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我不恨你


    一道金光在院中落下,自光華中走出的男子,著一襲莊重的墨色古袍,眉目古雅,儀態威嚴。那一副尊容,就算以這世上最美好的字眼來描摹,或許都顯得輕浮和冒犯。


    眾神將大都是第一次見到墨珩,紛紛卸掉手中兵刃,伏地而拜。


    崇冥以刀撐地,半跪下去,心頭難掩震驚,上神竟親自過來了……


    墨珩沒有理會那些跪了一地的神將,緩步朝前行去,玄眸在鳳止的身上定住,道:“鳳皇,又見麵了。”


    鳳止迴之以溫和一笑:“是啊,又見麵了。”與他寒暄,“墨珩,別來無恙?”


    墨珩客氣道:“托鳳皇之福。”


    鳳止臉上維持的恰到好處的笑意:“上次在崆峒未能當麵道別,沒有想到,竟會在人界重逢。”明知故問,“聽說你在閉關,怎會突然駕臨人界?”


    墨珩的眸中沒有任何波瀾:“此話該本神問鳳皇才是。鳳皇來人界必是有緊要之事,何不說來聽聽?”


    鳳止含笑:“本君閑散慣了,如何不能來人界逛逛?倒是你,怕是有數萬年不曾踏足人界了吧。”


    沉朱眉頭皺起,也顧不上問他混沌鍾一事,上前一步:“墨珩,你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住人界的汙濁?”


    墨珩卻看也不看她,眸子轉向恭敬立在一旁的崇冥:“本神的旨意如何現在還未執行?”


    沉朱身子顫了顫,墨珩他……就這般生自己的氣嗎?


    崇冥道:“帝君幾日前身負重傷,臣與鳳皇相商之後,擅做主張,將上神的旨意延後了三日。可今日捉拿帝君之時,卻遭白澤神君阻攔。小神辦事不利,請上神降罪!”


    墨珩聽罷,微微眯了眼,看向鳳止,語氣裏有些不悅:“崆峒的家事,鳳皇隻怕沒有摻合的資格吧。”


    沉朱的手指在衣袖間握了握,在鳳止之前開口:“墨珩,你不要怪他。”


    鳳止未曾料到她會為自己說話,定定望住她,鬆挽的長發下是修長白皙的脖頸,身上的衣裝乃崇冥備下,裏麵是淺紫色裙裝,外罩一件黑色長袍,袖間有精致的刺繡,這般看她,就像是人界某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端莊高貴,雍容典雅。


    她道:“我那日重傷,鳳……”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墨珩,“鳳皇豈能坐視不理。”說罷,默默在身下找到鳳止的手,拉住之後,以隻有他可以聽到的聲音道,“對不起。”


    鳳止為她的道歉心頭一動,目光緩緩柔和下來,他的阿朱,其實心裏什麽都明白啊。


    可是,她越是懂事,就愈發顯得他的私心甚重……


    沉朱望向墨珩,定了定神,道:“墨珩,你罰我入混沌鍾可以,但我有權知道你隱瞞我的事。還有,我要退掉與天族的婚約。”握緊鳳止的手,道,“我喜歡的人在這裏,除了他,我誰也不嫁。”


    此話她雖說得明白,手卻忍不住顫抖。在她眼中,墨珩並非世人敬畏的上古尊神,而是將她養大的人,是她的父兄,是她的師長,在那些由他陪伴的悠長歲月中,她不止一次地想,他說的任何話她都會照辦,就算有一日他讓她毀了六界,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可她終究還是讓他失望了。


    鳳止感受到她的掙紮,心道,阿朱,本君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傾心相付。


    墨珩聽完她的話,薄唇抿成一線,良久才道了句:“甚好。”


    聲音不高,卻清楚地傳入沉朱耳中,他的這一句“甚好”,比起責罵嗬斥來更讓她無地自容。


    她身形微晃,聽男子繼續道:“玄天詔無法威懾你,與天族的婚約你可以撕毀,長幼尊卑你亦可以罔顧,本神這些年,可真是教出了個好孩子……咳……咳咳……”他突然抬手掩住口,自指間不時漏出幾聲低抑的咳嗽。


    沉朱心尖一顫,忙衝過去,手足無措地幫他拍著後背順氣,她的緊張透過語氣就能明顯察知:“墨珩,你、你莫要動氣……”額上因擔心而微冒冷汗,“你來人界,成碧怎沒攔著你……”邊拍邊問他,“可好了一點?”


    墨珩緩迴之後,卻有些冷漠地將她自身旁推離。


    沉朱為他的動作臉色一白,眼眶登時就紅了一圈:“墨珩,你當真不要我了嗎。”手伸出去,想去扯他的衣角,卻在中途縮迴,語氣裏的委屈聞者動容,“剝奪我的儲君之位,罰入混沌鍾百年……我就這般令你失望嗎?”


    崇冥忍不住勸道:“帝君快將方才那番話收迴去,再向上神認個錯,保證日後再也不犯就是。上神不過是一時氣話,待帝君自混沌鍾歸來,還是崆峒的君王。”


    沉朱雖然眼睛紅著,卻輕輕抬起下巴:“認錯?那你告訴我,我何錯之有?若我不依與妖皇之約來人界,是棄自己的部下於不顧,若為了一紙婚約與長陵成婚,是棄自己的本心於不顧。失去部下和本心,這個崆峒帝君不當也罷!”


    墨珩聞言,撐上額頭評價:“好一個本心,好一個不當也罷。”


    沉朱隻覺得心裏憋悶得厲害,她與墨珩,為何會鬧成今日這般局麵。


    可是,有些話她卻不吐不快,也不顧此時時機是否正好,就問他:“墨珩,你便沒有話要同我說嗎。你既早早派崇冥看管我,為何不一開始就讓他拿我歸案,長生教一事,我不信你什麽都不知道。浮淵是誰?他為何針對於我,想必你也一清二楚吧。”


    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卻極清晰:“還有,母皇究竟是怎麽死的,有關九千年前的崆峒大亂,你究竟還要瞞我多久?”


    墨珩看著麵前的少女,眸中如有飛雪旋過。她方才問他,浮淵是誰,她的母親是怎麽死的,這兩個問題在他心頭已經壓了九千年,想必她也早有無數次想親口問他吧。


    這一日,總算是來了。


    墨珩抬腳行到她跟前,眸中情緒隱去,神色平靜:“你方才不是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嗎?本神今日便告訴你。”說著,扯住她的手臂來到鳳止麵前,冷靜道,“鳳皇,本神早就提醒過你,若本神記得不錯,你也答應了本神,不會再打這丫頭的主意。”


    沉朱為墨珩的話頭腦一空,這些話都是簡單的字眼,可組合起來,她卻一個字也不能理解。


    此事,同鳳止有何關係?


    喚作鳳止的上神立在那裏,眉目似畫,自他唇角泛起的笑意似有些微微發苦:“或許,與你定下約定的那日,本君就並無守約的自信,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鳳皇這般坦誠,本神倒是省了許多麻煩。九千年太久,有些舊賬翻起來隻怕會沒完,那就先說說兩百年前吧。”


    沉朱為此話指尖微顫,兩百年前,正是她遇到鳳止的時候。


    “兩百年前,為了將這丫頭引到昆侖山,鳳皇怕是頗費了一番神吧。”


    沉朱唿吸一亂,瞪大眼睛看向鳳止,隻見書生模樣的青年眉目低斂,唇角笑意清雋動人:“其實也並未如何費神,隻是得知阿朱往東海一帶去之後,提前知會了一聲東海水君,讓他將昆侖妖市的事透露給阿朱。待阿朱來到荒河鎮,事情就更加好辦,至於如何去辦,就不必本君細說了吧……”


    若不是墨珩扯著沉朱的手臂,她隻怕要癱軟在地。


    鳳止的意思她聽得明白,他的意思是,當年她會去荒河鎮,全是他的算計。可他這般算計她,對他有什麽好處?她還記得初見時他的模樣,書生打扮,一身白衣,眉眼溫軟幹淨,問過她的名字之後,他輕輕喚自己:“阿朱姑娘。”


    她失聲問他:“鳳止,為什麽?”


    鳳止不忍看她表情,抬了抬眼又垂下,道:“因為本君對你有興趣。”


    沉朱為這個迴答大腦空了半晌,不由得冷笑,問他:“是對我有興趣,還是對我體內的東西有興趣?”


    焱靈珠。他接近她,不就隻剩下這個可能了嗎?


    她疲憊地閉了閉眼,想了想,語調愈發清冷:“你費盡周折將我引到昆侖山中,是不是覺得我免不了會與白澤一戰?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不愧是鳳皇啊,算計人都能這樣不著痕跡。”可惜,他的整盤棋都被紫月給攪了,因為紫月的緣故,她雖入了昆侖山,卻並未與白澤打起來,想到這裏,唇角的弧度漸漸淒涼慘淡,她睜開眼睛凝視他,“我有一事不解,想請鳳皇解惑。”


    鳳止身形一晃,聽她紅著眼眶問自己:“既然都算計到了這一步,當年又為何救我?”


    她死了,他就能拿到他想要的東西,既然算計了她,為什麽不能算計到底?


    鳳止手在衣袖間握緊,道:“當年本君的確有借白澤試探你的意思,也曾經猶豫要不要下手,可是,本君沒能做到。阿朱,你可信我?”


    沉朱隻是冷淡地笑了笑,沒有迴答。


    她該如何迴答?我信你,抑或我不信你?無論她信他還是不信他,都已經無法否認,他接近她,從一開始就用心不良。


    她竟還傻傻的,將他放在心上兩百年。


    墨珩的聲音響起在耳畔:“崆峒大亂時,素玉因怒火失去控製,險些毀掉六界,天帝召集眾神合議的結果,是在釀成大禍之前將她誅殺。”聲音裏有說不出道不明的滄桑和涼薄,“朱兒,有關此事,本神與鳳皇都點了頭。”


    他說罷,將臉轉向她:“你方才的問題,本神還需迴答嗎?”


    與鳳止在一起,就是與弑母仇人在一起,此事她不知還好,若是日後得知,以她的性子,難保不會厭恨她自己。此時告知她,她最多會憎恨他與鳳止,雖然殘忍了些,他卻隻能如此。


    墨珩無法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的身體和都感情已撐到了極限,將她往崇冥懷中丟去:“崇冥,帶她去受罰。”


    崇冥將少女護在懷中,道:“是。”


    他轉身欲走,白澤橫檔在他身前,那雙碧色的眸中隱約有殺氣騰起。


    他還記得沉朱的命令。她說,她不想去混沌鍾。可是,自崇冥身畔卻傳來她極輕的一聲:“白澤,下去吧。”


    一身玄甲的將軍高大而壯碩,被他護住的少女就愈發顯得嬌小柔弱,男子攬著她繼續往前走,走到一半,她突然頓下腳。


    她沒有迴頭,隻道:“鳳止,我不恨你。”緩緩道,“我隻當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極輕的一句話,卻似鋒利的劍。


    待崇冥帶著沉朱離開,墨珩突然重重一晃,整個人朝前倒去,白澤最先反應過來,搶至他身前,將他扶穩在懷中。


    鮮血自他口中噴薄而出,很快就染紅了白澤的肩頭,他劇烈地喘息,漆黑長發下,麵色如燃盡的灰燼一般蒼白,唯有一雙眼睛裏還有些微的光亮,可那光亮卻似一盞點在風中的燈,不知何時就會熄滅。


    鳳止立在那裏沒動,道:“墨珩,你一直都對自己這麽狠嗎。”


    喚作墨珩的上神自白澤肩頭撐起頭,唇角被鮮血勾勒出一朵絕世的花:“鳳皇,本神大限將至,怎能不為她考慮?百年以後,她自混沌鍾出來,就算見不到本神,也不會過於難過,否則,以她的性子隻怕要擾得六界都不得安寧……”又道,“這一百年,她恨著本神,也好。”


    鳳止神色莫測,道:“墨珩,你讓本君說什麽好。”


    她連本君都不恨,又怎會恨你?你養育她長大,竟都不了解她的脾氣嗎。


    卻聽墨珩鄭重道:“鳳皇,本神能將她托付給你嗎?”


    鳳止苦笑:“你一步步將本君逼到絕境,不就是為了讓本君承諾你這一句嗎……可是事到如今,你想讓本君如何收場?”


    (第二幕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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