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朱一轉入無人的巷子,就禦風而上。不一會兒,就將喧囂甩在身後。清風拂麵而來,將她臉上的熱度吹散了七八分。想起傅淵方才的那句話和他說那句話時的嘴臉,不由得神色發沉。


    不知為何,竟然在這個當口想起鳳止來,連帶著想起那日在鳳幽池中荒唐的一幕。


    正如傅淵所說,她長這麽大,還沒有被男人碰過,若說最親密的接觸,怕就是那一次了吧。一想起男子有力的臂彎和身上的氣息,那剛剛退下去的溫度,就又騰地一下爬上臉頰。


    像是為了嘲弄她一般,腦海中適時響起他的那句話來。


    “阿朱姑娘,我不是你的良人。”


    一想到這句話,就像是被人潑了一桶冷水,神智瞬間清醒了過來。白衣少女緩緩唿出一口氣,臉色漸漸恢複如常。


    你既無心我便休,他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他就是。


    朱雀街上的酒家中,阿舍在櫃台後打著算盤對賬,時不時抬頭瞧一瞧那個客人,他坐在傅淵平日常坐的位子上,正儀態從容地自斟自飲。


    望著他舉手間的風儀,阿舍不由得有些愣怔。她經營酒家這麽多年,還不曾見過這樣的男子。他書生打扮,青衫溫潤,長發以一枚碧玉簪鬆鬆綰著,渾身也散發著如玉一般的溫和氣質,尤其是他的那張臉,委實養眼得很。


    她正對著他犯花癡,忽然聽他喚道:“掌櫃。”


    忙放下手中賬本,應道:“來了。”行到他身邊,問他,“客官有何吩咐?”


    他放下酒盞,笑容溫和清雋:“想向掌櫃打聽一事。”


    阿舍忙道:“客官請講,隻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


    他道:“在下想問的是曾在這張桌子上飲酒的客人,望掌櫃能如實告知。”


    阿舍一聽此話,立刻脫口道:“客官認識傅公子?”


    鳳止重複了一遍:“傅公子?”


    阿舍解釋:“傅公子是小店的一位常客,因他每日來得早,又喜歡坐這個位子,所以客官問的若是常坐這張桌子的客人,那應當是傅公子了。”又道,“客官若來得巧,說不定還能遇到他,隻可惜,他剛剛跟一個姑娘走了。”


    鳳止不動聲色:“一位姑娘,一位什麽樣的姑娘?”


    阿舍想起那名少女,不由得換上敬佩的神情:“那姑娘可真是與眾不同啊,模樣生得清清秀秀的,可是隻那麽一下子,就卸下了傅公子的手呢。”


    鳳止若有所思地捏著酒盞,聽酒舍的女子問自己:“客官是外地來的吧,可還有別的事想要打聽?”


    他迴神,道:“不必了,多謝掌櫃。”


    待阿舍走開以後,鳳止伸手輕撫刻在桌楞上的那個圖案,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不見,輕聲沉吟:“龍樓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沉朱在城北土地廟前落下,進了祠堂後,就開始四下搜查,小狐狸和白澤還沒有迴來,祠堂裏很安靜。在試著將土地神的神位移開之後,她不由得為看到的情景倒抽一口氣。


    在供桌上,赫然刻著一朵龍樓花。或許,眼下應該叫“長生花”。


    少女精致的小臉漸漸皺了起來,自從來到此地,這個圖案也出現得太頻繁了。


    不知不覺間,日已西斜,昏暗的祠堂,因夜幕的降臨而帶上些恐怖森冷。沉朱立在供桌之前,撫摸著桌上的刻痕,輕歎:“如今唯一一個與長生教有聯係的,就是那個滿嘴汙言穢語的醉鬼了麽。”


    入夜,一個頎長清雋的身影正立在通往客棧的街頭,因為在夜色中站得太久,身上的道袍上沾了些寒氣。


    由於沉朱刻意斂了氣息,慕清讓無法靠術法追蹤她,就隻好守在這裏等她迴來。


    她迴來還好,可她若是不迴來呢?


    正為這個念頭心神不寧,卻見前方一個白衣的影子緩緩而來,眉頭蹙著,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慌忙上前迎她,急急走了幾步遠之後,忽然克製住,放緩步子走到她麵前,喚道:“姑娘。”


    沉朱似在沉思什麽,聽了他的這聲喚,才如夢初醒:“清讓。你怎在這裏?”


    他道:“姑娘久久不迴,我有些擔心,所以來這裏接你。”


    沉朱哦了一聲,道:“讓你掛心了,方才去了土地廟一趟,可惜並無收獲。”


    慕清讓緩步走在她身邊,目光柔和地看著她有些淩亂的額發:“凡事不可急於求成,明日若有什麽跑腿的工作,不妨交給我來。”又添道,“我好歹是個男人。”


    她淡聲:“我今日也是臨時起意。”若有所思道,“明天或許真有事需要有勞你。”


    他忙道:“不敢當。沉朱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誤解了他的意思:“也對,你也著急找到慕家的公子,好前去與你的同門會和。”又一副老成的口吻開解他,“東方闕的事你無需擔心,紫月小事上雖不像話,大事上卻不糊塗。隻怕這次就是拐了東方闕陪她玩兒兩天,不會誤了你們的承位儀式。”


    慕清讓欲言又止,終是道:“但願如姑娘所言。”


    “對了。”沉朱突然問道,“你不會真把傅淵給扔出去了吧?”


    “姑娘雖然這般吩咐,可我覺得此人還有用處,所以自作主張把他留了下來,姑娘不會怪罪吧。”


    沉朱鬆了口氣,由衷道:“太好了。若換做夜來,恐怕真的會把他扔出去,還是你更知道變通。”


    想起尚在妖界大牢的夜來,神色微微一頓。


    慕清讓得了她的誇讚,眼中立刻泛起笑意,本還想同她多說些話,可是見她神色疲倦,就沒再多言。


    路邊的店鋪大都已經打烊,街上隻有幾點零星的燈火,少女身穿簡素的白衣,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風華絕代。


    他安靜地走在她身邊,內心卻悸動不已。


    他知道,自己同她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溝壑,也許在他有生之年都無法填補。隻因她是上神,他卻隻是一介凡人。他很清楚,自己沒有東方師兄的天賦,也許窮盡一生都無法飛升上仙,對於她的那些念頭,不過是個遙不可及的奢望……


    正神思飄渺,就聽她突然問自己:“清讓,你可有什麽求而不得的願望?”


    他的手在袖中一顫,努力斂了情緒,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求不得。隻要尚有六識,就不會脫離這八苦。”側頭看著她,神情有些微苦,“求而不得之事,我自然也會有啊。”


    她自然沒有看出他眼中的情緒,腳步突然頓下,神色認真:“所以,如果那個長生當真可以實現你的願望,你也會去尋求他的力量嗎?”


    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隨後望住她的眼睛:“修行之人最忌執著,我雖有求而不得之物,卻時刻都在提醒自己,要同她保持距離,以免沉淪執著之中,徒生心魔。”


    沉朱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心魔啊……”


    在街畔酒樓的雅座,書生模樣的男子垂眸望著二人並肩而行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沉思了片刻,他得出結論——自己不過晚來一步,她就與別的男人走在了一起,嗯,有些不爽。


    “公子,您點的曲子已經唱了三遍,可要再點上一曲?”


    那邊絲竹聲剛停,歌女的溫言軟語便入了耳,書生鳳眸裏有笑意閃過:“不必了。”望著少女的背影,道,“我找到別的方式解悶了。”


    迴到客棧,確認傅淵已經睡熟,沉朱才與傅清讓各自迴房,迴房後讓小二備了熱水,褪去衣衫,緩緩沒入浴桶之中。


    趴在浴桶邊上,一邊泡澡,一邊迴想白天所遇之事的細節,大概是過於舒服,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鳳止無聲無息地落至房中,正好見到她趴在浴桶邊上熟睡的光景,極輕地歎了一聲——怎麽每次見這丫頭,都是此等非禮勿視的場麵。


    歎罷,就化出一件衣衫披在她的肩頭,將她安置在床上後,又扯過被子蓋在她的身上。做完一係列的動作,人卻沒有離開,而是在她的床邊坐了下來。


    修長手指落到少女的眉間,將被水汽沾濕的額發撥至一旁,指尖滑過她白皙的皮膚,緩緩落至雙唇之上。


    他的動作極輕,睡夢中的人卻似有感應,朱唇之間逸出一聲低吟。那一聲夢囈夾雜著輕微的鼻音,惹他手指一頓。


    緩緩把手從她的唇上收迴,人卻朝她俯下去,唇停在距離她隻剩毫厘的地方,能夠感受到她溫軟的鼻息,再進一步,就可以吻上她,卻閉起眼睛坐正,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分寸二字,他必須時刻拿捏得當。


    沉朱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陽光自紙窗透過,暖意融融。


    她慵懶地坐起身子,將寬鬆的內衫拉過肩頭,遮住胸前的起伏,正漫不經心地理著衣衫,手卻突然頓了頓。


    昨日她是什麽時候上床休息的?想了片刻,搖一搖頭,自己最近的記性真是愈發不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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