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了離凰山,沉朱比離開九重天時更加魂不附體。


    鳳止早已不在朝鳳宮,無人知道他的去向。


    後來,她又尋去鳳儀處,尋去與鳳止交好的青玄君處,在所有他可能會去的地方輾轉,卻沒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訊。


    可她不罷休,不眠不休地找,幾乎要將六界翻一個底朝天。


    不知是第幾次經過西海,她拖著早已不知疲倦的身體,踏著海浪往前行。


    生而為神,她從不曾覺得六界有多廣闊。她想去什麽地方,隻需捏個訣,就能立刻抵達,可是直到如今,她才發現六界原來這般大,大到她想找一個人,都這般無能為力。


    黃昏時分,西海上天氣驟變,密布的陰雲被雷霆劃破,轉瞬之間,便是一場暴雨。


    在海麵上踏行的少女卻對天氣的突變無動於衷,直到臉上有冰冷的雨滴砸落,她才渾渾噩噩地抬頭,透過淩亂的額發,望著前方一望無際的海麵。


    水天模糊,天地間一片蒼茫,在巨浪翻滾的海麵上,隻她一人孑然而立。


    鳳止,你究竟會在何處。你這是在……懲罰我嗎。在滂沱的雨聲中,她仿佛聽到誰以決然的語氣說:“想讓我原諒你嗎?除非六界傾覆,四海水竭。”冰冷的海水一點點侵吞她的腳踝,她立了片刻,突然自唇畔勾起一個輕微的弧度。


    好,那便讓六界覆滅,四海水竭好了。


    一念剛起,以她所立之處為中心,忽而有無邊的神力擴散開來。


    風浪在瞬間得到平息,早已暗下來的天色驟然大亮,烈日如焰,炙烤著海麵,陽光竟比正午時分還要灼熱。她竟是以龍神的本源之力,強行逆轉了白日黑夜。


    沉朱神情恍惚,繼續在海麵上踏行。鳳止,你看到了嗎。我已為自己說過的話後悔,你可不可以,原諒我這一次……


    這種永晝的異象若是一直持續,四海隻怕當真有被烤幹的一日,可因著之前的那番折騰,她體內的本源之力早已所剩無幾,沒多時,便因體力不支倒在了岸邊。


    日月顛倒的異象驟然消失,天色瞬地暗下來,大雨如注,整個世界一片淒風苦雨。


    黑暗冰冷的岸邊,少女蜷縮著身子大哭出聲。鳳止,如今的我,連收迴自己的誓言都做不到啊。


    風雨漸收,哭聲卻久久沒有止住。執傘的青年立在不遠處,望著哭得可憐的少女,口中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卻並未走近。


    第二日,沉朱自頭痛欲裂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易的木板床上,身上還搭了件灰撲撲的外袍,上麵附有淡淡的海腥味。掀開衣袍,身上的衣衫如舊,還沾帶著昨日的泥濘。


    是有人在她昏睡期間,將她搬至此處的吧。從搭在自己身上的外袍和房中的魚簍判斷,救她的或許是附近打漁的漁夫。


    拂了拂身上衣衫,簡單理了理亂發,推門而出。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她又重新迴到此處,往簡陋的桌案上扔下幾顆夜明珠,才頭也不迴地離去。


    白衣青年立在桌案旁,將被她丟到桌上的珠子撈至手上,想起她適才紮入西海的模樣,眼中情緒莫測。


    還真是……有恩必報啊。


    離開西海,沉朱也不知自己要去何處,這幾日為捕捉鳳止的氣息,已快要將神力耗幹淨,盡管知道這般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她卻無法停下來。


    鳳止舍了內丹,便隻是一個普通仙人,又要受六界濁氣侵噬,隻怕還不如一個身體健壯的凡人。


    不找到他,她怎能放心?


    正午時分,來到西海附近的人界城池。鳳止曾說過,想與她遁入紅塵,他……會在人界嗎?


    立在高處,調動體內所剩無幾的神力,輕輕吐出一個字:“擴。”


    神力鋪開,將整座城的喧囂都納入神識,萬千種聲息同時匯入靈台,她在那些聲息中仔細分辨,直至體力耗盡,才托著疲憊的身子趕往下一個城池。


    她的心裏隻餘下一個念頭,要找到鳳止,無論如何,要找到鳳止。


    數月之後,自西海開始便一路跟隨她的青年,望著抱著劍累倒在路邊的少女,微不可聞地歎一口氣。阿朱,你這執著的性子,何時才能有所收斂。你便不知道有個詞,叫做放棄嗎。


    本君既然不想讓你找到,你又怎麽可能找得到……


    沉朱靠在牆邊休憩之際,幾個地痞流氓見她睡得沉,登時起了歹念。


    少女身上衣衫簡素,不值幾個錢,懷中抱著的那把劍也破破爛爛,約莫也換不了幾個銅子兒,可是人卻生得好看,眉目如畫。


    互相交換了幾個眼神,立刻一臉垂涎地朝她圍了過去。


    卻聽身後傳來一個溫淡的嗓音:“幾位想做什麽?”


    迴過頭去,看到說話之人,不由得為他臉上的絕色怔了怔,迴神後,惡狠狠道:“哪來的窮酸書生,滾一邊去。”


    書生模樣的青年抄著袖,望向他們身後抱劍沉睡的少女,一臉恍然:“原來是在找樂子。”卻並沒有走開的意思。


    眾地痞一臉兇相:“怎麽,想壞幾位爺的好事不成?”


    書生臉上似笑非笑:“在下不過是……”氣定神閑道,“路過。”


    眾地痞眼角一抽,這書生是怎麽迴事?路過也能說的這般理直氣壯。


    “那就速速離開,不要打擾爺尋歡作樂。”又眯了眼睛,“不過,公子若願意加入進來,哥幾個自然也沒有異議。”說完,就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眼裏滿是下流的顏色。


    時下男風盛行,這書生實在是秀色可餐。


    靠在牆邊熟睡的少女眉頭輕蹙,好似隨時都會醒來,書生不動聲色,笑吟吟對他們道:“好啊。換個地方。”


    眾地痞聞言,精神陡然一震,今日是怎麽了,竟有這種好事。


    沉朱醒來,隻覺得陽光刺眼,緩了好一陣才緩迴來。


    經過一個窄巷子時,不經意往裏麵瞄了一眼,卻見裏頭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壯漢,個個鼻青臉腫,好不淒慘。


    唔,人界的治安當真越發不好了。


    又忍不住恍神,鳳止那副柔弱模樣,會不會受人欺負?


    立在街頭,茫然四顧,突然覺得天下之大,好似已無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悲涼之感頓生,抬目之際,卻見前方不遠處,有個白衣清雋的身影靜靜而立。


    時間在那一刻停了下來,心髒驟然縮緊,待迴過神時,已經跌跌撞撞朝那個影子奔過去,那一刻,她的眼裏便隻有那一襲白衣。


    手落至他肩頭:“鳳止!”


    書生轉過臉,茫然地看著她:“姑娘在喚在下嗎?”


    陌生的眉眼,陌生的聲音,隻有那溫淡如玉的氣質,有一些似曾相識。然而,不是他。


    她怔了半晌,頹然地將手從他肩頭收迴,道:“抱歉。公子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書生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沒有應聲,數出幾個銅板遞給賣魚的小販後,冷淡地朝她點了下頭:“告辭。”


    沉朱黯然立在那裏,唇畔浮起一縷苦笑,是啊,怎會這般湊巧,她窮極所有神力都無法找到的人,又怎會在這裏偶然遇到。


    她的運氣,會有這麽好嗎。


    那個賣魚的攤販見她失落的模樣,忍不住問她:“姑娘,你在找什麽人?”


    她垂著眸,輕道:“我在找我的夫君。”


    書生提著魚慢吞吞地走,眼角餘光捕捉到那個亦步亦趨跟過來的身影,忍不住頓住。


    語氣溫和,神色卻冷淡:“跟著在下做什麽?”


    沉朱眼睛抬了一下,又垂下,輕聲:“我沒有地方可去。”


    適才看到他提著魚的背影,鬼使神差就跟了上來。無處可去是實話,她身上神力耗盡,此時變個銅板出來的力氣都沒有,想要吃飯住客棧,唯有把手中的劍抵押出去。不過,下界的人大多不識貨,這把崆峒的古劍,怕是抵不了多少錢。


    書生唇角勾著,眼中卻沒有笑意:“在下並非善人,姑娘無家可歸,跟著在下也無濟於事。”


    他說罷,提著魚繼續往前走,身後那個身形頓了片刻,仍舊抬腳跟過來。他行一步,她也行一步,他邁兩步,她也邁兩步。歎一口氣,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並非姑娘口中的故人。”


    少女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魚上麵,道:“書生,我餓了。”


    書生因她那個表情心口一跳,魚在他手中撲騰兩下,他才迴神,斂了眼中情緒,道:“過來吧。”


    沉朱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卻見他進了就近的一家食肆,將手中魚交給跑堂小二,吩咐他讓後廚處理,還仔仔細細地指點了他如何料理才比較好吃,沉朱聽著他語氣裏不經意透出的市井氣,眼中不禁滑過一抹失落之色。他果然,不是鳳止吧。


    書生沒有漏掉她那個表情,淡淡望著她:“還想吃什麽,自己點吧。”


    她卻隻是垂著眼,望著麵前的筷籠發呆。


    書生見她沒有反應,隻好自作主張點了幾樣吃食,菜上齊後,修長勻稱的手指撿了兩根筷子遞到她麵前:“不是餓了嗎,吃吧。”


    她乖巧地接過,雖有些食不知味,卻因體力消耗太大,每盤菜都吃了大半。在她埋頭吃飯期間,書生一直靜靜望著她,目光清淡。


    他忽然問她:“若是找不到,還會繼續找下去嗎?”


    她的睫毛輕顫,握緊手中竹筷,道:“總會找到的。”


    “可若他……並不想讓你找到呢?”


    她默在那裏不說話,白皙的小臉上,一雙眸子玄黑如墨,卻顯得有些冷清。


    書生的聲音淡若煙靄,沒有什麽情緒:“若他此時過得很好,已經將你忘了,你去找他,又有什麽意義?”


    說罷起身:“吃飽便走吧,不要再跟著在下。”離開之前,輕聲勸了句,“姑娘年紀輕輕,往後的日子還很長,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垂下眼睛,臉上有懷念之色,“在下從前也喜歡過一個姑娘,很喜歡很喜歡,可是,同她在一起,卻也很累很累。”斂了表情,輕聲,“如今在下已有妻室,姑娘若執意跟過來,會讓在下……很困擾。”


    擱下幾枚銅板在桌上,自食肆離開。


    白衣拂過桌畔,沒有任何留戀。


    沉朱輕輕仰起臉,鳳止,我讓你困擾了嗎。


    書生離開後,在食肆外默立良久。有清風掠過,將他身上的白衣掀動,讓他看上去美得不似凡塵之人。


    肩頭突然有重物撞來,立穩後,聽撞人的漢子惡狠狠道:“看什麽看,滾開!”


    鳳眸眯了眯,手下意識往腰間摸去,眉目微微一凜。


    提腳追過去,手落到對方的肩頭:“這位兄台,可否將方才順走的物件還給在下?”


    對方是個彪形大漢,沒想到這看似柔弱的書生竟會追過來,立刻兇神惡煞地去捉肩頭的那隻手,道:“臭小子,活膩了不成!”


    誰料,本欲扭斷對方的手,卻反被對方扭住手腕,這般清雋瘦弱的書生,沒想到力氣卻極大。


    書生一副好說話的模樣,道:“此物對在下很重要,兄台若肯歸還,在下不與兄台多作計較。”


    大漢哪裏肯,到手的物件,哪有讓他還迴去的道理,暴喝一聲,抬起拳頭便朝書生招唿過去。


    書生遊刃有餘地避開他的攻擊,中途,動作卻突然遲滯,捂上胸口:“該死,怎會在這種時候……”


    身體明明已經差不多適應了人界的濁氣,是最近又動用了神力的緣故嗎?


    大漢見他臉色突然蒼白,像是犯了什麽病,立刻冷笑道:“敢跟老子作對,老子送你去見閻王!”


    眼瞅著拳頭就要朝書生的臉上招唿過去,圍觀之人不由得倒抽涼氣,那大漢是這街上一霸,連官府都奈何不得他,若被他順走什麽東西,隻能自認倒黴,這書生委實膽肥,竟不自量力到想讓他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這下可好,若挨了這一拳,怕是要送掉半條命吧。可惜了。


    熟料,那氣勢洶洶的一拳卻在中途被人接下,少女擋在書生前,冷冷道:“光天化日之下,還有無王法?”


    那大漢沒有料到自己的拳頭竟會被一個丫頭片子接下,愣了愣,道:“王法?”眼睛瞪得如同銅鈴,“老子就是王法!”


    話音剛落,就聽砰的一聲巨響,論體格幾乎是那少女兩倍不止的大漢,轉瞬之間就被甩到一旁的牆壁上,塵土落定,隻見他兩眼一翻,暈死了過去。


    少女冷冷掃了圍觀眾人一眼,道:“有甚可看的,還不速去報官。”


    說罷,提著手中劍走到白衣書生身邊,小心翼翼道:“你……沒事吧。”


    書生卻冷淡拂開她的手,道:“多謝。”


    少女眸色一黯,手緩緩收迴,有一些失神。


    書生強忍住喉頭洶湧的血腥氣,蹣跚著行到那大漢麵前,朝他蹲伏下身子,顫抖著手在他懷中摸了半晌,才總算摸到堅硬溫潤之物。


    將那物件緊緊握在手中,神色一柔,還好,沒有丟。


    起身後,繞過沉默的少女,緩慢朝前走去。行出兩步,聽她道:“鳳止,是騙我的吧。”


    他沒有應聲。少女已經走到他麵前,仰臉望著他,眼睛裏有隱忍的情緒:“已有妻室,是騙我的吧。”


    他看著她,沒有否認:“是騙你的,又如何?”


    少女強忍住即將崩潰的情緒,將他的手掰開,望著那半枚龍形的玉玦,道:“說你已經忘了我,也是騙我的?”


    他輕輕點頭:“嗯。騙你的。”


    口中有腥甜蔓延,他沒有再忍,放任鮮血自嘴角溢出。


    少女探手過去,碰了碰他的嘴角:“說你過得很好,也都是騙我的吧。”哽咽道,“大騙子。”


    不等他開口,就將他緊緊抱住:“大騙子。”


    鳳止將渾身的重量都交給她,道:“阿朱,是你變得太聰明,還是本君變得太笨?”歎息一般,道,“分明……想躲你躲得更久一些。”


    凡世喧囂,卻無法打擾相擁的二人,六界仿佛迴到太古時的荒蕪,隻有兩顆心在對方的心口跳動。又沉穩,又動人。


    少女的聲音在擾攘人潮中顯得又輕又溫柔:“你躲多久,我都會找到你的。鳳止,我會找到你的。”


    良久,才傳來他輕輕的一聲迴應:“嗯。阿朱,本君被你找到了。”


    (正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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