪推前浪,差點沒叫她這前浪死在沙灘上。


    最先也隻是揭些權貴八卦,譬如某某貴婦神奇的化妝技術,卸妝後模樣慘不忍睹;譬如某某武侯的學術研究成果,說你學武的,不就一體育特招生嘛,怎能洋洋灑灑便寫個筆墨通暢的文章。


    後來居然打到她頭上來,說她在科舉考試中作弊,讓人代筆雲雲。氣得她拽起他領子問“你怎麽證明你在翰林院招收公務員的考試中沒有作假”,這孩子居然慢條斯理反問,是不是隻要我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你就承認自己作假。


    她於是徹底被擊敗。


    這事鬧得滿城風雨,一時士子文人人人自危。


    文人自古相憐亦相輕,這倒也生了個好處,大家立下走動多了,不再孤芳自賞,這寫詩填詞總得有個人證物證什麽啊。本來宅在家裏著書立說的,也搬到酒肆樓麵去了,某種程度上帶動了經濟消費發展。


    這事後來還牽出了一批食材家具造假案,醬豬肉成了醬牛肉,醬牛肉成了醬羊肉,醬羊肉成了醬老虎肉,標榜紫檀花梨的家具都是些人造木。


    她一氣之下,嚴打以外,連續一個月吃青菜,家具改用最薄最差最便宜的板材,絕不讓任何黑心商人賺她血汗錢。


    於是,人們爭相傳頌,說她是個清官。


    後來天子大怒,頒下新法嚴懲相關。


    天子利益,大力護法,當值一頌,一國之治,治本之始絕非杜絕那悠悠之口,更須真正做到以.民為本。


    這事給了官商民一個警醒,並非全是弊處,但若捕風捉影,過份渲染卻亦絕非好事。小周那坑爹貨弄得人心惶惶,天子最後歸咎到她頭上,罰其三月俸祿,害她隻好天天到其他同僚那裏蹭飯,以至後來人家見到她都立刻關門放狗。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了。


    基於每個淒美故事裏上京赴考的書生都攜帶書僮一名,素珍也被她爹配了隻拖油瓶:冷血。她本來要的是紅綃,紅綃不幹,說路上辛苦。素珍表示理解,這年頭小姐都不好當。


    臨走前,她想了想,寫了封恐嚇信給李公子,告訴他如果他敢納妾她就要他好看,又拜托她哥將李公子有疾的秘密傳遍全縣。


    素珍是個隨遇而安的人。路上,還真開始認真琢磨起考科舉這事兒來。


    又跟冷血討論,說若論科舉,不得不提“門生”這物事。這二字取得相當學問,門生,門生,有門才能生,投在當朝那位大人門下是一門學問,怎麽讓大腕在眾多門生裏看上你,更是一門大學問。


    而說到勢力,這其中之一便是當朝權相權非同。


    人常說,名字與運道大有毗連,素珍覺得這話不假。這位右相本便姓權,名非同,字相宇,又字歐巴,就連家裏的馬也特別威風,叫作歐巴馬,後約是嫌相衝,改相近諧音為***,聽去同樣給力。


    依照馮美人的指示,她和冷血要到上京去找一位叫傅靜書的世叔。據說這位大人是他的摯交,官拜翰林侍講學士。


    靜書,淨輸。


    名字取得不好,這職位便也讓人鬱悶了。侍講學士是從五品官階,魚肉魚肉百姓尚可,會考貓膩卻免談。若區區從五品都能貓膩,上麵的一二三四品還混什麽。沒有任何福利可言,素珍心想,這叫她情何以堪。


    更讓她鬱悶的是,冷血那孩子放著大道不走,專揀林間小道,導致二人一路遇到不少討要植樹費的綠林好漢。


    在冷血將第三撥好漢“送走”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爆發,說改走大道。


    冷血不幹,說這是體驗生活。


    素珍道,逛市集,遇惡霸,救孤女,逛青樓,這些才叫體驗生活,我看你八成是想試試自己身手。


    冷血說,你那是小說,而且是掉牙的,隻走到一旁吃幹糧不理她。


    素珍走過去,一把捋起袖子,冷血臉一紅,隨即輕斥,“婦德。”


    待她眼淚婆娑的指著臂上被蛇蟲鼠蟻叮出來的包包,終於,冷血微不可見的皺了皺眉,妥協了。


    到了市集,素珍直奔酒樓而去,冷些一把拽住她後領,“不是說逛市集,遇惡霸,救孤女,逛青樓嗎?”


    她不屑迴道:“這些我在淮縣早做過了,你忘了啦?”


    冷血頓時綠了臉。


    二人尋了鎮上最好的酒樓,客人極多,熱鬧的很,素珍正在美美的大碗酒大塊肉,卻聽得身旁冷血突然道,“剛進門那五人,中間那藍衫的必定身負重傷。”


    “冷血你鼻子真好,比狗還牛。”


    她誇冷血一句,冷血卻不樂意,惡狠狠說這是出自絕世高手的判斷你懂不懂。


    素珍心道老子沒打算懂,隻轉去打量那五名男子。


    無他,這進出客商中,數這幾人最好看,尤其是中間那兩位。其中那個藍衣青年,眉是山墨翠,眸萃星魄色。另一個男子身著白袍,眉宇輕泛間似裝深壑。這幾個人坐在一處,便好似將四處的人都隔絕開來。其他三人約摸是家仆隨從,一個麵貌尋常目光溫瑩的老者,另有兩個青年,都是精銳眉目。


    冷血說,請注意形象。


    素珍手指搖搖,說不打緊,你看姑娘家們都在看。


    冷血說,你別忘了自己現在是男人,女看男紅袖添香,男看男,斷袖找死。


    素珍怒,這烏鴉嘴白衣青年和其中一名隨從果瞥了她兩眼,也不見殺氣,但那眼神足讓人心驚肉跳。


    冷血一聲冷笑,桌下,素珍伸手一拉他,隻改看她的雞鴨鵝,這樣一直相安無事到那幾人結帳。


    兩桌甚近,素珍隱約聽到一名隨從微驚說錢袋必是在途中拉下了。


    小二本是一副我大爺的恭敬狀,聞言立刻換了一副你大爺的不屑色,眼梢一掠幾名身形魁梧的堂倌。


    店裏頓時靜下,看起熱鬧來。


    “這個押下做飯錢,另外,我們需要一間上房。”


    這時,那白衣青年卻伸手一摘頭上玉簪,遞給小二。素珍心裏一動,那簪子通體如雪,紋理古樸流蘊,非但是精品,必定是上上品。


    小二兩眼放光,看向掌櫃的,後者同放光。


    眼看掌櫃的便要去接,那藍袍男子卻攔下,“七弟,這是父親贈你之物,萬不能給。”


    他說著一聲低咳,眾人一凜,老者立刻緊張的問了句是否傷勢發作,他隻說無妨,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道:“掌櫃的,你將這東西拿到鎮上最大的當鋪典當了,將票據留好,在下改日來贖。”


    他手下的人看到那東西都變了臉色,掌櫃的卻冷笑道:“大爺,你一顆破石頭便想抵我三兩白銀的飯菜!”


    他話口方落,那兩名隨侍青年謔然站起,眸色已是寒極。


    那掌櫃的又驚又怒,手一揮,一眾堂倌便要去奪那白衣青年的簪子,這幾人看去一副讀書人模樣,隻怕不是這七八名高大彪橫大漢的對手。


    餘人紛紛議論起來,並不在意霸王的事,反為對兩位公子的狀況頗為擔心。素珍想,人長得美果是無論在哪裏都占便宜。


    “慢著,這帳我替這幾位公子結了。”


    突然一聲,掌櫃的一愣,人們立刻朝素珍和冷血的方向看來。


    方才卻正是素珍開的口。


    被她猥.瑣良久,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她的藍袍男子終於看了她一下,他唇角銜了絲笑意,似是致謝。


    但他的眼睛卻一直是淡如水的。


    素珍一改方才印象,這人看去溫雅,僅限模樣。如果說那白衣青年是不簡單的,這人沒有深淺。


    依照藍袍男子的吩咐,那老者上前將石頭遞給她。


    她看了眼他掌中灰不溜秋的石頭,笑道,“美人如玉,君子好逑。不必,這東西大叔且還給你家公子爺吧。”


    大周雖不盛行男風,卻並非沒有,權貴間圈養**更是常見。堂上立刻有人倒抽了口氣,那兩名侍從更是立時怒了。他們主子被調戲挑釁便罷,還是被一個醜男人。


    冷血沒好氣的看了素珍一眼,準備隨時開打,倒是那藍袍男子讓二人退下,淡淡看著她道:“如此,多謝公子了。”


    那白衣青年看了看石頭,又瞥了她一眼,一聲輕笑,不知在笑什麽。


    藍袍男子讓老者問素珍籍貫姓名,隻說他日必定重酬。素珍嘻嘻一笑,道,美人,我在天字x號房等你說罷便拉著冷血跑了。


    也虧她跑的快,否則必定被那兩名侍從摔過來的椅子砸中。


    迴到客房,冷血冷眼瞧她,“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免費替人付賬可不是你的作風。”


    素珍熱情被打擊,反駁道:“我是好人,而且藍袍男子本贈物於我,不算是免費。”


    冷血微哼,“就那破石頭?”


    “那玉簪你說值錢不?”


    “廢話,人家又不給你玉簪!”


    “那石頭比玉簪值錢十倍。”


    冷血說了句開什麽玩笑,隨即開始打地鋪,不再理她。


    “有句話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冷血傲然挑眉,素珍也不惱,笑嘻嘻解釋道。


    冷血聽她聲音認真,不似說笑,微微一怔。


    素珍明白,多年情誼,他知道她什麽時候開玩笑,什麽時候不是c遂接著道:“這是絕頂的玉原石,隻是未經打磨,還是‘璞’。人們常說璞玉璞玉,說的便是它。”


    冷血聽罷,眉皺了半晌,方道,“無怪那白衣男人方才一直笑,原是笑你不識寶。”


    素珍聳聳肩,並無所謂。


    冷血眼裏卻升起十二分狐疑,“你會做虧本買賣?”


    她攤開雙手枕在腦後,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


    同是貴重心愛之物,那藍袍男子拿自己的抵了他七弟的,這種作法對她口味。君子不奪人所好,她自有她價值連城的東西。


    窗外落了些夜色,冷血奮戰好地鋪,說,我出去給你買點零嘴,明天路上吃。


    素珍瞪他,“拿吃的賄賂我什麽意思?”


    果不其然,冷血道:“明天你我繼續走小道。”


    他說著要出門,素珍捂住肚子,低低呻yin了聲。冷血一驚,立刻迴頭,隨即挑眉道,“別給我使詐,方才還精神奕奕。”


    素珍搖搖頭,說怕是月信來了。


    對冷血並需不避諱什麽,他在她家多年,知道她月信來時痛症,聞言眉鋒一皺,便要扶她躺下。


    素珍搖搖頭,止住。她閑書多看,頗懂些醫理,寫了張藥方讓冷血替她揀帖藥迴來。


    冷血二話不說,拿過藥方立刻出了去。他辦事迅速,到讓小二將藥熬好送到她手上,不過眨眼工夫。


    看著黑漆漆的藥,嗅著直逼過來的濃苦,素珍隻不肯碰,氣的冷血想揍她一頓,他皺了皺,從新買來的蜜餞裏揀了顆梅子遞到她唇邊,“吃完這個就要吃藥。”


    素珍道:“你陪我一起吃,我就吃。”


    冷血這次臉都黑了,但最終還是就著碗喝了兩口,隨之狠狠盯向她,“該你了。”


    素珍卻迅速從床.上起來。


    冷血臉色一變,眉峰一厲,將碗摔了,隨之身子一顫,猛的摔到床上。


    “這不是什麽補身子的藥,你……算計我!”


    他緊緊盯著她,聲音沉怒。


    素珍站在床邊,點點頭,一字一頓道:“小時候,我騙你說有蚊子咬我,你夜裏會悄悄守在我房裏,整夜不睡替我驅蚊子,這樣的你怎舍得帶我走林道?你方才說去買零嘴,其實是想趁機出去打探消息對不對?我爹爹這人,滿肚壞點子,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和算計,讓我喬裝去考狀元這種事他做不是做不出,但並不排除是另有原因,譬如說……避難。”


    她深深看了眼拚命掙紮著要站起來的冷血,知道數日來深藏在心底的猜測可能成真,心裏一沉,快步出了客房。


    冷血既有意瞞她,以他的性子,即便將他殺了,也斷不可能從他嘴裏問出什麽來。這也是她一直不問現在也不必問他的原因。先前一旦問話,誓必打草驚蛇,要施襲,幾不可能。且他武功高,即便施襲也未必一定能成功。她苦候數天,便是要他毫不設防,詐他吃下自己親手抓的麻沸湯。


    她站在院中,雙手緊握,平生第一次,心疼難當。


    馮家可能出事了!她爹設法將她趕出來是要讓她避開災難……上天保佑,隻希望她還趕得及!


    正當她向馬廄方向狂奔之際,一襲暗影手握長劍突從屋簷躍下,向她而來,一股濃烈的血腥之氣也隨之鑽進她所有感官裏。


    眼看來人向她跌來,那劍也直挺挺的向她送來,素珍嚇出一身冷汗,幸好他猛一收勢,以劍尖支地撐住身.體她方才驚魂稍定。


    是方才用膳遇到的藍衫男子?!


    冷血說得不錯,他果真受了傷……一片紫紅從他衣裏滲出。


    二人頭頂星光璀璨,他臉色卻白如紙蟬,偏生唇上一縷殷紅,竟滌蕩起無數風流之色。


    素珍突然覺得,這人的模樣竟和李公子有幾分相似,和李公子一樣好看。


    隻是,他眼中一片暗意,眉眼比方才所見深刻十倍。他看去也不過二十來歲,這種遠超年齡的沉著,給人一股壓迫之感。從來沒有誰給過她這種感覺。


    嗖嗖幾聲,數道黑影從屋簷飛撲而下,這些人蒙了臉麵,手中兵刃如凜,寒氣逼人,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讓她方定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藍衫男子這時似有所難撐,向她急跌過來。


    素珍第一反應是:跳開,逃命,自己。


    男子微微眯起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他似乎已看穿她的念頭,突然伸手握緊了她的手。


    素珍心裏將他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他傷勢既重,她要掙開也未必不能。


    他到底是什麽人,發生了什麽事,竟在這深夜時分遭人追殺?


    然而,情勢容不得她多想,數柄長劍向二人狠狠戳刺過來素珍暗咒一聲,奪過男子的劍,擋下殺手戳向他肚腹的一刺。而這人竟亦極是強悍,雙手分別在另外兩柄劍上一彈,將劍勢蕩開。


    她隱隱有個念頭:若他沒有受傷,這些人未必是他的對手!


    這一運勁,男子亦再也支撐不住,摔到地上。


    “他還有保護之人在這裏,這少年功夫上乘,要殺他,必須先殺了這少年!”


    和她交手的黑衣人一聲冷冽,餘下二人一頷首,目光瞬厲,竟皆向她刺來。


    素珍心叫娘喂,她和這人半毛錢關係沒有,她功夫也不上乘,甚至不大會武功,隻是教的人武功厲害,她雖隻學了兩招防身,也有了個板眼。


    但,僅限幾招而已。


    她詛咒地下那人不得好死尼瑪那麽恰巧就跌在老子背後讓老子擋劍?尼瑪故意的,靠!


    她見不得人死,可也並不想被殺,然生死一瞬,不同往日可謀劃脫身,眨眼間三柄劍已遞到胸.前,想起爹娘哥哥,心裏百般滋味,驚疼之際卻隻聽得一陣削刺之聲冷血不知什麽時候出的來,冷冷瞥她一眼,已和殺手拚鬥在一起。


    大片血水從他左臂滲出。


    他這是自戮之傷?用疼痛來抵抗麻藥的藥效?


    素珍心裏一疼,她方才並不唿救,也不往客房逃去,便是絕不想連累冷血,可現下……


    劍花四濺,冷血麻藥未過,本便強撐,很快就落到下風,她急得不行,便要上前,就在其中一名黑衣人一劍刺進冷血肩膀的時候,地上藍衫男子突然劈手奪過她的劍,揚手一擲,打掉了另一名黑衣人向冷血胸腹而去的致命一,對方一驚,此時她眼前又是一花,隻見屋簷上光影梭閃,數支匕首破空而來,黑衣人全數被釘,倒地而亡。


    “少爺……”


    多道身影躍下,圍攏到藍衫男子身旁,緊張察看其傷勢。


    就日間所見幾人外,素珍發現又多出一名老者和一名少年。這老者麵相十分威嚴,那少年亦是一副好容貌,皓齒明眸,豐神恣揚。他快速掠了藍衫男子一眼,確定他並無大礙後,加入眾人的目光,頗有些訝異的審度著她,道:“是你救的我哥哥?”


    看著向她躍來的冷血,素珍心頭止不住一片涼意,許是她的眼睛過於冷淡,眾人更為詫然,那少年怒道:“喂,醜小子,問你話呢。”


    來不及向那藍衫男子“求救”,她身上一麻,穴道已被冷血拂中,意識消失之際,隻聽得那藍衫男子淡淡一句,“謝過二位相救之恩。惜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就此別過。敝人是護國將軍慕容景侯之侄,兩位可到上京慕容府討要任何賞賜。”


    很久以後,素珍常常想,如果那晚她掙開了這人的手,結局是否已全然不同。


    素珍醒來的時候,藍衫男子一眾已然不在,夜幕下一場刺殺如夢。冷血站在床.邊,靜靜看著她。


    她和冷血相識十年,從未見過他這副神色。


    他眼裏血絲深縱,透著一絲悲慟。


    看她醒來,他欲將她扶起,她卻猛地掙脫,死死看著他,“來不及了對不對?告訴我,我家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冷血閉了閉眼,不顧她掙打,強自將她扶起,“我帶你去。”


    素珍一怔,過去?他們迴到淮縣了嗎?這裏已非他們先前所住的客棧


    外麵天色尚早,光亮初開。


    這裏並不是淮縣。


    一路所見百姓商鋪眾多……較淮縣繁華熱鬧許多,必是高一級的州府。


    她問冷血這是哪裏。


    冷血說,你已睡了五天,這裏是瓊榮郡。


    她的心不斷往下沉,沒有再問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不想再問。


    到得市集,冷血停下腳步。


    這裏必定發生了什麽事,人們竟撤下買賣,向城門方向湧去。她看向冷血,冷血卻緩緩別開臉,輕聲道:“珍兒,你想知道的在那邊,你去看看,看看吧……”


    此時已然入冬,風寒刺骨,在耳邊鼓鼓的響,今天天氣並不好,天空一派陰暗霾惻,一場更刻骨的寒冷仿佛隨時而至。


    她猛然甩開冷血的手,沒入人海裏。


    彼處,數十層百姓,桓桓疊疊,聲音密密麻麻。


    “你說新皇登基,可有好事布施?”


    “誰知道,聽說這位爺喜怒不形於色,但當太子時的政績卻大是不凡。”


    “你們怎敢當眾討論這等事情?”


    幾個書生模樣的男子從她身邊走過,本興高而議,又一時噤聲,素珍隻聽得有人壓低聲音問,“那淮縣之事卻是怎麽說?”


    淮縣?


    她微微一震,心急如焚,幾次發狠,卻始終無法擠進人牆。


    腰間一緊,熟悉的氣息遽然而至,隻聽得陣陣驚唿從人群中而來,抱著她的人已施展輕功越過人群,將她放到最前麵。


    素珍終於知道人們在看什麽。


    城門前張貼著兩張皇榜。


    其中一張寫了不少辭話,總結起來正是:王薨,新君登基。


    而另一張,寫的卻是:查潯陽郡淮縣馮少卿為晉王舊黨,本家四口均已伏誅。淮縣城門曝屍三日,以儆效尤。凡作亂者,一經查出,當以此十百倍嚴懲,禍及九族。


    晉王,即皇帝……不,先帝兄長,多年前曾發動叛亂,已被先帝賜死。


    而馮少卿,正是她爹爹的名諱。


    素珍忘了自己是怎樣從人群裏走出來的,隻記得當時自己和冷血的對話。


    她問他,“我爹爹隻安排了我逃出來?其他屍體不假?”


    冷血澀聲迴道:“老狐狸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向監殺的人討下兩條性命。他說過,他是必定死無疑了。”


    “為什麽不是娘.和哥哥,爹爹最愛娘,哥哥是馮家長子嫡脈……”


    “夫人說,她自是要陪你爹爹的,紅綃願替你,你哥哥不願讓我替他,說監殺的人隻怕不肯放過馮家兩個子女,他和你一起逃走,隻會增加你危險。珍兒,他們都最愛你,你是他們最先考慮的人,所以,你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爹娘和大哥都死了,紅綃替她而死,素珍腦裏混混沌沌的迴轉著冷血的話,再尋迴意識,人已被冷血帶迴客棧。


    她拔出冷血腰上寶劍,冷冷指向他。


    “珍兒……”仿佛看不見那明晃晃的劍尖,冷血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眉目堅定的可恨之極。


    “不準你喚我名字!”她憎恨的盯著他,低吼道:“我明明可以趕迴去,是你,是你……滾!否則,我殺了你!”


    “你們馮家還欠我多年工錢,我不走。”


    冷血眼睛也紅了,聲音卻猶自平靜,一字一字如平日冰冷卻宛如誓言鏗鏘。


    她一言不發往懷裏摸去,卻見冷血從腰間摘下一件什麽東西,緩緩舉起。


    那是她的錢袋!


    他一聲啞笑,緩緩道:“你現在身無分文,要麽,你殺了我,否則,我永遠跟著你。”


    她心中氣苦,一咬牙,反手一劍刺去,抵在他頸上,他竟仍是一動不動,甚至顫也不顫一下,隻深深看著她。


    素珍苦笑,再痛再怒,卻果真能下的去這個手?將他趕走,有多少成心思是不想他送命,她這個真小姐尚未服法,一經查出,便是殺身之罪,他又豈能得免?


    隻是,方才還能憑恨意支掌,此刻,她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摔到地上。


    臨別前,所有人的音容笑貌仿佛猶在耳邊,馮美人,你們要花多大力氣才能將一場死別演繹得像台上戲曲。


    仿佛,幕一落,他們又能談笑嬉鬧。


    仿佛,他們從未離去。


    冷血說的對,他們馮家果沒有一人正常,便連她的丫頭紅綃。她是小孤女,她家不過養她十多年光景,她不過和她玩耍十多年,她卻情願替她去死。


    為什麽要殺他們?


    晉王舊黨?


    自她有記憶起,爹爹便是縣裏夫子,經營著一家小書院,安份守紀。


    晉王當年禍亂未成,妻子兒女,府上奴仆,所有人無一幸免,被全數斬殺。


    即便在她不知道的曆史裏,她爹爹果是晉王舊黨,但其後既隱於野,安於民,往日種種亦早已成雲煙。他的言行,讓她篤信,他沒有反叛之心,為何因一顆疑心便舊事再提,為何不肯放她馮家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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