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自認為是個年輕而精力充沛的人,工作一整天,甚至通宵對她來說都是毫無難度。天才一秒記住三五第一可到目前為止,她從未覺得時間有這樣漫長過。鐵塊的訓練隻有寥寥幾項內容,卻重複了無數遍,隻要有一點紕漏就立刻重來,直到他覺得過關為止,這中間甚至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堇不止一次地抗議過,但進入訓練模式的鐵塊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在要求上絲毫不退讓。


    堇也明白,這畢竟是生死攸關的事情,在賭場裏一旦被抓到出老千,最低代價就是失去一根手指,這已經是一般人無法承受的永久傷害。鐵塊現在對她如此嚴格,正是因為不希望她以後落到這樣的下場。鐵塊的意思很明確要終止這樣嚴酷的訓練,除非她主動提出放棄。


    但堇始終咬緊了牙關,將一切承受下來。在天色亮起之前,她終於通過了鐵塊設置的最後一項考驗,後者毫不掩飾驚訝地看著她,眼裏除了意外,還有欽佩。


    “你比我預想的還要有天賦。”他說。


    “一早就跟你說了啊,我是天才!”


    經過十幾個小時不眠不休的折騰,堇已經相當疲憊,但雀躍的心情卻暫時蓋過了身體的困倦。她大口大口嚼著米飯,一邊敲敲桌子,抬起頭得意地說“來吧,趁著還有時間,能不能教我一些更壓箱底的東西呀,老師。”


    鐵塊深深地看著她,點點頭“確實還有一個,學會了包你不會輸。”


    “是什麽?”


    “不要賭。”


    燦爛的笑容在堇的臉上突然凝固。她看著鐵塊,在確認對方不是開玩笑後,她迴以同樣的認真,慢慢地搖了搖頭。


    “這個,我不學。”她說,“我必須以賭博來報仇。”


    “沒有其他路?”


    “就是沒有其他路。”她執拗地說。


    鐵塊深深地看著她,然後沉默著探過身來,輕輕將她的手壓下。


    堇深吸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緊緊攥起了拳。一直神貫注的狀態已經將她的精神消磨到極限,在這種狀態下,她反而平靜地想起了很多以前的迴憶。她本以為自己會將這些迴憶都深深埋在心裏,然而麵對著這個男人,她卻莫名地有了傾訴的願望。


    “我要報仇,但在這片土地上,願賭服輸就是一切。”她緩緩地說,“所以,我必須在賭博這條路上走出一番成就來。雖然我找不到我的仇人,但我知道隻要我足夠令人矚目,那個人就會自己找上門來,就像……”


    她咬住嘴唇,像是被憤怒的情緒攥住了心髒,艱難地無法將整句話說完。鐵塊點點頭“就像,你的親人一樣?”


    “對,我的爸爸媽媽。”堇說,“爸爸和媽媽結識於賭場,媽媽是本地前途無量的年輕荷官,而爸爸是個外國來的,非常擅長賭博的遊客。兩人在賭場裏一見鍾情,爸爸最後選擇了留在這裏,不久後就有了我。在那之後,他們遠離了賭場,用之前積攢下來的錢開了家小店,過起了平穩的生活——直到那個人出現為止。”


    “是誰?”


    “我不知道。我甚至沒見到他的正臉。”她搖頭,“那天傍晚我放學迴到家,正好那個人要離開,和我擦肩而過。當時他穿著一件長風衣,戴著一頂大簷帽,電燈投下的陰影正好擋住了他的臉,我的頭隻夠得到他胸口的高度。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方法說服爸爸媽媽跟他走,他們連告別的時候都很平靜。我還記得爸爸出門前親了我一下,說他很快就會處理好一切,讓我待在家等著,明天早上他們就迴來。”


    “但他們沒有。他們再也沒有迴來。”


    堇抿著嘴,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在家等了一周,想盡了所有樂觀的可能性,但他們甚至沒有聯係我。後來我終於醒悟了,開始瘋了似地在整個城市裏找他們,問遍每個認識的叔叔阿姨,最後在媽媽以前工作過的賭場裏打聽到了一點線索。媽媽帶過的一個徒弟偷偷告訴我,那天晚上有一個陌生人帶著我爸媽來到這裏,向老板要求借用場地賭一場。不久後賭場就把大部分的客人請了出去,她們這些職階不高的荷官也被趕迴了休息室,整個賭場封閉了起來。直到第二天一早她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是在那之後,她再也沒見過我的爸爸媽媽了。”


    “那個人把你父母又帶到其他地方去了。”鐵塊說。


    “一定是。”堇斬釘截鐵。


    “幾天後,有一夥陌生人來到我家,說是要‘迴收賭債’。我問他們話,他們卻理都不理。因為一直都在尋找爸爸媽媽的緣故,我沒有打理家裏,能賣的也都被我賣了換錢,拿去打聽消息用。他們收迴的隻是一間空空的房子,為首的那個人非常生氣,逼問其他的錢在哪裏,之後又把我打了一頓。他在打我的時候說漏嘴,說自己半個月前才把兩個不識時務的家夥扔進海裏。聽到那句話我一下子就懂了,那一刻,我身上連痛都不覺得痛了。”


    堇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裏,壓出的印子紅得刺眼。鐵塊握著她的拳頭,隻知道不能用蠻力掰開,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在賭桌上,他曾用高明的話術挫敗過許許多多強敵,但此時麵對著這個少女,他第一次感覺到說什麽都是那樣無力。


    頭腦一片空白的他笨拙地抬起手臂,輕輕攬住堇的肩膀。


    “從家裏被趕出來後,我又找了兩天,終於從碼頭一個打魚大叔那裏探聽到了消息。那天淩晨的時候,確實有一夥人坐船出了海。他們在近海停泊了一段時間,大叔隱約聽到有人在說話,然後就是兩聲刺耳的槍響。聽到大叔的話,我終於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在鐵塊聽來,堇的聲音穩定得可怕,仿佛一具沒有任何感情的機械。他知道那並非真正的平靜,而是憤怒到極致後產生的另外一種狀態。


    “所以你要報仇。”他說,“用我教你的這些東西,向那個人報仇。”


    堇點頭。“我能感覺到,那個人一定還在麥考,甚至曾經和我在街上擦肩而過,隻是我沒能認出他來。”她說,“但是,我知道父母是因為賭術的事被他盯上。如果我也能在這方麵闖出一點名氣的話,就算不用我去找,他也會自己找上門來。”


    她咬緊牙關“到時候,我會把之前輸掉的那些統統贏迴來。”


    鐵塊攬著她的肩膀,陪她靜靜地坐著,直到感覺手臂下緊繃的身體慢慢鬆弛下來。在一番情緒高漲的宣泄之後,積蓄了一天一夜的疲勞感一下子部湧了上來,堇忽然感覺身子有些脫力。這時,她忽然發現自己正斜斜地倚在這個年輕男人的懷裏。


    “啊!”


    她猛一用力想坐直起來,然而手腳卻沒有半點力氣。鐵塊忽然把另一隻手伸到她的膝下將她輕輕抱起,向裏麵的房間走去。


    “你,這……”


    堇莫名緊張,緊張到語無倫次。她下意識想要掙紮,最後卻隻是把臉邁進鐵塊的胸中。一時間她的腦袋裏像是湧上了許多句子,那些字詞卻散落難辨,還沒等她想好該如何反應,她的背脊已經感覺到一大片柔軟的觸感。


    下一秒,堇跌入鬆軟的大圓床裏。她的手腳軟軟地沒有力氣,感覺似是到了雲端。


    “這個,會不會太快……”她囁嚅道。


    “快?”鐵塊訝異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


    “你別太急躁。”他說,“我從小就是孤兒,雖然努力想象把自己代入到剛才你說的那些裏麵,但我還是無法體會想為至親之人複仇的急切心情。可是我敢說,在這件事上你已經足夠努力。今晚教的這些你既然已經弄懂,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你慢慢練習,不用急著一朝一夕。”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她額頭上怯怯點了一下,似乎這已經是最親密的舉動。


    “睡一覺吧,好好休息,這才是你最應該做的。”他笑道。


    堇怔怔地望著他,忽然整張臉漲得通紅,猛一轉身掀開了被子,把臉埋進枕頭,把整個身子都縮進被子裏。


    “笨蛋!”被子和枕頭加起來都蓋不住她的怒吼。


    鐵塊撓撓頭,搞不清少女這忽如起來的情緒轉變。


    “你放心睡啊,我會睡沙發的。”他說。


    “滾!”


    見少女埋在被裏一副不想理他的樣子,鐵塊聳聳肩,起身就要去客廳那邊休息了。雖然教的不如學的累,但在這之前他可是經曆過和洪日新的大戰。那幾十分鍾在旁人看來或許波瀾不興,於他卻是用腦強度極高的一戰,一路撐到現在,他也已經很累了。


    可他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腳步。


    “也許你聽不下去,但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他背對著床上的堇緩緩說道,“賭桌上從來沒有常勝將軍,再自信的人也有輸掉的時候。哪怕你學到了最高明的賭術,練到爐火純青,但總有人比你更強——就像我一樣。”


    他取出徽章,端詳著,歎了一口氣。


    “畢竟是之前的‘第九位’,實力果然不是我這種無名氏能比的,連最有把握的事也輸掉了。這一場我輸得毫無辦法,連信心都有點受損。真希望你不要遇到一樣的事。”


    他抿著嘴唇,盯著指尖挾著的金色徽章,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堇的聲音。


    “我覺得你沒有輸,他比你弱。”她說。


    鐵塊迴過頭,卻見她已經坐起身,信心十足地看著自己。“你沒有輸,是他利用主場的優勢作弊了。用到整個會場的力量來布置一次針對你的後手,這恰恰說明了他在正麵對決裏不如你吧!”她說,“我跟不上他的動作,但在大廳燈光閃了一下,所有人注意力分散的時候,他確實是動了一下。可我沒辦法告訴你,也沒時間想好怎麽打暗號,你忽然就翻牌了。”


    鐵塊一訝。可迴想起來,當時他看向台下的堇時,後者確實是一副有事想說的模樣。要是當時的一切真如堇所說的話……


    “我記得那時候電壓不穩,直播畫麵可能會有少許卡頓,製造出短暫的監視空檔,也在台下引發了一點混亂。如果一切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話,那麽他確實有可能趁我分心的時候偷換牌。然後他提前終止遊戲,避免暴露。”他皺緊眉頭,“可是,這麽冒險的策略……”


    “那是場最緊張的時刻,也許在他的計算裏,台下的所有人應該都關注著大屏幕才對。”堇有些得意地笑道,“可是他沒料到,還有個人從一開始就牢牢盯著台上,從未分心。”


    鐵塊呆呆地看著她,看她笑靨如花,忽然心裏莫名地湧起一絲喜悅。什麽情緒控製,早已不管不顧,在他還未察覺到的時候,自己的臉上已經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原來是這樣。


    她一直在看著我。


    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再次端詳著手中的徽章。在這之前,這個徽章是恥辱的印記,紀念他在不得已中接收了對方的條件,然而隨著堇說破了真相,一切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他還是被洪日新設計的那個,但比起一敗塗地,他至少沒在自己在乎的地方輸掉。


    她說,是你贏了。鐵塊的心裏反複迴蕩著這樣的句子。


    這是慘敗中保住一線勝利的勳章。而在這之外,他收獲的更是自己從未想過的東西。鐵塊專注閉上眼,感受著心裏泛起的微妙情緒,直到感覺一雙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掌。


    他睜開眼,看到堇著腳站在他麵前,臉色蒼白,一言不發。


    她輕輕拿走礙事的徽章,好讓自己的手與鐵塊十指緊扣,掌心相貼。暖暖的溫度從她手心裏傳來,就像她眼波裏流動著的熱烈情感。鐵塊看著她的眼睛,一時竟無法看穿當中包含的複雜情緒。堇花了一晚上倉促學會的東西,反過來成了此時掩飾心意的最好武器。


    “真是個好學生啊。”他勉強苦笑,掩飾著手足無措的事實。


    堇沒有搭話,而是忽然張開雙手緊緊抱住了他。她滾燙的身體徑直撲在他懷裏,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秀麗的臉龐就貼在鐵塊的胸口,灼熱的溫度,像要把他的身體也一並熔化。


    “明天就要走了吧?”


    堇抬起頭,眼眶裏似有淚光閃爍,卻仍是毫不退避地看著鐵塊的眼睛。鐵塊從那裏麵看出了愛戀,看到了不舍,都是真真切切的情感。他下意識想要移開視線,卻也知道必須在此時此地迴應對方的心意。他緩慢而堅決地點了點頭。


    “那你還會迴來嗎?”


    她對這問題的答案心知肚明,可還是問了。搶在鐵塊開口迴答之前,她踮起腳尖,閉上眼,決然地吻上他的唇。不想看,不想聽,也不想思考天亮之後會怎樣。昏暗的燈光下,隻有衣服窸窸窣窣滑落在地的聲音。


    和一個漫長得仿佛幾個世紀的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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