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鬱濃黑的天幕下,雪仍然下得紛紛揚揚。


    淩俐坐在便利店的門口,身上裹著祝錦川借給她的大衣,還是有些止不住的發抖。


    沒辦法,車裏雖然暖和,可是暖氣開著實在憋悶得很,隻一會兒就昏昏沉沉人很不舒服,沒多久她就受不了了,寧願受冷,也不願意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窩著。


    遠處是被白雪覆蓋著的莽莽群山,山脈被銀白色的雪勾勒著連綿起伏的曲線,似無邊無盡一般,在一片沉黑的夜色中微微閃爍著亮白的反光,倒把天邊映得透亮起來。


    而眼前不遠處的地麵上,是一堆跳躍著的橙紅色的篝火。


    隻是,在這下著大雪的寒夜裏,又是開闊寬敞的空間,區區一小堆火,除非靠近了蹲在火跟前,否則根本起不到提高溫度的作用。


    圍著火堆坐著的還有三四堆三三兩兩的人,大多都是年輕人,低聲交談著。


    這名叫菩薩崗的服務區,位於雒昌高速上一個連續五十一公裏長坡道的盡頭,長長的下坡道極易使刹車片失靈,哪怕是大晴天路況好的時候都要格外注意行車安全。


    而這時,天黑路滑,他們這一下午,已經聽到前方傳來好幾起車禍的消息。


    這個服務區,最早還隻有他們一輛車,現在已經有十多輛小車和幾輛大貨車停在這裏,不大的停車場擠得滿滿當當,幾乎都是因為前方路不通停下來觀望的。


    平時人跡罕至的服務區,一時間喧囂了起來,


    淩俐有些慶幸,幸好聽了祝錦川的話在這裏等著,要不然,如果真的被堵在高速路上動彈不得,一直在車上坐十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人都會被折磨瘋。


    不過,這人一多起來,小小的便利店幾乎被買空,方便麵、紅腸、餅幹、奶茶都成了搶手貨,連路邊阿媽賣的隻用鹽和辣椒粉調味的烤土豆,此時都成了珍饈美味一般,被一搶而空。


    淩俐歎了口氣,果然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離開雒都短短一天,她腳崴了手碰了眼鏡壞了,還要挨餓受凍的。


    最關鍵的,這場囧途,還是和祝錦川一起!


    想到這裏,她又有些頭疼起來。


    服務區自然是沒地方睡覺的,毫無疑問,她一會兒隻能在車上過一晚。可是,跟她同一車的,還有祝錦川。


    呃,好尷尬、好無奈、好鬱悶……


    她擰著眉頭正在發愁,忽然眼前出現了一罐深棕色瓶身的飲料。


    祝錦川手裏拿著罐咖啡衝她搖了搖,說:“最後兩罐我買了,也拿熱水燙過了,喝吧,暖和一下。”


    淩俐怔怔地從他手裏接過咖啡,抬頭問:“什麽時候路能通?”


    他微蹙著眉,又揉了揉眉心,說:“你問了不下二十遍了,我又沒長翅膀能飛到前麵去看看,是真的不知道。”


    淩俐悶悶地哦了一聲,微微動了動有些發麻的腿,崴到的左腳踝被帶得一疼,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一下午時間,她崴到的腳沒有好轉,一開始還能自己試著走,到後來沾著地就疼,再加上天寒地凍的,哪怕呆在汽車裏,腳都要很久才能轉暖和,越來越難受。


    想到這裏,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鞋子。


    祝大狀果然好本事,當時一臉嫌棄拎著她滿是泥水的鞋走了,她還以為自己要打光腳直到迴到雒都。


    結果,沒多久就有周邊寨子裏的老阿媽,給她送來了一雙手納的紅棉鞋,雖然看起來很土很古怪,碼數也大了,不過對於崴了腳的她來說倒是剛剛好。


    兩人靜默了一陣,祝錦川忽然開口:“我和隔壁車說好了,一會兒讓他們車上的女孩子過來和你一起,我到他們車上。這樣,大家都方便些。”


    淩俐偏著頭迴想停在祝錦川車旁的那個鵝黃色小車上,似乎是三男一女,除了司機都是二十來歲的年紀,看起來是出來旅行的大學生。


    她下意識點點頭,還有些愣怔,祝錦川又囑咐:“記住了,晚上在車裏睡覺,哪怕再冷也必須得開窗,要不然,很容易出事故。”


    她又點了點頭,後知後覺到她覺得最尷尬的事已經解決,心裏鬆了一口氣之餘,有些感激起祝錦川來。


    他似乎,也不是那麽不近人情,雖然冷言冷語的,可是不動聲色地,已經把她的難處都解決了。


    然而,她感謝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祝錦川已經咂了口咖啡,聲音悠然:“穿高跟鞋雪地裏作死滑下山崖,或者車裏睡覺被廢氣嗆死,這些死法都太蠢,對我們所的名譽可一點都不好。”


    被祝錦川一番話澆滅感激的心情的淩俐,默默翻了個白眼。


    這荒郊野嶺的,想必祝大狀沒有娛樂方式也無聊得很,所以把諷刺她當消遣,也算她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了。


    忽然,她又想起他下午叫她的那一聲“淩二妹”,一時間喉嚨有些發澀起來。


    祝錦川是怎麽知道她的小名的?難道是從舅舅那裏聽說?可聽他那時候說的話,他們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一般。


    微微側眸過去,看著他在被火光描摹著的側臉。微攏的眉峰,緊抿的薄唇,眸子裏染上跳躍的橘色光彩,這張幹淨利落的臉,也似越來越熟悉一般。


    她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祝錦川似感應到了她的目光,突然折過臉:“對秦興海一案,你現在還有什麽新的看法?”


    淩俐被他突如其來轉過頭的動作嚇了一跳,不過也硬生生接住這個話題:“如果秦興海沒有撒謊,那麽,本案的被害人,極有可能不是他殺的。”


    祝錦川點點頭,又揚起眉:“你可以說說你的推斷。記住,不要想著抓出真兇,隻根據目前的證據來推斷。”


    淩俐深吸一口氣,在腦海裏整理了一下思路,開始說起來:“首先,秦興海說他用來作案的工具是一種叫做硬頭黃的竹棒,現場並沒有找到。而被認為是作案工具的菜刀,刀柄上不僅有秦興海的指紋,更有他們家所有人的指紋。


    其次,如果說他母親不是他殺害,那麽,對於他父親的死,也可以從正當防衛的角度出發來辯護。試想,睡得迷迷糊糊之間,突然有人要砍你,當然會反抗。至於反抗中造成被害人墜樓,這也是意外,並不是說他故意而為之。


    此外,關於假幣的事也很蹊蹺。目前看來,如果不是秦興海母親給的假幣,就是後來被人換的假幣。不是秦興海的同學,就是那個債主。”


    祝錦川點點頭:“不錯,你發現了這個疑點。關於假幣的問題,基本上我可以肯定是誰做的手腳了。隻是,現在卻沒辦法證實。”


    淩俐愣了愣:“為什麽?我認為是秦興海同學動手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傳訊一下不就知道了?”


    祝錦川轉過頭跟她解釋道:“秦興海被抓的第二天夜裏,他那個同學就忽然消失音信全無,這麽多年逃得不見蹤影。在茫茫人海想要找一個存心要躲起來的人,實在不容易。”


    淩俐有些驚奇:“為什麽要逃?”


    祝錦川輕聲一笑:“你忘記了嗎?他那裏不僅是賭窩,還是毒窩,一旦秦興海把他供了出來,販賣兩公斤以上毒品,以阜南的量刑標準,可就夠得上死刑了。這時候還不跑,等死嗎?”


    這話說得淩俐點了點頭:“我明白了,當初在錢上做手腳用假幣換真錢的,也是他。”


    祝錦川低頭抿了口咖啡,聲音略有些沙啞:“他這肯定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這個人一旦被抓,涉及到開設賭場、放高利貸、販毒、假幣等等,很難活下去,所以有點風聲就逃跑了。隻是,他想不到秦興海也算仗義,這麽些年也沒把他供出來。”


    淩俐眉心微蹙著,有些想不通秦興海這樣的人,竟然如此講義氣?


    秦興海這個同學,如果因為秦興海的口供被抓,很可能被判無期以上刑罰,這麽一來,秦興海就是重大立功了,是可以減輕刑事處罰的,這樣大的誘惑也不供出來?


    祝錦川似明白她在想什麽:“淩俐,人是很複雜的動物,一個沒有受過良好教育、滿身惡習的人,不代表他就會見利忘義,為了自己活命而出賣朋友。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說的便是這個意思。”


    說完這段,祝錦川長歎了一口氣,轉過臉對著那團篝火,神色鬱鬱。


    淩俐看他似在思考問題,也就閉上嘴沒有再追問。


    好一會兒,祝錦川又開口:“淩俐,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專門跑這一趟嗎?”


    淩俐抬起眸子微微搖頭,又聽到他繼續說:“你是個很情緒化的人,即使接下這個案子,也很容易被卷宗上的證人證言之類的蒙蔽雙眼。從之前閱卷的結果看,你其實認定了秦興海是真兇,所以辯護找不對路子。可是昨天你一見他,已經動搖了最初的看法,對不對?”


    淩俐下意識點點頭。再迴想一下自己對被告人的感觀,仿佛確實像是祝錦川說的那樣,在這一次出差中,不經意就發生了變化。


    不過,祝錦川這話聽起來,似乎他也篤定秦興海並不是本案的真兇,才會接下這個案子的再審?


    她忍不住再次問出口:“那麽,為什麽認為秦興海不是真兇了,祝主任你還堅持有罪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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