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他們都不再說話,車越往上開,路越濕滑難走,積雪越來越多,氣溫也越來越低,他將暖氣開到最大。


    古天昂在登山口停好車,看著身旁昏睡的人。


    小小的素白的麵頰,纖長的睫毛,小巧挺立的鼻,一微笑就會露出兩顆小虎牙的唇,他凝視良久,心中迴想這他們一同走過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有太多不舍,可是——


    「理想。」


    她睜開眼,揉揉眼睛問:「到了?」


    古天昂點頭,「到了。」


    他下車,繞到她那邊,打開車門,替她解開安全帶,拉攏她衣領,將她抱下車。


    遊理想莞爾,「要是有人看到你這樣一路把我抱到這裏,可是會以為我不會走路。」


    古天昂微笑不解釋,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這樣一輩子抱下去,可像這樣抱著她的時間,不多了。


    離山頂還有一小段,他牽著她往上走,遊理想環顧四周白茫茫一片,銀裝素裹,南國也有如此景觀。


    她讚歎,忍不住問:「這是哪裏?」


    「合歡山。」他輕聲答。


    遊理想恍然大悟,她怎會沒想到,在台灣三月初還能看到雪的,除了玉山也隻有素有雪鄉之稱的合歡山了。


    兩人走到山頂,俯看下去,腳下是萬丈懸崖蒼茫一片,寂靜清幽,巍峨壯麗,遊理想沉醉於風景,而古天昂的眼中隻有她。


    看著她展露許久未見的笑顏,看著她眼中的晶亮神彩,看著她眼角眉梢的喜悅,古天昂屏息,抬頭,輕輕深唿一口氣,看著天空中流漫的霧氣喃道:「這裏是三千四百一十六公尺的高空,天空離得很近,伸手就可以握住雲。」


    她迴神,順著他的話尾抬頭看過去,果真,一絲絲一縷縷的霧氣飄蕩,她伸手,指尖涼涼的,濕濕的,彷佛真有雲滑過,她不禁莞爾,卻聽他說——


    「雲不會被困住,就算握在掌心凝成水珠,可攤開掌心又會蒸發。」他低頭看著她說:「曾經有一朵雲這樣為我停留過,已經夠了,像你說的,這樣就好,這裏就好。」


    他放手,從北京到台北,他終於放開了她。


    「走吧,像雲一樣,迴去你的天空。」


    他不要她停留,不要她想著能給他什麽不能給他什麽,他可以什麽都不要,隻要她快樂。


    遊理想愣住,良久,眼底緩緩凝聚淚水。


    他亦眼眶濕潤,卻看著她微笑,用最溫柔的聲音說:「我愛上的理想,是說快樂是她的首要原則,如果不快樂,她寧可不要的理想。我愛上的理想,說自己是心,想怎樣就怎樣,隨心所欲的女孩。還記得嗎?我說過,遊理想的自由,我會守護。


    「我們在冬天相遇,雲遇冷會化成水,我是你的歸處,如果你飄累了、疲憊了,要記得永遠有一個人,在這裏等你,做你停留的港灣,為了下一次,飛的更高。」


    他早就知道,她是雲,就該自由自在,如果這朵雲為他變得沉重,他寧願放手。


    讓她迴去自由自在的天空,像當初相識時那樣開懷大笑,那樣灑脫自如,那樣閃閃發光,那樣快樂……


    他說抱歉,接下來的這段路,不能陪她走。


    抱歉,他是她不快樂的症結。


    抱歉,他許諾了陪她去環遊世界,卻隻能陪她到這裏……


    抱歉,讓她愛上他,停下來,化成眼淚。


    山林的淩晨,冷得刺骨,跟北京的冬天一樣。


    民宿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小小身影鑽出來,悄悄掩上門,踩著雪來到景觀平台,看著黑暗中天邊緩緩露出的一道光,她吸吸鼻子,抬起手中的手機,輕輕開口唱著什麽。


    十幾分鍾後,她鑽迴房間,在黑暗中,看著他熟睡的臉,無聲微笑,淚水滑落,她俯身,在他耳畔無聲的說出一句,「再見。」


    門推開,又閉闔。


    她走了。古天昂眼眶熱燙,可他緊緊閉著。


    良久,四周寂靜,再也沒有人迴來,他睜開眼,打開她擱到他枕邊的手機,發現她留下的訊息,按下播放鍵,熟悉卻微帶哽咽的聲音傳出來,隻聽一句,淚水就再也忍不住的決堤。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看一看這世界並非那麽淒涼……」


    她流著淚唱,他忍住哭泣聽,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飄蕩,陌生的冰冷在臉上肆意流淌,往事一幕幕從眼前滑過……


    她說,她是心,隨心所欲。


    他問,那他呢?他算什麽?


    她答,是她的腳,心可以跑出好遠,可如果腳不願意,她會困住寸步難行……


    所以,他們沒有分開吧,她帶著他去流浪,而他會一直把她藏在心房裏。


    北京,對古天昂來說是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一開口,還是會有很多人問他是不是台灣人,和幾個月前初來乍到時唯一的不同是,春天來了,不再寒冷,身邊亦沒有了她。


    沒有工作的時間,他習慣在大街小巷穿梭,尋找迴憶,但曾經一起去過的後海,慢慢融化,變成一汪春水。


    火鍋店還是那麽多人,晚上十點,照舊要等位子,二鍋頭依舊那麽辣,辣到能讓人流淚,烤羊腿也依舊座無虛席……日複一日,一切彷佛沒變,可對他來說,一切又都不再一樣。


    她曾帶他去過的地方,悠長狹窄的胡同,他再也不會迷路,他走過一遍又一遍,甚至閉著眼睛亦能走出來。


    偶爾載著遊客的人力車從身旁經過,他遠遠看著,彷佛還能聽到她的笑聲……


    在她離開三個月又二十三天時,他轉戰上海,同樣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口音和人,可他瘋狂想念的卻是北京。


    思念溢滿時,會跑去上海狹長的弄堂裏,在那些和胡同有些相似的細長通道裏,重溫心底最溫柔的記憶……


    在她離開五個月又六天時,他收到王德誌轉寄過來的明信片。


    小小一張明信片,漂洋過海到北京,又從北京輾轉來到上海,邊角被磨得起毛,可上麵熟悉的筆跡,讓他幾乎落淚。


    法老的天空都沒有雲,我這小小一朵雲,快被蒸發了。


    隻短短三句,二十四個字,沒有地址,沒有聯絡方式,甚至連署名都沒有,可卻足以慰藉泛濫的思念。


    他知道,她沒忘記他們的約定,沒有不辭而別,記得告訴他自己的訊息,這朵小小的雲,還願意被他守護。


    又一個月後,古天昂收到王德誌轉寄來的第二張,這次文章比較長,密密麻麻寫滿一整張——


    早上八點出門,我塔小巴去swakopmund,隻有滿車當地人,我一個異鄉人坐在最後一排,用眼睛記錄風景,荒涼卻壯闊的沙漠與山丘是未曾見過的美麗,離開埃及已經快一個月了,非洲截然不同的生活,讓我逐漸覺得埃及和那裏的人成為迴憶,隻是一幅普通風景,再久一點就會忘記,他們開始離我越來越遠了。


    他欣喜,她似乎很享受旅途,有心去體會沿途風光人文,是否說明她已不再那麽悲傷?


    可欣喜的同時,卻又忍不住惴惴不安,她說離開埃及快一個月,就已經開始淡忘那裏的人,那她離開這裏已經六個月零六天,是否早已經淡忘他?


    幸好他的忐忑沒有持續多久,第三張明信片,她寫著短短一句,「這裏的孩子好乖,教我說的第一句話是ik es lif vai yo.」


    他上網查那一句的意思,發現是——我愛你。


    於是那幾天吉祥上海店的員工都發現,總是不苟言笑甚至常常散發憂鬱氣質的總經理,突然變得逢人就微笑,好像被太陽沐浴過一樣。


    他不再憂鬱,因為他有了期待,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有時是一個星期或更短,他總會收到王德誌轉寄來的明信片。


    今天又是二十號,距離我出發已經整整八個月。因為不想浪費,所以我一直用一瓶過期的乳液,身上散發出一股奇怪的過期薄荷氣味。


    他破天荒跑去化妝品專櫃,一瓶一瓶聞,尋找一種帶有薄荷氣味的乳液,氣自己不曾記住這些細節,還好當問到第八家時櫃姐笑咪咪拿出一罐乳液,他微笑,他記得的,記得她洗完澡總愛拿著這個瓶子塗塗抹抹,然後身上散發一種清爽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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