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易則絲毫沒有在意她心裏在想什麽,隻簡單地說:“這法官和老田還有些交情,所以你不用在意,有什麽盡管問。”


    淩俐收迴發散的心思,暗自思忖著一會該問些什麽。


    她自問是沒有那種靈活心思從法官身上下手的,哪怕之前鍾卓雯曾經想走她這裏的渠道接觸法官,看看有沒有辦法能讓她父親脫困,淩俐也堅持著原則不肯妥協。


    然而一旦涉及到自己家人的時候,她卻沒骨氣地動搖了。明知道這不合規矩,明知道會讓南之易和田正言為難,可她動了這心思。


    她又悄悄地問了南之易:“這容易就能見到法官?”


    “那是當然。”他得意地瞟她一眼,“相對於掌握了話語權的我,你十句也頂不了我一個字的。還不趕快討好我一下!要不下次我就不為你奔波了!”


    不知道為什麽腦袋裏蹦出“以身相許”四個字,淩俐趕快收斂心神,隻是耳垂偷偷地紅了。


    過了約定的時間,錢迪也沒出現。


    看來對方沒有按時赴約,也不知道是遲到,還是徹底爽約。


    又等了差不多半小時,南之易吃完第三盤桃酥的時候,錢法官終於姍姍來遲。


    淩俐一樣就認出去年法庭外給她答疑的錢迪,她沒怎麽變,不過將近黃昏的時候還戴著墨鏡,大熱天的捂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很有幾分古怪。


    淩俐抿嘴一笑,看來,不隻是她一個人心虛啊。


    錢迪落座摘了墨鏡以後,先是和南之易打了招唿:“南教授,您好。孩子老師通知有事,趕著去處理,很抱歉來晚了。”


    之後她視線落在南之易身上再也挪不開,好半響感歎一句:“真的是很像。”


    至於說南之易像誰,自然不言而喻。


    南之易和南之君兩兄弟相像的程度,哪怕是完全不認識他倆的人,也能篤定兩人必然有血緣關係,更何況有人提前知會了此來是見南院弟弟這件事。


    隻是錢迪和他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連熟人都不是,南之易也不好發火,隻淡淡點頭一副端著架子的高冷模樣。


    錢迪也並不糾結於他的態度,微微一笑轉過頭來看了看淩俐,眸子裏微光閃動,偏著頭若有所思。


    好一會兒,她問出口:“那天鍾承衡被判無罪,你不就是庭外問我問題的姑娘?”


    淩俐對她的記憶力驚為天人,下意識點了點頭。


    “原來你是被害人家屬。十來歲的小姑娘,小小年紀就要經曆這一場巨變,想必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容易。”


    她這一番話,越說到後來,表情越和緩:“你沒有沉淪下去而是成了律師。我們都是幹這行的人,走上這條路以後,就意味著必須理智戰勝情感,就意味著必須嚴格遵守既定遊戲規則。有些場麵話我不用多說你自然明白,我跟你的這次交流,基本上屬於違規了,有些話你聽過就忘,就當今天我們從來沒見麵一樣。”


    淩俐非常理解地點了點頭。透露案件審理細節這迴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是如果被看錢迪不順眼的人知道了,一旦鬧大必定也是要狠脫一場皮的事。


    “首先,你那天問過我的問題,關於鍾承衡究竟是不是兇手。我的答案是,法官不是神,沒辦法迴到案發時候還原場景,隻能就在案證據做出判斷。現在,我依舊是這個意見,隻不過,結合目前案情發生的變化來看,我更傾向於此案另有兇手。”


    聽完錢迪的一大段話,淩俐的心忽然間揪成一團。


    大家似乎都是這樣的看法,而且,也幾乎都將懷疑指向了她的父親。不知道身為直接辦理案件的錢迪,又會怎麽看?


    給了些時間讓淩俐消化她的話,半分鍾後,錢迪毫無保留地說出自己的觀點:“我知道現在警方內部傾向於認定你父親的自殺行為是導致這場悲劇的源頭。對於這個觀點,我持保留意見,不讚成,也不反對。”


    淩俐精神一振,聽錢迪繼續說道:“刑法是冷冰冰的,沒有證據證明有,也沒有證據證明沒有的情況下,疑點利益歸於被告。可是,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不這樣認為。”


    說到最後,她勾起嘴角:“不瞞你們說,我對這案子的真相如何也很關注,當然我並不讚成你們以個人的力量去尋求蛛絲馬跡,不過,如果你原因從和警方目前相反的調查方向去努力的話,也未嚐不是一條出路。”


    淩俐詫異地抬起頭。法官一向是居中裁判的位置,不偏聽偏信,完全依靠手裏的證據和法律作出判斷。


    許是她的表情太過明顯,錢迪勾起嘴角說出自己的立場:“不是身為一個裁判者,而是身為一個人。這件案子有四名受害人,其中還有個未成年人,還讓當年的你孤苦無依。我想,你應該理解我作為一個自然人,想要伸張正義的那種心情。”


    幾句簡單的話,就把她的態度彰顯無遺,淩俐點點頭。


    “如你所言,拋開此案來來迴迴折騰八年,拋開所有的輿論影響,我也並不認為,鍾承衡是兇手。”


    首先,從鍾承衡的背景來分析,他不會選擇這樣毫無技巧的方法來殺人。其次,警察當年沒有查到毒藥的來源,也沒有證據顯示鍾承衡曾經購買過老鼠藥。最後,此案立,還有一點讓我格外留意,這一點,也是你們在判決書裏看不到的。”


    說到這裏,她略微停頓:“你知道什麽叫盲提?”


    這陌生的詞匯讓淩俐一怔,腦海裏搜索了一圈確實沒有印象,馬上搖了搖頭。


    “其實我也不是太清楚。”錢迪喝了口茶,繼續說:“我問了搞刑偵的人,他們告訴我,盲提就是在辦案現場隨機的地方,提取dna之類的可能和案件有關的線索,是一門新型的技術。”


    淩俐的反應還算是快,馬上追問:“這案子中用了盲提?”


    錢迪點了點頭:“不僅用了盲提,還因為盲提的原因,差點弄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出來。”


    “怎麽?”她心裏一緊,下意識覺得這事情不一般。


    “在你家院子裏的一片樹葉上,提取到了一個人的dna。經過化驗,這個dan具體是什麽,因為樣本能提供的生物信息有限和當年技術有限,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dna的所有人,是一個男人。”


    淩俐還在暈菜,南之易已經代替她問了關鍵的問題:“有跟周圍經常來往的人做對比嗎?還有,提取到dna的地方,具體是什麽樣的場景?”


    “從案卷資料顯示,當年都已經對比過了,沒有人和那dna一致,也就是說,留下痕跡的不是在周邊生活的人。”錢迪遺憾地搖搖頭。


    “另外,那樹葉是從院外一棵樹上落下的,具體而言是一片斷了的枝丫上的葉子。從樹枝折斷的傷痕來看,那樹枝大概離地一點五米。為什麽折斷了,目前也不知道原因。”


    “一點五米?”南之易抱著膀子沉思,片刻後也遺憾地搖搖頭,“打個噴嚏咳嗽兩聲,唾沫都能沾到上麵去。可能性實在太多了,難怪沒有人在這上麵多做文章。”


    說高不高,說矮不矮,普通人一抬手就能摸到的距離。


    難怪錢迪說差點搞個麻煩出來,現場出現一枚未知人物的dna,地點在離地一點五米高的樹枝上,找不到留下痕跡的人究竟是誰,也無法證實這人當天是不是到過現場。和周邊的鄰居和經常去診所的病人比對過,dna都不相符。


    如果有人深究著這點不放,還真是有點麻煩的。


    “所以警方做了模糊化處理,因為那地方和公共場所隻有一牆之隔,也就不是偵查的重點,隻是在最早的現場勘驗筆錄裏有提到過,之後的幾次筆錄,也都沒有提到這點了。”錢迪說。


    “錢法官,你又是為什麽特別留意這件事?”淩俐問。


    對於案發現場,她其實比錢迪更有直觀的感受。


    她家後院的那幾棵倚牆而生的喬木,她的印象還是比較深刻的,那樹幹樹枝上都有刺,其實並不好爬,再加上如果有人想要落地下牆,等著他的就是一籠籠帶刺的薔薇,其實還算安全的。


    隻不過究竟是哪一棵樹的枝丫折斷過,這點她完全毫無印象了。


    再迴到那枚找不到主人的dna上。牆外是一條狹窄的小路,不到一米寬,平時行人也不少的,南之易說的也很清楚。


    哪怕不摸葉子,打個噴嚏也能弄些dna上去,更何況那裏人來人往的,有個陌生路人留下的dna,實在不足為奇。


    而錢迪卻因為這個原因,更加不能確定鍾承衡是真兇,從而做出無罪判決。


    對於淩俐的問題,錢迪沒有馬上迴答,而是沉默了好一陣。


    耐心的等待後,淩俐聽到了答案。


    “老實講,我入行已經十幾年了,辦刑事案子辦到幾乎麻木。我見過罪犯最殘忍的手段,處理過的千奇百怪的案子,有些那隻怕普通人聞所未聞,說出來比小說還精彩。對於案子裏不平常的地方,我也就多了那麽一點點的敏感性,而且,也抓出不少的確有問題的案子,往往那些案子再一次調查的結論,和我懷疑的地方不謀而合。”


    錢迪繼續發表意見:“從專業的角度來看,我大學、研究生階段,都是學的刑事訴訟法的刑偵方向,從業也將近十五年,不怕厚著臉皮說一句,凡是案子裏能讓我重視的疑點,應該不會是普通的事。而從非專業的角度來說,這大概就是出於女人的直覺。


    總之,這案子裏找不到主人的dna,在我心裏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現在沒有條件弄清楚,不代表以後不會有技術能弄清楚,我心裏有所懷疑,所以格外留意。再加上這案子疑點重重,自然就做出了無罪判決。”


    淩俐皺眉沉思著,這當兒她也說不出什麽有用的話,隻是一再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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