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淩俐坐在家附近這間小小的咖啡屋裏,一直沉默著。


    等手中杯子裏升騰的水霧漸漸散去,鍾承衡的臉,也漸漸清晰。


    這八年間,在庭上的寥寥數次見麵,她遠遠看著都覺得鍾承衡沒怎麽變。然而,這離得近了仔細觀察,她發現,他已經變了很多。


    他眼角已爬著好些皺紋,眸子裏早沒了那年熠熠生輝的光彩,以前毫不掩飾的鋒芒畢露,現在也被若有若無的頹然所代替。


    淩俐低著頭牽起嘴角冷笑,即使逃過了法律的懲罰,逃過了死刑或者被禁錮一輩子,但經曆了這八年的牢獄之災,即使當年神采飛揚如鍾承衡,也會落到眼前這個失意的中年人的形象。


    對於天子驕子鍾承衡來說,他所失去的,遠不止八年的時光這麽簡單。


    見淩俐低著頭不肯說話,鍾承衡首先開口:“聽美娜說,你現在是律師。你不是喜歡植物嗎?我以為你會考阜南大學的植物學。”


    淩俐轉頭看向窗外,毫不掩飾聲音的冷意:“家裏發生那樣的大事,誰還能一門心思隻管考試。”


    聽到她的迴答,鍾承衡似不知道該怎麽迴答,愣了好一陣。


    在微歎口氣後,他又開口:“你相信我,真兇不是我,我也很痛苦。”


    淩俐卻折過臉直直盯著他:“何必浪費時間演戲,檢察院已經不會抗訴,你永遠自由了。與其來跟我唱念做打,不如再好好籌劃一番怎麽引起媒體關注,多得點國家賠償款吧。”


    這些天,時不時有關於鍾承衡的新聞見報,什麽沉冤八年終昭雪、伉儷情深共患難,什麽時光易逝、青春不再,甚至還有所謂社會學家唿籲國家撥款幫助鍾承衡重新創業的,標題怎麽狗血、怎麽煽情、怎麽扯眼球就怎麽來。


    記者們需要這樣的題材吸引點擊率,而鍾承衡,也需要有人造勢,從而獲取更大的利益。


    聽她說起國家賠償,鍾承衡眸子倏然一緊,嘴唇抿緊沉默了好一會兒。


    淩俐都喝下了半盞茶,他才又開口。


    他說:“關於當年的事,你隻需要想一想,我是個醫生,我要想殺人,怎麽會采用*這樣的毒藥?”


    淩俐正盯著桌麵發呆,聞言抬起眸子:“鍾醫生,你還真是敬業呢。難不成,你們作為醫生的,殺個人還要分藥物的三六九等?”


    鍾承衡愣了愣,搖著頭:“我的意思是,我如果要殺一個人,怎麽會用這樣簡單粗暴的方法?就算選毒藥,也有很多不留痕跡的選擇,比如蓖麻毒素、鵝膏毒素,怎麽會選*?”


    淩俐被他的話說得冷冷一笑:“鍾醫生,這就是你聰明的地方了,*這種簡單粗暴的大路貨,才會把人往歧路上引。你最後的脫罪,不也是因為沒法查清楚*的來源嗎?如果是你說的那些藥品,普通人哪裏碰得到?一旦事發你豈不是自投羅網?”


    她這一通貌似很合理的話,以及聲音裏明顯嘲諷的意味,讓鍾承衡無言以對。


    好半晌,他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沒辦法明白過來。我沒做過,所以也不會請求你的原諒。隻是,如果有什麽事需要幫助,請記得給我打電話。”


    他又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推到淩俐麵前:“這是我的新號碼。”


    淩俐眼皮都不抬一下,摸起那張紙揉成了一團,扔到桌下的垃圾桶裏。


    鍾承衡也不生氣,找服務員要了紙和筆,又寫了一張,依舊推到她麵前,隻是沒有立即拿開放在紙條上的手。


    他緩聲說道:“小俐,我知道,當年因為案子沒有結果,你一直堅持著不火化遺體,一年的冷藏費十幾萬,兩年下來,你連老家的房子都賣了。我現在雖然一文不名,不過,不久後至少還能有筆國家賠償款。如果遇到什麽困難,請一定要告訴我。”


    聽到鍾承衡說起老家的房子,淩俐眼神一黯。


    那座見證過她年少時候幸福時光的小院,那一叢叢陪著她成長的蒼翠花木,早已化為烏有。


    她手裏有點價值的,那些年或被賣或被騙,早就消耗得幹幹淨淨,舅舅雖然能幫襯一下,可畢竟還有自己的一大家人。


    從上大學開始,她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奔波、打工,為助學貸款、特困生名額,一次次低頭求人,過得憋屈又辛苦。


    可跟留不住親人遺體等到沉冤昭雪的一天相比,這些磨難,都算不得什麽。


    淩俐還在發愣,鍾承衡又說:“我這輩子,愛過的女人隻有小伶一人。她走了,我理所當然要照顧你。不管你誤會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永遠也不會丟下你。”


    聽到他這樣的一段話,淩俐卻是表情淡漠,一點反應都沒有。


    鍾承衡見她不願意再談下去的模樣,也知道現在說什麽也沒用,起身離去。


    在吧台結賬的時候,他迴頭看了看坐在桌前一動不動的淩俐,有些感歎。


    淩俐,果然和以前不太一樣了。隻不過,那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倔強,還是沒有一點改變。


    這是她最心疼的妹妹,也是在這世上她最後一個至親。隻希望,在邁過這個坎以後,淩俐能振作起來,也不要再經曆離喪之苦。


    想起早已逝去的那個人,他心口一陣陣挖心嗜骨的疼。


    已經八年過去,可是每當想起她,他心裏,都是無邊無際的悔意。


    如果那時候她願意跟他離去,如果他那時候再果斷一點敢於拋下一切,如果在對待他們感情這件事上,他能一直堅持自己強硬態度的話……


    可惜沒如果,斯人已逝,唯有追思。


    他眸子裏掩不住的黯淡,默默站了會,便轉身離去。


    看著鍾承衡的背影沒入茫茫夜色中,淩俐深吸一口氣,喝幹杯裏的茶,也起身迴家。


    從咖啡屋出來,隻幾分鍾的路程,果然凍得淩俐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一般。


    被風吹得哆哆嗦嗦,然而家裏又沒有暖氣,老房子牆也不夠厚不那麽保溫,再加上雒都無處不在的潮濕,哪怕進了屋房門窗戶關得緊緊的,淩俐還是好久都沒緩過氣。


    她隻覺得血液都快要被凝固,立刻決定衝一個熱水澡暖暖身子。


    等洗完澡,四肢百骸都暖融融了,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淩俐穿好睡衣,找出吹風機吹著頭發。吹風機發出的嗡嗡聲,讓她有些想睡覺。


    好一會兒頭發終於幹了八成,她有些不耐煩再和一頭青絲糾纏,也有些討厭那一陣讓她疲憊的噪音,關掉吹風扔在一邊,抬頭望著窗外如墨色般的黑夜,心頭湧過一絲煩躁。


    她始終沒辦法平靜地對待鍾承衡,哪怕他在法律上是無罪的。再想想明天要去麵對的那個殺人犯……


    淩俐歎了口氣,果然不該這樣勉強自己,逼迫自己一遍遍去麵對曾經的傷。


    背負著一口氣固然能鞭策自己前進,可是心情這樣糟糕,真是得不償失。


    悶悶地踱到書桌前,她收拾起明天要帶的筆記本。


    剛拿起本子,一片粉紅的葉子墜了下來,輕輕落在桌麵上,在冷白色的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彩。


    這是南之易送給她的那枚葉脈書簽。雖然被她捏得皺巴巴,不過好在沒有碎掉,在筆記本裏壓了幾天,總算恢複了原本的摸樣。


    淩俐站起身來,怔怔地望著窗外已經沒了葉子的法國梧桐,再低頭,那一抹柔和的粉紅飄入眼簾,隻覺得心裏微暖。


    能傷害到她的人和事固然很多,可這世上總還是好人多些。


    雖然南之易勸起人來真是怪怪的讓她說不出的別扭,不過,畢竟是一片好意。


    而呂瀟瀟,總是打趣她總說她笨,卻總是會在關鍵時刻對她伸出援手,也毫不介意她是否能給予迴報。


    想起這兩人,淩俐不禁微笑起來。


    一個瘋癲,一個潑辣,一個高大,一個嬌俏,又都是萬裏挑一的人尖子,不管是才還是貌,都很相配。


    淩俐皺起了眉頭,第一次認真思考起來應當怎麽撮合這兩個人。


    要讓不著調又超級臉盲的南大神記住呂大小姐的名字,還真得廢點功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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