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主人讀完餘下的半卷書,客人早已離去,小廳外天色青青,有落雨的跡象。


    被生父丟棄的嬰孩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卻不哭不鬧,極為安靜。


    男子放下書卷,緩步行過去,抬手放至自己的眉心,揉了揉:“孤河,你竟將這樣燙手的山芋扔給本神。”


    這孩子,身上不光流著龍神的血,還吸納有邪神的本源之力,將來若生惡心,定然會是六界的麻煩,隻怕,還是個大麻煩。


    也難怪孤河不敢將他留在族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別說是崆峒容不下這孩子,若此事捅到仙界,隻怕天帝都不能坐視不理。


    他的心思漸沉,抬手便朝嬰孩稚嫩的臉壓下去,自他身上徐徐漫開一片殺意,將他寬大的袖袍托起。手指在嬰孩眉心落下時,動作卻突然頓住,凜然浩瀚的殺氣緩緩收斂,重新歸於寂無。


    望著自指尖緩緩勾勒出的龍樓胎印,他總算知道孤河為何會帶著孩子來找他。


    孤河早知,隻要有這枚胎印在,他就下不了手。


    動作輕緩地將孩子撈入懷中,對上那雙漆黑明澈的眸子,神色雖淡,語氣卻難掩溫柔:“嫦依,會是你嗎。”過後又搖頭歎息,聲音有些寂寥,“怎會是你。你早已……不在六界了啊。”


    沉朱看到此處,忍不住沉吟:“嫦依?這個名字,好似在何處聽過……”


    熟悉的名字,卻一時想不起來。


    鳳止不愧是活過了上古的老人,淡淡提點她:“當初創造崆峒的共有四位上神,嫦依是唯一的一位女神,可惜洪荒大劫降臨時,她便以身化劫,不存於六界。”柔聲寬慰她,“嫦依雖是崆峒上神,可她仙逝時間較早,你作為小輩,不記得她的名字,也情有可原。”


    身畔少女卻道:“我想起來了,太初有位女神為崆峒擋下洪荒大劫,傳說她的血落入太虛海中,化成了一海子的龍樓花。她就是嫦依。”


    鳳止嗯了一聲,望向幻境中的墨珩:“聽說,嫦依生前與崆峒的另外兩位上神關係都不好,唯獨同墨珩親近,甚至還放著自己的仙邸不住,大部分時間都宿在墨珩那裏。”


    沉朱沉默片刻,道:“墨珩為何對著浮淵喚嫦依的名字?”


    鳳止猜測:“大約是浮淵額間的龍鏤花,讓他想起故人了吧。”


    不過,聽墨珩方才的話音,似還有別的隱情。難道,他是認為額上有龍樓胎印的人,會是嫦依的轉世嗎?下一刻又為自己的想法覺得可笑。


    墨珩應該不至於會認為,神仙亦有轉世吧。


    沉朱卻不知他在想什麽,緩緩抬手撫上自己的額頭,手指觸到的印記乃焱靈珠的神力所化,並非真正的胎印,一想到這點,眼睛就不禁沾染上一抹複雜,雖極力隱忍,聲音卻不由得有些低落:“墨珩若是動了殺心,此刻就該殺了浮……”頓了頓,改口,“就該殺了大哥。”身子微微發抖,“可是,大哥為何說他在九千年前被墨珩丟棄在雲淵沼澤?”


    鳳止道:“素玉與修離之間都有如此多的隱情,墨珩與浮淵之間,隻怕也是有誤會的吧。”


    她輕輕嗯了一聲,拉住他的手,澀然開口:“鳳止,我的身上,也流著邪神的血呢……”


    他攬住她的肩,不等開口,就聽到蒼穹傳來一個聲音,懶散中帶著些嚴肅:“這爐香馬上就要燃完,小鳳,你與丫頭要盡快了。”


    二人整理好心情,繼續在幻境中穿梭。


    後來發生的事,其實無甚別的懸念,素玉的病情時好時壞,修離卻從不曾失去耐心,兩百年的時間,一直對她悉心照料。


    透過幻境,沉朱能夠看出修離的不容易。


    他舍了本源之力,身體本就虛弱,既要照料素玉,又不能丟下政務,自會心力交瘁。可是,無論多疲憊,隻要迴到素玉的身邊,他的臉上就都是滿足,仿佛隻要能看到她,他就能繼續挺下去。


    他陪她散步,陪她吃飯,念她喜歡的故事給她聽……興許是他的耐心有了成效,有將近百年的時間,素玉都沒有再度發作過,甚至讓沉朱有種錯覺,她也許就這樣痊愈了,日後都不會再發瘋。


    可是,她的期待在百年後落了空。


    百年後,素玉再次有孕。


    生浮淵時,素玉不等龍胎結成卵,便剖腹取子,與第一胎相比,素玉生第二胎的過程極為順利,龍胎結成卵落地,隻待百年之後,胎兒自行破殼而出。


    自那之後,素玉仿佛將浮淵忘了,再也沒有提起過他。她守著孩子,修離便守著她,看著幻境中廝守的男女,沉朱幾次都忍不住落淚,若不是有鳳止在身邊陪著,她隻怕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從前提起父母,她的心中一片含糊,如今,心中卻滿滿都是苦澀。


    她的母皇和父君,實在是太苦了。


    幻境終於到了最後。


    她甚至想立刻逃離,可是若不看下去,便無法找到她想找的答案。


    渾身雖然都在抗拒,卻還是催動訣語,來到崆峒大亂的當日。


    那本是一個極晴朗的日子,可是因為知道崆峒將在這一日迎來大劫,看在沉朱眼中,這一日的一景一物,便都籠上了一層悲傷壯烈的氣息。


    來到華陽宮的永樂殿上,一抹紅色率先闖入沉朱眼中。那是一個身穿朱色長袍的女子,正懶懶地臥伏在紫檀的嬰兒床邊,她的眼神溫柔而專注,口中正哼著一支古老的小調。聲音沙啞輕緩,稍不仔細聽,旋律就會斷掉。


    大殿上腳步聲響起,男子停在她身後,又立了一會兒,才矮身下去,將她輕柔地攬入懷中,喚她:“小玉。”


    女子口中的旋律沒有停,目光也仍然停在嬰兒床內。


    男子柔聲:“小玉,你又在此處守了一日,這般下去,身體會垮。殿外百花開了,此處交給女官守著,我們出去走一走,可好?”


    女子轉過頭,瞪了他一眼,嗔道:“噓。你吵到阿朱了。”又道,“我要在這裏陪著阿朱。”


    男子無奈地歎口氣,道:“阿朱已經睡下,不需你我陪著。”之後,連哄帶騙,才總算將她帶了出去。


    殿外春光明媚,二人靠坐在玉階上,有花瓣簌簌飄落,不大會兒功夫,女子的發間和裙上,便都沾染了花香。


    素玉仍在斷斷續續地哼唱那支搖籃曲,唱完之後,她靠在修離懷中,輕輕合上眼睛:“修離,我好累啊。”


    修離在她發上吻了吻:“那就睡一覺。你有好幾日,都不曾合眼了吧。”


    她道:“我怕啊。我怕,一睜開眼睛,我們的阿朱就沒了。”又道,“孤河會把他帶走的。”


    男子早已習慣她神誌不清的混亂話語,輕輕應道:“有我在,誰也不能將阿朱帶走。”


    她捉住他的手:“修離,你會陪著我嗎。”


    “我會。”


    “會一直陪著我嗎。”


    “會。”


    “你要發誓,發誓我才相信。”


    “好,我發誓,會一直陪著你。睡吧,小玉。”


    男子說完這句,自己卻先睡了過去,女子在他懷中抬頭,望著他睡夢中依然緊鎖的眉頭,緩緩伸手為他將皺紋撫平,沉朱不知那時的素玉神智是否清醒,她隻覺得,女子為男子撫平皺紋時的神情專注而認真,是深愛的模樣。


    正在此時,永樂殿上忽然傳來一陣騷亂。


    素玉的神色凝了凝,忙自玉階上起身,匆匆往殿內趕去。


    行到半途,迎麵撞上一名白衣白袍的少年。看清彼此的模樣,二人皆怔在那裏。少年的神情率先發生變化,深漆的眸中有喜色泛起,朝前走了一步,看他的口型,似是想喚一聲娘。可是,不等那個稱唿出口,就聽素玉冷冷道:“不要過來!”


    也許是因為少年的模樣實在同孤河太像,她的臉色陡然蒼白,隻見她渾身顫抖地捂上臉,似是恐懼,又似厭惡,一邊往後退,一邊喃喃:“你為何……會在這裏。”


    因她的反應,少年的眸中有痛色滑過。他抿緊唇,語氣哀傷地問她:“你便這般……不想看到我嗎?”


    素玉透過手指望著他:“我自然不想看到你。”每一個字,都讓人渾身發涼,“我,寧願你死了。”


    聞言,少年的身子一晃,許久才恢複如常:“是嗎。原來,你這般恨我。”手在袖中握緊,似還有話要說,卻終是沉默下去。


    沉朱不知他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來到華陽宮,也許,他也同她一樣,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麽模樣。


    就聽素玉質問他:“你想對阿朱做什麽?”


    少年怔了怔,繼而輕道:“我不過是想,看看她……”


    素玉搖頭:“不,你要把阿朱帶走,我不許,我不許!”


    身上殺氣陡然大盛,手中幻出一把長刀,直朝著少年便砍了過去,少年下意識地抬手擋,有人及時護在他跟前,徒手擋下那一擊,男子聲音有些急:“小玉!”


    少年抬頭,便看到玄袍的男子,白發在空中輕輕飄揚,因為徒手握住刀刃的緣故,鮮血一滴滴墜落。


    他的聲音冷清卻溫柔:“小玉,你認錯了人。”又對身後的他道,“快走。”


    可是,卻為時已晚。


    那時的素玉,將浮淵當成了孤河,孤河是她努力封印的一個噩夢,封印一旦觸動,便是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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