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迪脫下黑色袍子扔給身邊抱著卷宗的助理小唐,又摘下眼鏡遞給書記員小蔡,嘴裏說著:“脫了偽裝他們就不認識我了。”


    她身後跟著的兩個年輕姑娘不約而同笑了起來。合議庭三個法官,其餘兩位在宣判結束後被記者逮住問個不停,唯有錢迪利用對地形的熟悉,金蟬脫殼逃過了圍追堵截。


    “您好歹是審判長,哪裏就跟做賊似的?”小唐有些不解,也對自己的“老板”如此沒氣場感到丟人。


    錢迪笑了笑,正要說話,一股冷風從背後襲來,直接灌入她的脖子。


    錢迪轉過臉,從幾米開外樓道的窗戶望出去。


    剛才還是陽光燦爛湛朗的天,才一會兒功夫,已是昏暗陰沉,看起來似乎是要下雨了。


    她蹙起了眉頭。


    弗一宣判,天色就大變,這難道是什麽預兆?


    忽然身後傳來細細的一聲“錢法官”。


    錢迪轉過身,看到麵前一張年輕又有些沉鬱的臉。


    二十來歲的姑娘,戴著副老氣的黑框眼鏡,白襯衣黑西褲,外麵一件深灰色大衣。衣服死氣沉沉,臉上也是死氣沉沉。


    頭發規整地盤在腦後,額頭光潔白皙,眉間若隱若現的“川”字,讓人忍不住跟著她蹙起眉頭來。


    錢迪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來人:“你是記者?”


    她頓了頓,嘴角輕揚:“對不起,我不接受采訪。如果需要新聞,請聯絡本院宣教處和新聞中心,他們會提供給你經過審核的新聞稿。”


    眼前的年輕姑娘微微一愣,沒有迴答,隻沉默地站在原地。


    電梯已經到了,叮地一聲打開門。


    錢迪轉過頭踏進電梯,背後那細細的聲音再一次響起:“錢法官,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就一個。”


    終究還是無法無視她眼中充滿疑惑的目光,錢迪先是對著助理和書記員說“你們先迴去”,隨後轉過身踏出廂門,臉上掛起客氣又職業的微笑,說:“問吧。”


    十幾分鍾後,錢迪迴到六樓刑一庭自己的辦公室。


    助理唐心心一臉八卦地圍了上來:“剛才是誰?問了啥?”


    錢迪端起水杯喝了口,長長地舒了口氣:“是個另辟蹊徑的記者,問了我好深奧的問題,我差點答不出來。”


    唐心心瞪大眼睛:“不會吧?本院公認最毒舌的錢大嘴,也能被問倒?”


    錢迪又灌了口水,說:“她問我,拋卻輿論、民意、刻板的程序不談,這個案子的被告人,究竟有沒有罪?”


    唐心心皺起眉頭:“噫,這個問題是陷阱,怎麽能幾句話就說清楚?”


    又好奇地看著錢迪:“您是怎麽迴答的?”


    錢迪清了清嗓子,作義正言辭狀:“我跟她說,我從二十五歲進入刑庭,已經十一年,截至今天為止,我承辦的案件,報最高院核準執行死刑的一共六十一起共七十六人。我可以問心無愧,所有經我之手被判死刑的案件,都做到了鐵證如山的標準。拿句洪七公的話來裝神弄鬼,那些都是該殺之人。”


    唐心心笑到肚子疼:“什麽六十一起共七十六人死刑,瞎掰的吧?我不信你還特意算過”


    錢迪白她一眼:“你瞎說什麽大實話呢?”


    打發走唐心心,錢迪忽然想起剛才姑娘纖弱的背影。


    剛才的對話遠不止她說的那樣的簡單,也讓她的心情有些沉重。隻是,沒必要說給別人聽。


    她輕歎口氣,法官能斷人生死,卻無法救人於水火。


    尤其是她的位置,時常看到這個世界最絕望的部分,殺人、滅門、白發人送黑發人、社會最底層的無奈與掙紮。


    好在她也算心理強大,要不,遲早要瘋。


    錢迪無奈搖頭,感歎著世事無常,忽然瞟到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李興梁從電梯口過來,提著公文包步履匆匆。


    他麵色有些陰沉,一邊走著一邊啪地一聲扯開領口的扣子,又皺著眉拽著脖上的領帶,整個人都是大寫加粗的煩躁二字。


    錢迪有些驚奇地拉住他:“李專,你這一臉被大戶纏訪鬧訪的表情,是有人舉報你?”


    李興梁看看錢迪,拉著錢迪進到辦公室,問:“你的案子怎樣了?沒出什麽亂子吧?”


    錢迪迴答:“沒什麽,一切順利。”


    聽到錢迪的迴答,李興梁心裏堵著的一口鬱氣終於散了些,如釋重負地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案子一切正常,他就沒有需要向十二層的那位背書的地方了,這些天隻需要繞著他走不要到跟前去討嫌,應該可以安安穩穩度過。


    錢迪還皺著眉頭看著李興梁。


    李專委也是她的老領導了,她從一進法院就一直在他手下幹。十多年時間李庭長成了如今的審委會專職委員,而她則從助理開始,當上副庭長。


    李專委為和藹一向笑嘻嘻的,今天這穿得正經嚴肅表情也緊繃繃的模樣,莫非是……因為十二樓那位?


    果然,下一秒,李興梁走到門邊掩上門,之後低聲說著:“南院今天脾氣不好,你那案子如果沒什麽事,就別去匯報了,多半要吃排頭。”


    錢迪有些好奇地湊過去:“這是什麽鬼?南院更年期綜合征又發作了?”


    李興梁被她嚇得差點栽倒:“你不想活了?”


    這錢大嘴,人倒是精明能幹也敢擔當,可是嘴上從不饒人,對誰都敢開火,沒少給他惹禍。


    李興梁又狠瞪了她兩眼,錢迪才吐了吐舌頭表示服軟。


    他又壓低了聲音:“我剛才上去找南院,秘書小魯在樓道口就攔住了我。他說,南院家裏人來了,讓我們有事晚些再去。我遠遠聽著,好像有人吵架。”


    錢迪眼裏全是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嘴裏則連珠炮似地發問:“家裏人?南院老婆?不是前省委書記的千金麽?妥妥的的貴婦風,怎麽來撒潑這麽低級?”


    還沒等李興梁迴答,她又恍然大悟一般:“哦,一定是南院外麵有人了,哇擦類這可是大新聞啊!還有沒有什麽內幕可以分享?”


    李興梁被她氣得仰倒,恨不得拿起桌麵的人民法院報揉碎了給她塞嘴裏,半晌才出聲:“不是老婆,是南院的親弟弟。據說關係很不好,過年過節都不見麵的。今天不知道怎麽迴事,他跑來找南院,見麵後,兩兄弟臉色都不是太好。”


    錢迪了悟地點點頭:“哦,那這幾天我也繞著道走吧!南院要想罵人可不愁找不到理由。”


    李興梁也是滿臉悲憤的表情:“說起來,我還比南院大幾歲,有一次竟然被他說得脊背發涼,一個字都不敢迴嘴,真是窩囊透頂。”


    把絮絮叨叨抱怨著的李專委送迴辦公室,錢迪拍拍胸口,有些慶幸。


    自己頭上還有庭長副院長們頂著,南院發火也發不到她這裏,不用每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簡直是太棒了。


    同一棟樓的十二樓,西南角上的院長辦公室內。


    落地窗外黑雲翻滾著,一陣帶著潮意的風從微翕的窗戶鑽進屋內,將辦公桌上的一疊紙張吹得散落在地上。


    上午還陽光燦爛的,這會兒卻成了黑雲壓城的天氣,看起來,馬上會有一場暴雨到來。


    魯飛揚看了看辦公桌後麵無表情的南院長,又瞟了眼桌前立著的長相和南院有七分像的高瘦身影,隻覺得這兩人之間陣陣暗湧,空氣都似降低了幾度。


    他馬上垂下眸子,不敢多做停留,匆匆揀起落在地麵上的一疊文件放在桌上,又關上那扇被風吹得左搖右擺的窗戶,轉身掩門出去。


    南之易側眸看著魯飛揚離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寬大椅子上的人,麵上帶點譏誚:“南院長,你不是說你很忙嗎?原來是忙著在你這高處不勝寒的位置上發呆啊。”


    南之君靜靜看著他,聲音淡淡的:“今天有個重要的案子開庭,我必須守在院裏,以防意外情況發生。”


    南之易深吸了口氣,壓抑住快要噴湧而出的怒意,沉聲說道:“南院長,你總是有無數個理由,可以一次次食言。”


    聽到他嘴裏始終稱唿的“南院長”,南之君隻覺得心裏刺刺地疼。


    他眉峰微攏著站起身來:“小易,這次是我的錯,我沒有注意到時間上的衝突就答應了你,真的很對不起。”


    南之易搖搖頭:“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那個等了你十五年的人。”


    他頓了頓,聲音裏嘲弄的意味更濃:“你靠著女人上位,現在也功成名就,去看一個故人而已,這點小事,你也怕你老婆不高興?”


    南之君摘下眼鏡,揉了揉微疼的眉心,微微歎了口氣:“小易,當年的事我很遺憾。不過,瑾然從來沒對這件事發表過意見,你不要一直針對她。”


    南之易則勾起嘴角一笑:“她當然不會發表意見,勝利者隻需要俯視就夠了,哪怕是用那麽肮髒的手段贏的。”


    南之君麵色微沉,屈指敲敲桌麵:“小易,就算我對不起陸冬生,瑾然卻從來沒有對不起你。這些年,你做的一件件事讓她寒心不已,又何來的立場指責她?”


    “寒心?”南之易又是一笑:“你倒是教教我,什麽叫寒心?是被妹妹背後捅一刀的那個會寒心,還是不顧廉恥奪人所愛的會寒心?不過,她倒是和你很配。正所謂惡人自有……”


    南之君再忍不住,厲聲喝道:“夠了!你越說越難聽,哪裏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樣子?以前我教過你君子之道的話,你都忘記了嗎?”


    南之易再不說話,盯著眼前的人,漸漸收起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


    好一會兒,他垂下眸子,嘴裏輕聲念著:“君子不責人所不及,不強人所不能,不苦人所不好。”


    他頓了頓,抬眸望向南之君,語氣沉然:“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忘記的那個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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