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遲啦。”洪日新悠悠地說,“她的腳程比你快,快得多。要不是她,現在我已經坐在高空裏喝著紅酒,看著腳底下的雲了。”


    他微微傾斜身子,半開玩笑地說:“你猜,她來找我做什麽?”


    鐵塊沒有說話。


    “當然不是為了你啦!”洪日新大笑,“說來好笑,她竟然是我第一次處決的那對男女的孩子。那時候我初來乍到,腦子裏裝還是西鳳分出強弱的那一套,隻想著找幾個公認水準高的家夥試探本地人的斤兩,卻沒想這些人用過之後還可以收為手下,不用每次都殺掉滅口。”


    “現在我懂這道理啦,可惜她完全不給我開口的機會。”洪日新誇張地笑道,“你能想象嗎?她居然想要殺我!喬裝成服務人員進了休息室,掩飾著殺意靠近我,然後下一秒竟然掏出了刀子?在我最警惕的時候,這種刺殺簡直就是主動求死嘛。你說我能怎麽辦?”


    他攤開雙手:“當然,我很寬宏大量的。雖然是正當防衛,但我也沒有殺她,隻是很溫柔地抓住她。之後我跟她賭了一場,所有人都參與了進來——你吃驚嗎?這樣的情節展開。”


    他看著鐵塊,咧開嘴笑了。


    “賭博這種東西,從人類文明誕生的那一天就存在了。曆史大浪淘金,留下了我們現在玩的這一些,但在幾千年的曆史裏,其實還有許許多多有趣的東西,不該被遺忘。對於這些拿自己性命來賭的年輕人,我總是好為人師。”


    在昏暗的樓道裏,洪日新的聲音帶著紛亂的迴響,宛如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


    “十六世紀的歐洲貴族之間流行著一種有趣的遊戲,他們把奴隸的骨頭一根一根按順序用錘子敲碎。被砸碎骨頭的奴隸一開始會痛得大哭,流著淚祈求說‘救救我’,但到了後麵都會改口說‘殺了我’——貴族們其樂融融地賭那個奴隸會在砸碎第幾根骨頭時這麽說。”


    他咧開嘴,笑眯眯地說:“你猜,最後是第幾根?”


    鐵塊忽然動了,甚至比剛才全速躍上樓梯時還要更快。如果剛才是風,此時他就是光,如箭射出,刺穿遮擋在麵前的濃濃黑影。


    洪日新在最後關頭險之又險地側了一步,讓過了這一記致命的刺殺。就在兩人身形交錯的瞬間,一道鮮血忽如潑墨般飛濺而出,伴隨著一記銳利撕裂血肉的聲響,鐵塊胸前的衣服隨之爆開,而洪日新並攏成刀的四指尖端還殘留著滴落的血跡。


    料敵先機,再施反擊,這本就是洪日新的慣用招數,所有的鋪墊都為了製造出這個對他最有利的機會,鐵塊衝動之下一個照麵便吃了大虧,然而受了傷的鐵塊卻沒有停下防禦,也沒有反擊。他徑直越過洪日新,腳尖一轉,奔向幾步之外候機休息室的方向,原本埋伏在出口周圍的那些保鏢竟是一個都沒反應過來。


    然後,他在門口硬生生刹住了腳步。


    濃鬱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房間裏的窗簾都拉上了,陽光穿透厚厚的布料,衰減得隻剩下昏黃的餘暉,甚至不足以照亮這個小小的房間。在房間正中隱約可以看到一個人形的影子。是那個人的輪廓,曾在他昨夜的夢裏出現。


    鐵塊睜大了眼,卻始終看不清楚。


    他的視線已遍布了水霧,模糊不清。


    這裏是她冒死一擊的地方。拚盡一切,卻沒有任何奇跡發生,命運並未對她有特殊的眷顧。他想起堇寫在便簽紙上的那句話,那個他拚命想要不去看,卻在眼前揮之不去的句子。


    “謝謝你迴來了。等我迴來。”


    “她走得很痛苦,和‘安詳’二字毫不沾邊。”


    洪日新在他身後悠悠地說。


    反應過來的保鏢齊刷刷舉起了手中的槍,對準了鐵塊的後背,隻等主人一聲令下便可集體射擊。盡管都隻是小口徑的手槍,但在這麽近的距離下,沒有人能擋住這麽密集的彈雨。


    然而洪日新卻始終沒有下令,他看著鐵塊的後背,觀察著對方身上每一處反應。


    他需要繼續用語言、用氣氛,製造出最好的殺人機會。


    和前一天不同,這個年輕的主持人既然都追到這裏來了,兩人之間就再沒有和談的必要,隻有不死不休的唯一結局。對於主持人的破壞力,曾是其中一員的洪日新再清楚不過,要想安安穩穩地坐上私人飛機離開,光是逼退對方都不夠,他必須在這裏確保殺掉鐵塊才行。


    對方不如他,何況是以一敵多,正麵對決當然是他這邊占優。但“擊敗”和“確保殺死”是兩迴事。如果鐵塊從現在開始一心想著逃走,這場戰鬥將不是相互間的廝殺,而是一方對另一方的追擊,主持人級別的身手將會讓普通人連對準準星的機會都沒有。


    那樣一來,光靠周圍這些人和這些槍還不足以將鐵塊的性命留在此處,就算加上自己,那也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需要製造出一個機會,就像剛才兩人在樓道中交手的那樣,讓鐵塊急躁、憤怒,讓他魯莽地選擇正麵戰鬥,自己走上不死不休的不歸路。


    對,就像剛才的交手那樣……


    想到這裏,洪日新忽然感覺胸側有些異樣的感覺,一種溫熱而又黏膩的觸感沿著脅下滑落,令人不快。他的視線不敢從鐵塊身上移開,於是慢慢抬起手,沿著腰間摸向那裏。


    “老板,你身上……”有個保鏢注意到他的動作,忽有發現,驚訝地脫口而出。


    不用手下提醒,就在他的指尖觸摸到液體的瞬間,潛伏十數秒的劇痛忽然蘇醒,猶如針刺般的感覺沿著脊髓直上大腦,洪日新眼前一黑,差點失足摔倒在地。


    鮮血不知何時已經流遍了自己的半邊身子,被擊中部位的骨頭更是直接碎裂,隨著自己剛剛這輕輕的一觸而徹底崩解開來。在剛才交錯而過的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後發先至,比鐵塊出手更快,卻不知對方的攻擊早已到達,他的身體連“被擊中了”的念頭都來不及產生。


    就像傳說中被劍豪一刀斬開,卻不知自己已經裂開的那個蘋果一樣。


    “你一心想要激怒我,你成功了。”鐵塊背對著他,聲音裏仿佛沒有半點溫度,“我現在非常生氣,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還會有這樣情緒失控的時候。”


    他嘴上說著“情緒失控”,然而站在那裏的身影卻有如嶽峙,明明背對著敵人,卻一瞬間讓洪日新生出了“毫無破綻”的觀感。他對眼前的年輕人生出了一絲陌生,在他看來,鐵塊和之前賭桌上見到的判若兩人,剛才那滿滿的必勝信心幾乎在一瞬間蕩然無存。


    而後濃烈的恐懼填滿了他的心髒,常年征戰培育出的第六感正在不停發出警報。


    不可能,這明明就是個剛入門的年輕主持人啊!


    他又驚又怒地瞪著鐵塊,全身顫抖,求生意誌和屈辱感在心中不斷交戰。終於他下定了決心,狠狠地用力一甩手。


    “愣著幹什麽,開槍啊!”洪日新大喊。


    周圍的保鏢先是一呆,然後才反應過來,用力扣下各自手槍的扳機。隻是這一遲疑,眼前的鐵塊已來得及往地上摔了個東西。隻聽一聲爆響,煙霧騰地而起,鐵塊身形一閃,竟像化入煙中似的消失不見。


    眾人朝著他原本站立的方向瘋狂掃射,槍聲大作,一輪射擊過後卻沒有聽到命中肉體的聲音。混雜著硝煙味的煙霧漸漸覆蓋了這片地方,氣味辛辣嗆人。雖然訓練有素的保鏢們都及時用手巾捂住了口鼻,但視線上受到的影響卻是一時半會無法解決的問題。他們隻能一手捂著嘴巴,一手舉槍,警惕地注意著四周動靜。


    洪日新眯起了眼睛,反手取出藏在腰後的匕首,這是他從練習生開始就最為擅長的武器,亦是在生死關頭他心裏最信任的依靠。比起在煙霧中無法瞄準的槍械,這種短而鋒利,適合一擊決勝的東西才是刺客最愛。他非常確定,鐵塊的身上肯定也藏著一把類似的武器。


    不得不承認,對方此時的速度遠在他之上,即便洪日新的眼睛沒有放鬆分毫,他也在煙霧剛升起的第二秒就丟失了鐵塊的位置。然而超高速的移動並非全無弱點,奔跑時擾動的氣流會在煙霧的流動中表現出來,而踏地時的腳步聲也無法做到絕對安靜,對於實戰經驗豐富的老主持人來說,隻要把握住這兩點的變化,他不光可以跟上對方的動作,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預測出目標下一步將會現身的地點。


    “沒那麽簡單。”洪日新冷笑道,“在憤怒的驅使下,你爆發了潛力,但行動模式卻退化到像動物一樣簡單。動作再快,也不過是一隻跑得很快的狗罷了。”


    忽然,一處煙霧的擾動引起了他的注意。


    “抓到你了!”他吼道,揮刀刺出,卻刺了個空。


    另一邊,又有煙霧動了,是在一個保鏢的身後。


    “蠢貨,迴頭啊!”洪日新衝保鏢怒吼。


    對方依言迴頭——卻是以另一種方式。就在洪日新怒吼的同時,一雙手忽然從煙霧中探出,動作有如閃電地將他的頭朝後扭轉了兩百七十度。這已經超過人類頸椎所能承受的範圍,保鏢隻來得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咯”,而後身子便軟軟倒下。


    煙霧再動,洪日新勉力跟隨著流動的方向,直到那雙手又從煙霧中探出。這一次他連開口示警都來不及,鐵塊的手裏攥著匕首,刀鋒直接抵在了另一個保鏢的脖子上。他用力一劃,鮮血如箭飆出,保鏢捂著脖子發出一聲慘叫,跪倒在地。


    槍聲響起,先是雜亂的幾槍,而後忽然變成毫無原則的連發射擊。沒有洪日新的命令,是恐慌讓他們魯莽地做出了選擇。這些保鏢裏有精英,也有些是洪日新從本地人中選拔出來的,不全是訓練有素的老手,然而在鐵塊製造的恐懼麵前,精英也好菜鳥也好,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信任自己手中的武器。他們大聲吼叫,用顫抖的手指不停扣下扳機。


    這些子彈沒有一發能擊中鐵塊,反而有不少招唿到了同伴的身上。


    “停下!你們這些蠢貨!停下!”洪日新大吼,卻已經失去控製。


    “我看到恐懼,還有用以掩飾恐懼的憤怒。全都是毫無意義的東西。”


    鐵塊的聲音在煙霧裏的各處響起,仿佛無處不在。他在移動,以極高的速度隱匿著移動,如同看不見的死神不斷收割生命。


    “我曾說理解不了她的心情,可拜你所賜,我似乎親身體驗了一迴。”


    他的聲音在某個保鏢身後稍一停駐,那人正想轉身開槍,一截明晃晃的刀刃已經從他身上穿胸而出。在子彈傾瀉過來前,鐵塊再次消失,隻是他的話語一直在眾人周圍延續。


    “如你所願,我生氣了,我因為目睹她的慘狀而憤怒到不能自已。但你犯了和我一樣的錯誤,原來當重要的人死去,人所擁有的不僅僅是憤怒,還有悲傷,還有不甘,還有脆弱無助,以及對未來漫長日子的恐懼,拜你所賜,我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這一切的混合體。”


    終於連最後一個保鏢也倒下了,煙霧也開始散去。鐵塊的身影在煙霧中緩緩浮現,他全身浴血的模樣有如修羅,機械冰冷的聲音仿佛正訴說著與己無關的,屬於他人的故事。


    下一秒,這身影再一次從煙霧中消失。這或許是最後一次消失了。


    “你贏不了我的!”洪日新睜圓了眼大吼,“我是‘第九位’,我經曆的生死搏鬥遠比你要多得多,哪一個對手都不是你這種貨色能比的!再艱難的困境,我也活下來了……”


    “哦,是嗎?”


    鐵塊的聲音近在咫尺……不,就在身後!洪日新霍地轉身,雙手還未抬起,發現鐵塊的臉已經湊到了距離他不過半米的極近距離。


    “如果這就是‘第九位’了,我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他說。


    “你贏不了我,不過是一個雜碎……”洪日新咬牙,額頭卻冒出冷汗。


    “我會贏。”


    此時揮動的雙拳,帶著他心中無窮無盡的悲戚和思念。


    “因為,她在看著啊!”


    ()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書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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