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如今的莊白書,一到考試時左臂整個癱在書桌邊,許笙算是知道了,莊白書從未“不留神”,那都是主動讓他看的。


    然而讓許笙頭疼的不隻是莊白書,更令他叫苦不迭的是他七零八落的功課。


    平時不用上交的練習卷還好,語文和英語他做了功課背了單詞也能勉強應付,一旦到了要求批改的卷子或第二天檢查的作業,理綜數學這類科目能讓許笙頭痛欲裂。


    要是能和楊絮一桌也行,學習上也能幫幫自己,可如今旁邊換成了莊白書,於情於理那人都不會幫他。


    要不找個家教?


    許笙一家這階段正忙著母親將要進行的手術,乳腺癌早期治療主要以手術為主,醫生囑咐讓徐梅保持良好的心情,許笙實在不想趕在這個當頭讓她知道自己的學習情況而勞費心神。


    徐梅暫時休假住院,許笙為了陪著她學校和醫院兩邊來迴趕,經常在醫院裏靠著椅子補作業。


    他翻出了自己以前記過的理科筆記,又買了幾本基礎練習冊,沒日沒夜地溫習功課,他除了學習作為班長還要經常開會,幫老師忙裏忙外。


    許笙焦頭爛額,漸漸有些力不從心。


    這種接近崩潰的吃力感讓他生理心理都很有壓力,他更寧願麵對他以前的工作,那些繁雜費眼的條律,也比每天鑽研這些數字化學符號牛頓力強。


    “你最近很累嗎?”


    “什麽?”許笙從小憩清醒過來,看見楊絮迴頭看著他。


    “你上課總打瞌睡啊。”楊絮道:“原來你都隻在自習課睡的。”


    許笙捏了捏眉心讓自己稍微清醒,疲憊道:“嗯...家裏有點事,這幾天沒睡好。”


    “你這樣不行啊我跟你說,你總這麽缺睡眠...”楊絮嚴肅道:“容易猝死。”


    “楊絮,轉過來!”老李吼道。


    “是!”楊絮被吼得像隻受驚的兔子。


    確實有點吃不消,許笙迷迷糊糊地想著。


    這天正上著物理課,物理老師是個非常嚴肅的老頭,這老師也不怕學生家長投訴,暴脾氣一上來,對不聽話的學生該罵的罵,該上腳的上腳,絕不含糊。


    許笙那節課沒緣由困得不行,他額頭枕在一邊的手臂,緊閉著眼睛,渾身倦意,昏昏睡去。


    莊白書這時候正在旁邊百無聊賴地甩著筆,他對分數和成績不像其他人那樣熱衷在乎,一般興致來了聽會兒課,其他的作業試卷照樣跟著做,期末前幾名竟也不成問題。


    講課的老頭突然停下來,班裏快速陷入一片寂靜。


    “那個睡覺的同學,站起來。”


    莊白書也隨之一愣,他視線不由得飄向旁邊睡了快半節課的許笙,敢在這老頭的課上偷睡,真是不尋常.....


    他立刻看出許笙的不對勁,那人伏在桌案,眼瞼微微顫動著,臉色正泛著不自然的潮紅,額角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他前額的細發被汗水浸濕三三兩兩貼在額上。


    這邊許笙覺著自己內髒都在沸騰著,渾身從裏往外冒著熱氣,手腳卻愈發冰涼。他迷糊間聽到那老頭說著什麽“班長”、“不像話”,他渾渾噩噩,這些詞竟怎麽也串不起來,在他耳邊環環飄蕩,接著他又隱約聽見莊白書的聲音。


    “他發燒了。”


    ......


    許笙沒再聽清後來的對話,過了片刻,他突然感覺一隻有力的手摟住他左側的腰,右手腕被勾上一個寬闊堅實的頸彎,隨後他整個人被撈了起來,他隻穿了件薄衫,腰間手的溫度冰得他想要躲開,可那人手上的力度不容他拒絕一般,勒得更緊。


    待兩人穿過樓道,樓道的冷氣吹得許笙稍微清醒。


    他漸漸看清,扶著他的人果真是莊白書。許笙盯著這人高挺的背影,他後額微微翹起的卷發,感受到他手心緊握自己手腕炙熱的溫度,許笙感覺自己淡定不下來了。


    “等會,”許笙感覺他的聲音帶著迴音在腦殼裏遊蕩:“別去醫務室。”這點發燒他睡一覺就能好,去了醫務室肯定要打針。


    “不去你等死嗎。”那人語氣冷冰冰的,像是責問也像是諷刺,緊接著又聽那人嘟噥:“看你挺瘦一個人,怎麽沉的跟二百斤似的...”


    許笙渾渾噩噩的思緒開始遊離,一想這話說的真有莊白書的風格,又一想上輩子他倆試過那麽多的姿勢,莊白書也沒敢說他沉。


    他忍不住嗬嗬笑起來。


    莊白書被他笑的心裏發毛。


    兩人到了醫務室,接待他倆的是個年輕的漂亮姐姐:“怎麽了這是?”


    “發燒了。”莊白書說。


    “過來,我量量體溫。”莊白書把他輕輕放在床上,那女人拿著體溫計過來,拉開許笙的前襟給他放體溫計。


    莊白書在旁邊,眼睛隨著體溫計遊離到許笙敞開的衣領,汗滴順著他的鎖骨緩緩流下,許笙這個年齡說不上健壯,線條卻很結實,莊白書目光像被牢牢吸住,無法移開視線。


    許笙被那根冰涼的玻璃棍激得打了個哆嗦,輕哼了一聲。莊白書迴過神來,頭撇向一邊。


    “三十八度七。”她甩了甩體溫計,指了指床:“上床,打針。”


    許笙突然迴魂般,嗓音低啞,堅決道:“不用打針...”


    “你去醫院也是一樣得打,打完好得快。”她又指著床:“上床,打針。”


    “我們待會還有課。”許笙不死心。


    “下午除了體育就是自習,沒課了。”莊白書麵無表情地補刀。


    “嘶——”針頭紮進去的時候,許笙疼得直皺眉頭,手中抓的白色被單變了形狀。許笙從上輩子起就抗拒打針,每次發燒睡覺吃藥,實在好不了再去醫院。


    “行了先睡吧。”護士姐姐看向莊白書:“你可以迴去上課。”


    “不用,我們也快午休了。”莊白書道:“我去幫他買飯。”


    ......


    莊白書走出醫務室,隻覺得口幹舌燥,他將垂下的發絲攏到腦後,好一會兒心髒的躁動才稍稍平息。


    第一次見他,是在十四歲。


    那是臘月裏的某一天,下雪的日子。他被爺爺領著,邁過一重又一重朱紅色的門檻,雪花積在腳麵,凍得他透透的,他一邊走一邊忍不住跺腳。


    轉過一曲迴廊,他們與一隻肥碩的黑貓不期而遇。然後絡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那隻貓,低著頭看它抖皮毛,看它把尾巴尖翹得高高的。


    爺爺的話成了耳邊風。


    終於在一進拱門前停下,上麵寫著“天晴殿”三個大字。


    “到了!你在這別動,我去找人通傳!”爺爺的手心裏都是汗,忠臣就是這樣,見迴主子比過年還激動,搞得他很茫然。


    到了?


    他歪著頭往裏看,忽然有些失神,這是哪?


    知道這是在宮裏,可眼前的景象還是令他感到意外。


    宮裏……也有不打掃的積雪麽?


    他看著眼前平整、完美的一片純白,莫名其妙覺得感動。


    黑貓不知何時自腳後繞了進來,“喵嗚”一聲向內奔去。


    “啊!”他驚唿,想去追,邁出一步,又想起爺爺的囑咐,隻得眼睜睜看著素白的雪麵上滾出一串小腳印,他覺得惋惜。


    “哼……你還知道迴來?”一個暗色的身影閃出來,雖是責備的語氣,卻又溫柔得不行。黑貓撲進那人懷裏,勾勾脖子又是“喵嗚”一聲。


    原是找到了主人。


    絡繹看著他抱著黑貓一步步走到陽光底下。


    少年裹著深紅色的雪氅,雪氅邊沿滾了一周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皮毛,雪白雪白的,在細碎的風裏,像雪花那樣飛舞,那人麵目盡數掩在兜帽裏,整個人看起來惟朱紅純白兩色。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感覺是個很溫柔的人,因為他逗弄黑貓的樣子,很可愛。


    絡繹在等他和自己說話,少年卻隻低頭逗貓。


    他忽然想到,這少年該是早就在那了,要不是那貓崽出現,隻怕他還不知藏在哪處,現在又刻意不理他……這樣一想,一股氣開始在丹田打轉。


    “我說呢!那麽醜的貓,原來是你的!”


    少年果然不高興,但仍沒抬頭:“你懂什麽?這叫烏雲蓋雪!”說完,兜帽動了動,示威似的掀起黑貓的爪子,晃著。


    不知為什麽,逗出他的話絡繹就很高興。


    “原來爪子是白的就叫烏雲蓋雪啊!”他刻意拖長了音調,原地吧嗒吧嗒的轉圈子:“我隻知道西疆有名駒,名烏雲踏雪!哪那麽矯情,養隻貓還烏雲蓋雪了?是爺們,都玩馬,貓崽子……那是娘們玩的!”


    哎呀,這次好像說重了。


    少年不動了,似乎在瞪他。


    “哈哈~要打架嗎?過來啊!”絡繹向他勾勾手指,得意的笑:“我爺爺不讓我亂動,要打架你就過來。”


    “你爺爺?”少年不上當,仍在原地立著:“你爺爺姓什麽?”


    “說出來嚇死你!”


    少年低下頭,好像在忍著什麽,再開口就刻意壓低了喉嚨,端起腔調:“據我所知,今天來訪的……隻有護國公洛奉宇和他的獨孫。”


    哎?絡繹有點含糊,他隻知道別人叫爺爺做洛老將軍,至於名字……他也不確定,但還是很囂張的嚷嚷:“喂!你怎麽不生氣?快來跟我練練!新學了六合拳,正好在這**!”他卷起袖子,活動手腳。


    少年忽然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絡繹被他笑毛了。


    “哈哈……哈……你知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絡繹?”


    “什……麽意思?”絡繹看著他,訥訥的接口。“啊,不對!你怎麽知道我叫絡繹?!”


    少年慢慢走過來,清越的聲音在空曠的庭院裏被無限放大:“洛老將軍三代單傳的寶貝孫兒,今天開始作太子侍讀,我怎麽會不知道?聽父皇提你時就覺得逗趣,絡繹,絡繹……不知絡繹不絕的……是什麽?是機會,還是利祿,或是……嬌妻美妾?”少年輕笑著,眼梢飛上兩團淡淡的血色:“你瞧,你這個名字……還真貪心呐!”


    絡繹呆呆看著少年緋紅的眼角,隱約想起小時候見過的一種蝴蝶,白的翅,粉的尖兒,在初春的風裏,落在一朵又一朵盛放的山茶花上。


    少年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薄薄的唇抿成月牙的弧度。


    莫名呆了一刻,絡繹才迴過味來,自己被這小子取笑了!


    “嘿!你小子找揍是不是……”絡繹又羞又怒,作勢揚起拳頭,其實他才不會真的打下去,不過嚇他一下罷了,可是腦後傳來的爆喝卻在坐實他要打他這件事。


    “住手!!”


    爺爺如天神降世一般,照他膝蓋窩就是一腳。“咕咚”一聲,他很沒種的跪下了。


    爺爺在他身旁跪下,向著那小子大聲道:“末將參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聲音飽滿,情緒激昂。


    …………


    燈下,太子在練字。


    絡繹蔫蔫的站在一邊,像沒能過冬的芹菜,從裏到外都軟趴趴的。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來給太子做侍讀的,但白天的事還是嚴重的打擊了他的自尊心。


    被爺爺一腳踹跪下之後,任老頭子怎麽喝罵,他也喊不出“太子殿下千千歲”這句話。


    他知道,即使他喊了,也不可能像身先士卒的爺爺那樣情緒飽滿。因此他就梗著脖子垂著眼,看深紅色的衣擺擦著純白的雪,慢慢晃悠過來。


    爺爺怒了,一巴掌劈在他臉上:“小兔崽子!在家跟你說什麽來著!?”


    血順著嘴角流下,融進雪裏,好像早凋的紅梅。


    右臉在臘月的風裏,麻麻的疼。


    他還是不吭聲。


    前一天夜裏,爺爺很動感情的摸著他的頭,說:“好孩子!給當今太子當侍讀……以後年歲長了,就和你父親你爺爺一樣,去打仗!等你當上將軍……太子也該登基了,以後君臣肝膽相照,忠義千古!”


    絡繹笑著問爺爺:“侍讀是做什麽的?”


    “就是陪太子讀書,寫字。”


    “就這麽簡單?”他還以為是個大官呢,沒勁!


    爺爺認真的看了他好一會,說:“不簡單,一點也不簡單,興許你會是太子最好的夥伴,那時太子成了皇帝……他若是貪戀美色,或是懈怠了朝綱,隻有你能直言勸諫,所以……一點也不簡單!”


    爺爺是忠臣,十足十的忠臣。


    他絡繹才多大?十四歲!聽說太子也隻比他大一歲,現在就提到美色,朝綱……言之過早吧?


    可是現在……絡繹腦子裏亂哄哄的,他很委屈。所謂忠臣就是在主子麵前,連親孫子都不要了嗎?


    最後還是太子給他解了圍。


    少年的手從暗紅的雪氅裏伸出來,捏著一方手帕。


    “絡繹,”另一隻手掀開兜帽,在他麵前輕輕蹲下,“其實我早盼著能有個伴兒,剛才見你實在有趣,所以才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見他抬頭,少年抿著嘴笑了。


    “你別惱我。”


    那是絡繹記憶裏,最燦爛的一個笑容,是暖風吹皺了春水,是細雪消融的三月。


    看著遞到眼前的帕子,他心裏默默誦著:“太子千歲……千千歲。”


    就這麽……變節了。


    絡繹甚至懷疑自己的血統,到底是不是正兒八經的三代忠將的後代?像他這樣的人,放到戰場上能靠得住麽?萬一被俘,敵人若也對他這麽一笑,遞上一張帕子,他是不是就全招了?


    …………


    “好了!”太子唿出一口長氣,放下筆,抬頭問他:“怎麽樣?”


    “啊?什……什麽怎麽樣?”絡繹晃過神來,不明所以。


    “我問你,字……怎麽樣?”太子敲敲墨跡未幹的宣紙,充滿期翼的望著他。


    絡繹臉紅了。


    “我……我不懂。”


    一個笑容醞釀在太子嘴角,“你不懂?!你是不懂得分辨,還是……不識字?”


    絡繹低著頭,咬住下唇,瞥著那片汁水淋漓的墨跡,不甘心的說:“識字……隻是,識得不多。”


    “哈,不識字還當侍讀?難不成……我讀的時候,你侍候?”


    “難道不是這樣的麽?”絡繹第一次感到慚愧,他非常後悔,後悔不該把那一十五位先生氣跑。


    “絡繹,侍讀,是一起讀書的伴兒,若真教你伺候我讀書,豈不成了尋常書童?”


    絡繹低著頭沒吱聲。


    太子瞧出他的窘態,忽然彈了他的腦門一下,“瞧我,差點忘了!你家三代將才,讀得自然是兵書,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哪有什麽用處!是我糊塗了!”


    又是一個明亮的笑。


    太子沒有笑話他,甚至沒再提讀書的茬,但是絡繹自己掛不住,從那天起,但凡太子悶在書房裏時,他就偷偷捧出借來的軼事集看,這麽強弩著也識了不少典故。


    幾日後,連日的雪住了,太子心情大好,在紙上寫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字,墨跡直透紙背。


    同以往端正的小楷不同,這字蒼莽有力。


    “絡繹,知道這字念什麽?”太子含著一抹得色問。


    他皺皺眉,猶豫著道:“霽……?”


    “你識得?!”太子眼中一亮,很高興似的,又問:“那你可知道這字……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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