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盆蕩開池麵上的浮萍,兩尾昏頭昏腦的小魚兒被裝了進來,還不知自己已經換了天地。


    “喏,這些雜魚兒好養活,肯定不會像那些金魚兒一樣三天兩頭死一尾。”芋兒對兩個梳著總角的小娃道。


    這兩個娃娃是一對龍鳳胎,姐姐穿藍,叫淼兒,弟弟穿碧,叫凡兒。


    兩個娃娃身量一般高,長得卻不是很像,女孩有一雙鬼靈精的大眼,笑起來各缺左右一顆門牙。


    男孩卻是細細嫩嫩的臉蛋,五官平平,看起來也很順眼。


    “有點醜。”淼兒有些嫌棄的說,踮著腳尖往池子裏張望著,被芋兒一指頭給戳了迴去。


    “離水遠點!”芋兒身子一橫,擋在兩個娃娃身前,撇撇嘴,又道:“哪醜了?那些腦袋鼓鼓囊囊的大頭金魚兒就好看了?”


    凡兒倒是瞧出這些伶俐小魚兒的趣兒來,道:“姐姐不要,那我要了。”


    “誰說我不要!?”淼兒又不依了。


    “池子裏多得是,爭什麽呀?”


    芋兒讓家中的一個幫工拿了細眼的網子來,兩網打來了十幾條,在水缸蓮葉裏鑽來鑽去。


    淼兒和凡兒站在水缸邊上,淼兒折了支柳葉兒去撥弄魚,凡兒倒是收著手,隻搭著缸沿邊瞧著姐姐動作。


    小院兒的房門一開,一個婦人推了推自己的鬢發,午覺睡醒,隻覺得有些鬆垮了,這院裏沒有外人,她索性就鬆了頭發,麻利的編起辮子來,一邊將辮子挽起來,一邊朝著兩個孩子走去。


    “姐,你醒了?”芋兒打了個嗬欠,道:“那我可去睡了,學堂裏什麽時候開課?那些人什麽時候能不去鬧安先生的女學了?”


    鄭雙雙將包頭布紮好,清清爽爽的藍花棉布,襯著她一身幹幹淨淨的藕色衣衫,在夏日裏格外的叫人心神一蕩。


    鄭雙雙將手搭在兩個孩子的肩頭,對芋兒笑道:“你姐夫去給安先生出主意了,想來也就在這幾日。”


    芋兒點點頭,打著嗬欠嘟囔道:“真是無聊,姑娘上學堂怎麽了?”


    這南邊的小鎮多少還是古板的,安先生原是此地的一個秀才之女,因著家中父母體弱多病,弟妹又多,所以一直沒有嫁。


    安先生雖為女子,才學卻比她父親還要出眾些,鄭雙雙與她投緣,資助她開了一間學堂,她與他父親分別授課,凡兒和淼兒都在學堂裏念書。


    這幾日也不知是誰在背後挑撥了,鎮上族老原本是看好這件事的,此番卻冒出些說法來,說女子開學堂到底是不妥,要安先生關了女學堂,隻留男學堂。


    鄭雙雙給安先生撐腰,既要關女學堂,那男學堂也不必開了,這十裏八鄉的,再找不到比這還省錢的學堂了,幾乎是在做善事。


    學堂一關,淼兒不是去外頭尋小夥伴們瘋玩,就是拘在家中鬧得芋兒不安生。


    凡兒倒是個老成的性子,每日不過看書罷了。


    前些日子下了大雨,河流池塘的水又濁又滿,好些膽大的孩子攔了小泥壩子捉魚,上遊水勢一大,險些栽進去兩個,還是鄭雙雙的男人一腳一個給提了上來,前個養好了身子,被爹娘帶著來給他們家道謝。


    鄭雙雙擔心他們去玩水,就不許他們出門,就這麽幾日,芋兒眼見就瘦了下去。


    “姐,咱們晚上吃什麽?我可得好好補補了。”一腳都踩進自己屋門了,芋兒又轉身問。


    “每日就知道吃!你也該斂斂身段嫁人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兩個孩子喊著‘爹’就跑了過去。


    芋兒‘哼’了一聲,並不理會。


    淼兒甜甜的喊著爹,拿了他手上的豬油糖就跑。


    凡兒歎了口氣,隻看著仰首一笑,毫不意外從他爹藏在背後的手裏也拿到了一包糖。


    男人如今換了布衣裝束,看起來就像個高大些的尋常人,隻是悍氣了一些。


    許多年前,沈規忽然的出現在小院裏,他躺在鄭雙雙慣常躺著的那張躺椅上,正吃她留在灶上的半塊烙餅,身上傷處半新不舊,有些還敷著藥,腿上還打著繃帶,不知是誰這樣的神通廣大,將他一個傷者這樣悄無聲息的送了進來,甚至給他編好了一個身份。


    看到她時,他的眼眸燦若星海,讓鄭雙雙隻覺得身在夢中。


    如今,一場大夢近十年,連孩子都長這麽大了。


    兩人改名換姓,取了個極為土氣的名字,一個叫雙娘,一個叫山郎。中文吧


    沈規的傷處自然已經好全,隻是留下了溝溝壑壑,難以淡去的疤痕,如此炎夏,在家中他也從不裸著上身,隻怕嚇著兩個孩子,也怕他們多嘴一問。


    雖然沈規手上財帛豐厚,本可不必拘在這樣的小地方過日子,可鄭雙雙要留在這裏,他便也留下,安靜簡單的日子過久了,自有其的一番滋味。


    “迴來了。”鄭雙雙朝他走了過去,一間小小院子,腳下踩過幾塊紋路碎裂的磚石。


    他站在院子的那一頭對她笑,孩子們的笑聲在耳邊,這短短的幾步路,好像在這庭院裏穿越了十年的時光。


    ……………


    南邊小鎮的夏天比京城要更加炎熱一些,不過對於醬生來說,夏天總是難熬的。


    一到夏天,他身上的衣服總像是從水裏扒出來的一樣,黏答答的,偏又像了他爹,素來要爽利,不肯將就,時常見他明明午後還要外出,中午卻硬要換過一身,沐浴一番。


    他院裏專門搭了一間浴室,平整的石頭鋪地,中間高四邊低,還做了溝渠通到屋外頭去。


    一聽這屋裏嘩啦嘩啦的水聲響,醬生院裏伺候的人就知道,小少爺又沐浴了。


    他夏天洗澡倒也不費勁,兩桶涼水就行,澆下去什麽燥熱火氣都沒了,反正是在自己院裏,他腦袋上頂著條帕子看不見路,也能穩穩當當的邁出門檻。


    隻是今日好像撞上了個人,醬生聽見對方輕唿了一聲,是小五兒。


    “你怎麽來了?”醬生抱歉的一笑,對小五兒道。


    小五兒閃著眼睛覷了他一下,她的眼神總是這樣含羞帶怯的,醬生以為她從來就是這麽個性子,沒想過是獨對自己不同。


    “姐兒今日跟灶上新學著做了芙蓉糕,知道哥兒您迴來了,要奴婢給您送新鮮的嚐一嚐。”


    她輕聲細語的說,像是怕驚飛了荷花尖尖上的一隻蜻蜓。


    醬生掀了蓋子,見著碟上墊著一方繡著芙蓉的帕子,帕子上盛著幾塊粉玉一般的小糕點。


    “這丫頭,什麽時候還弄起這些小情小趣了。”醬生指的是那塊帕子,小五兒微微垂了眸子,藏住一點不可見人的心思。


    糕點做成芙蓉樣子,醬生就直接伸手拿了一塊吃,糕點裏頭是蜜糖蓮蓉餡的,難怪叫做芙蓉糕,是貌也芙蓉,餡也芙蓉。


    他吃著糕點,嘴角抿起來笑,右嘴邊上有一道淺淺的小凹。


    這不是生來就有的,是前些年他不知怎麽的弄傷了自己,雖沒留下疤痕,但卻留下了這一道一笑就會露出來的小凹痕。


    小五兒曾經裝作無意問過雲團兒,醬生這傷是怎麽弄得,雲團兒眨眨眼,對她噓了一聲,道:“我同你講,你可別說出去,哥哥跟娘說是自己頑皮弄傷的。”


    小五兒點點頭,就見雲團兒‘嘖嘖’了兩聲,既有些心疼自己的哥哥,又好像有那麽一點嫌棄,道:“給青陽姐姐摘風箏的時候,光顧著伸手去夠,結果讓樹杈子戳了一下。”


    雲團兒從來就知道青陽是自己未來的嫂嫂,青陽待她又很好,她並不覺得醬生為著青陽受這麽一點小傷有個什麽,同小五兒說了這話,很快就拋諸腦後了。


    可小五兒拋不開,醬生臉上多了一道凹痕,她心裏就多了一條會冒酸鹵的口子,嘔得她整顆心都變了味道。


    “哥兒這是去哪?”見醬生攏了帕子,連著帕子將餘下的芙蓉糕都拿走了,小五兒心裏一喜,一時間脫口而出,失了分寸。


    醬生微微皺眉的看著她,有些疑惑,但他還笑著,顯然沒有生氣。


    “去陳府。”


    小五兒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既為醬生還是給她了一個迴答而感到高興,也因為這個答案本身而哀傷。


    醬生與盛哥兒明年一道科考,他們兩個乃是摯友,自然是時常聚在一塊。


    青陽雖然年歲大了要與醬生避嫌,但他們兩家的情分畢竟深厚,有盛哥兒在場,青陽便是與醬生說上幾句話,也算不得什麽僭越之舉。


    雲團兒也有一道同去的時候,這些事情,小五兒心知肚明。


    她覺得,陳府的姐兒算不得很美,上了妝能有幾分端麗,可她不怎麽愛上妝,總是素著一張臉,簡簡單單的衣衫和首飾,可這些看似簡單的衣衫和首飾,一件就比得過小五兒一年的月例,而且她還有學識,有時候醬生與盛哥兒辯到死角處,還需靠她這個局外人來點撥,他們說的那些東西,小五兒連聽都聽不懂。


    小五兒心裏有不該有的念頭,可她到底也是知道天高地厚的。


    醬生房裏幹幹淨淨的,鄭令意讓秋月姑姑來管他這個院子,選得都是認真當差的人,也不是沒有人動過念頭,隻是還沒有什麽坐實的舉動,就很快就被發賣了。


    小五兒心裏越是渴望,越是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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