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問路的那家酒舍,沉朱隨意落座,要了一壺酒。女子見她去而複返,不免好奇:“客官方才問了土地廟的所在,怎地又折迴來了?”


    土地廟距城中有十裏左右,一個時辰別說是來迴了,能夠走到就不錯了,而且,昨日下了場雨,林中道路泥濘,這少年如果前去,鞋底不可能一點泥濘都沒有。


    對方將頭上鬥笠摘下,放在桌上:“問那麽多做什麽,上酒吧。”


    鬥笠下的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她不禁更為驚奇,一個外地姑娘,帶著一頭白虎大搖大擺地進城,委實古怪得很——話說迴來,那隻同她在一起的老虎呢?


    此時的白澤,正帶著小狐狸在方圓百裏內的山中打聽消息,妖君在此地失蹤,土地神也不見蹤影,這兩樁事若有聯係,此地的山精野怪中興許有知道內情的。


    沉朱返迴城中,則是覺得城中彌漫著一股古怪的氣息,她必須去確認了才可放心。


    酒舍之中,女子見她態度冷淡,就沒再多問,張羅著備酒去了。


    大概不是喝酒的時辰,沉朱進來的時候,酒舍中就隻有一個客人,那客人已經醉倒在桌上,酒水打翻在地他都沒有反應,口中還念念有詞,整個人潦倒至極。


    正對著那個爛醉的客人蹙眉頭,就聽提了酒壺過來的女子開口:“你不要理他,好幾個月了,日日如此。”一邊將熱好的酒和酒盞放下,一邊感慨,“別看他現在這樣,從前可也有風光的時候,不信姑娘盡管去問,城裏的姑娘哪一個沒思慕過傅家公子?”


    沉朱又看了一眼那個醉漢,努力從他身上找到信服的理由,卻以失敗告終,可是看那女子臉上的表情,就知她也曾是思慕過此人的女子的一員,不好打擊她,隻好挑了個問題問她:“那他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的?”


    她才不在乎一個醉鬼如何淪落至此,隻是一會兒還有事要打聽,此時倒也有必要先同這個人類女子套套近乎。


    女子似是迴憶到了他往昔風光的時候:“他呀,本是世家公子,人生得好看,又有才情,可是幾年前的一場大火,把他的家人全燒死了不說,還砸斷了他一條腿,財產當然不剩什麽,就連相好都跟別人跑了。你說,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倒黴的人?”


    沉朱聽後點頭:“唔,的確很倒黴。”司命給他寫命格的時候,可能心情不大好。


    醉倒在酒桌上的男子卻突然開口:“阿舍,你又在同人亂嚼舌頭。我這麽倒黴,你很幸災樂禍嗎?”


    他抬起頭,淩亂的長發下,竟是一張極為俊秀的臉。


    被他稱為阿舍的女子拿著抹布過去,換上嫌棄的表情:“換做從前,誰敢當著傅公子的麵嚼舌頭?可是你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當自己是從前那個傅公子嗎”


    男子冷笑一聲:“嗬,女人可真會翻臉無情。風光的時候,一個個把自己往我的床上送,現在呢?”冷哼一聲,“我就不信你們還睡得下去。”


    這句浮浪的醉話聽得阿舍臉一紅,方才還同沉朱說他的好話,此刻卻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好好好,你既如此覺得,那老娘今日就同你算一算賬,叫你看看什麽是薄情寡義。”


    把抹布往桌上一扔,繞去櫃台翻出了賬本,扔在他懷中:“你看看,你已欠下了多少銀子?付得起就拿錢來,付不起老娘就拉你去見官!”


    男子出言更加荒唐:“不就是酒錢嗎,這有何難。”撕扯自己的衣服,露出清瘦漂亮的鎖骨,可說出的話卻不堪入耳,“前幾日見女子當街賣身葬父,今日我也無妨效仿一次,賣身抵這頓酒錢。”


    阿舍驚唿一聲:“傅淵,你還要不要臉,你以為你現在這樣還有當年的行情嗎,我阿舍既不願高攀,也不願屈就,不還錢就給我走人!”說著就要把他往外轟。


    沉朱總算看不下去,開口解圍:“他的酒錢我替他付了。”再不打斷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問正經事。


    傅淵應聲望去,目光在沉朱的麵上停了停,忽然輕笑出聲:“你看,還是有人願意為我出錢的,看來我不必屈就自己賣身於你了。”


    沉朱的眼角跳了跳,阿舍登時一副咬碎牙的模樣:“不就是跑了個女人嗎,你怎至於把自己糟踐成這樣?那柳姑娘與他那個相好至今下落不明,說不定早就曝屍荒野了,這樣的報應還不夠你解氣?”


    傅淵的身子重重一晃,不知是因為當壚女提到了他的相好,還是因為酒力上頭的緣故。


    沉朱一聽到下落不明四字,立刻起身:“你說什麽?”


    阿舍像是要報複男子方才的出言不遜般,語氣中帶著挑釁的味道:“傅公子的那個相好,本是京城的名妓,可是傅家出了意外之後,她就跟慕家的公子好了,俗話說人往高處走,姑娘家想攀個高枝還不許了啊。”


    沉朱打斷她的滔滔不絕,道:“下落不明是怎麽迴事?”


    “那還得先說慕家公子,他也是個少見的奇葩,平日裏不好好讀書考功名,專對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感興趣,一度鬧著要上紫華山修仙,慕家為了留住這個兒子啊,也算是操碎了心,這些年好容易消停些,他卻愛上一個青樓名妓。慕家自然不會讓一個身份不清不白的女子進門,鬧得正兇的時候,二人雙雙失蹤了。此事也不遠,這不,才過去半個月。”


    又是一個失蹤案,卻是最近發生的事。


    沉朱問:“敢問慕家在什麽地方?”


    阿舍見她神情嚴肅,立刻將地址詳細告知她,就見她撂下一錠銀子,將鬥笠重新戴迴頭上,示意了一下晃晃悠悠立在過道上的傅淵:“他的賬也一並清了,若他下次再出言不遜,直接將他趕出去就是。”


    見她出手闊綽,阿舍忙道:“姑娘這就走了?不嚐一嚐我釀的桃花酒?”


    沉朱道:“不了。告辭。”她急著去慕員外家確認情況,誰料,那個醉醺醺的男子竟也提腳跟了上來,不由頓住,蹙眉,“你跟著我做什麽?”


    一迴頭,就撞見他帶著醉意的雙眸,風流的桃花眼,讓她唿吸一滯,連他動作輕浮地摟上自己的肩膀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湊至她耳邊,聲音低沉沙啞,說出的話卻十分刺耳:“銀子都付過了,我又怎能白白領你的情。”一開口就酒氣熏天,“走吧,去找個住的地方,我們把這筆賬清了……”


    阿舍立刻感受到被傅淵攬住的少女身上的殺氣,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忍不住為傅淵解圍:“他這人嘴就這樣,平日裏更混賬的話都說過,其實心眼兒不壞,姑娘不要跟他一般……”


    見識二字還未說完,就聽到“哢嚓”兩聲,一聲哀嚎同時響起,驚落了房梁上的積灰。


    被少女卸掉一條手臂的男子疼得整張臉慘白一片:“你……”剛說了一個字,就疼得抽一口氣。


    沉朱將他按在酒桌上,眼眸微涼:“下次再讓我聽到這種汙言穢語,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聲音不大,語氣也並沒有多麽狠戾,可就是給人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


    阿舍呆在那裏,委實沒有料到這樣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竟有輕易卸掉一個健壯男子手臂的力氣,她還愣著,對方就撂下傅淵揚長而去。


    傅淵抽了幾口氣之後,狼狽地從酒桌上爬起,跌跌撞撞往門外追去:“給……給我迴來。”


    該死的女人,下手也太狠了。


    出了酒舍的沉朱委實沒有料到,對方竟會死皮賴臉地追出來。街上行人如織,他一個大男人拖著一條斷臂,披頭散發地跟在她身後,左腿還略微有些不便,那光景本就有些不雅,他竟還口口聲聲說要她負責……


    他不嫌丟人,她卻忍不住為他臉紅。


    顯然,他在此地的知名度很高,一路上都聽人議論:“咦,那個不是傅公子嗎?有些日子不見,怎混成了這副德行。”


    “自打那場意外之後,他連睡覺都泡在酒缸裏,能不混成這樣嗎。”


    “聽說這些年,他一直靠女人接濟。這個女人受不了了,就把他趕到另一個女人那裏。好在他從前的女人很多。嘿嘿,咱尋常百姓還沒他這豔福呢。不過,最近好像沒有女人願意管他了……”


    “前麵走的那個,難道也是想甩掉他的女人?嘖,也太狠心了。”


    “唉,本是世家子,誰曾想會有這樣的一日,從前玩兒女人,現在被女人玩兒。”


    “噓。此話可不好亂講。”


    沉朱的臉色越發不好看,這些話她聽了都覺得刺耳,更何況身後的男子。卻聽他一聲輕蔑的笑:“你聽,連路人都對你始亂終棄看不過去了。”


    沉朱忍無可忍,轉身:“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自尊心?”


    男子望著她:“自尊心?不認識。”沉朱眼皮一跳,聽他勾唇道,“你我素昧平生,卻肯為我付酒錢,承認吧,你就是看上我了。”


    沉朱恨不得一刀砍過去。腹誹了一句後,轉身疾行,本以為那酒鬼定然還會追上來,卻冷不防聽到倒地的動靜,忙頓下腳,轉身,就看到男子頭朝地栽倒在大街中央,淩亂的長發把他的臉遮了一半,陽光落到他另外半張臉上。


    那半張臉白皙俊美,還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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