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落了一點雪,很快融了,弄得土地泥濘,不甚幹爽。


    這是莊子上最後一點清閑的時光,除了下新苗的人,其他人唯一的差事就是翻曬和挑選藥材,或是製作丸藥,閑暇時分,大家在院裏的避風處烤芋和蠶豆,聚在一塊聽賬房先生說些誌怪的故事。


    一扇一向緊閉的房門輕輕的推開,女子穿著一件厚實的素麵長袍走了出來,是舟娘。


    廊下坐著個正在嗑瓜子的小婢子,叫做黃綠,她懷裏抱著個湯婆子,看了舟娘一眼,道:“姑姑要什麽?”


    舟娘輕聲細語的說:“沒有,隻是覺得今日外邊好安靜,想出來透口氣。”


    小婢子往她屋裏睇了一眼,見炭盆還燃著,道:“大家都聽劉賬房說故事去了。”


    “那你怎麽不去?”舟娘看著黃綠稚氣未脫的麵龐,微微笑著說:“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把門鎖了。”


    黃綠也笑了起來,道:“我可不擔心姑姑會跑,這樣有吃有喝的好日子,跑什麽呀?這是我的差事,等青紅來了,我就去聽故事啦。”


    舟娘點點頭,轉動了一下手裏的佛珠。


    黃綠又看了她一眼,不明白為什麽她每日在房中坐著,吃喝俱全,還是一日瘦過一日,便道:“姑姑是不是抄佛經抄累了,那我就陪你說說話吧。”


    舟娘從屋裏拎出來一個蒲團,擱在黃綠邊上坐了下來。


    “這蒲團怎麽都破了?換一個吧。”黃綠說。


    蒲團上的兩個破洞是她跪出來的,舟娘道:“不用,給我尋兩塊布頭來就行,我自己打個補丁。”


    黃綠隻是個半大的丫頭,不知道要跟舟娘說什麽,兩人默默的坐了一會子,舟娘看著她頭發上不知從哪沾來的枯草,說要給她重新梳梳發,黃綠就背過身子給她弄。


    頭發梳好了,人也顯得精神多了,黃綠跑到院子裏蓄了水的缸子前照了照,很滿意的對舟娘一笑。


    舟娘也報之一笑,院裏又來了個人,不是青紅,是個有些眼熟的女子,她走近了,舟娘看著她的臉,道:“你是不是三少夫人院裏的?”


    芬娘笑了起來,眼尾滿是褶子,道:“姐姐記性真好,就是我呢。”


    舟娘還想問她怎麽來這了,就聽見芬娘對黃綠道:“今個賬房先生說洞庭誌怪,你怎麽不去呀?”


    “呀!?真的?”黃綠最喜歡聽這個故事了,可她又猶豫著看了舟娘一眼。


    黃綠是看守舟娘的丫頭,莊子上的人都知道,芬娘裝作不知的樣子,道:“你去吧。我在這陪姐姐說說話,等你迴來再走。”


    黃綠又看了舟娘一眼,舟娘笑著對她點點頭。


    芬娘畢竟是莊子上的人,舟娘除了念佛就是做針線,從沒起過別的心眼,黃綠還是放心的,蹦蹦跳跳,邊跑邊迴頭的對舟娘道:“我聽完這一出就迴來!”


    “這丫頭,還是個孩子。”舟娘很溫柔的說,半點沒有被囚禁的不快。


    芬娘語意不詳的‘唔’了一聲,扭臉往舟娘屋裏看了一眼,她屋裏的炭盆還燒著,陳設素簡卻也幹淨。


    舟娘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沒多想,隻做敘舊般道:“你怎麽到莊子上來了?”


    芬娘搓了搓手,舟娘順眼看去,隻見她黑黃的手背上有幾道幹裂的口子。


    “當初我娘做錯了事情,雖然我沒有異心,可少夫人到底是信不過我這個人,還是擱到莊子上,省得礙眼了。”她極力將語氣說的平靜,不露出怨懟之情來。


    舟娘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便沒有說什麽,隻是呐呐的。


    芬娘也道:“那姐姐你呢?就算是老將軍去世了,你又怎麽會在少夫人的莊子上呢?”


    “也要多謝三少爺開恩,肯給我這一席之地了卻殘生。”舟娘吸了一口冬日裏冷森森的氣息,發自肺腑的說。


    芬娘裝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攛掇道:“可姐姐還是大好年華……


    舟娘自嘲的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對芬娘道:“什麽大好年華,我是有罪之人,老天待我已經極是厚愛了。”


    出來歇了這一會子,舟娘覺得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她不該將日子過得這樣清閑愜意,便對芬娘道:“你且坐吧。我進去了。”


    除了念經之外,她還在繡佛經,每繡完一本在佛前供半月就要燒掉,黃綠和青紅兩個丫頭都替她燒過不少,也就是兩個丫頭不懂事,換了旁人瞧見了那樣精致用心的一本佛經,必定是舍不得燒的。


    芬娘費了心思支開黃綠,可不是為了隻這麽不痛不癢的說上幾句廢話的,她見舟娘進屋去了,道:“姐姐也讓我進去暖和暖和吧,我那屋子裏沒有炭盆。”


    舟娘猶豫了,她不是嫌棄芬娘身上不淨,隻是她一直將自己這間小屋子視作清修之地,每日都是自己動手勤加打掃,從也沒讓青紅和黃綠進來過。


    芬娘還要再賣一賣可憐,舟娘卻轉身直接將炭盆端了出來,道:“你烤烤手吧。我沒事的。”


    芬娘十分錯愕,又怕自己做的太過,惹了舟娘懷疑,一臉木然的道謝了,縮腿蜷手的坐在台階上。


    等做完了這件事,那個人說會給她一筆銀子,讓她後半生都衣食無憂,還會帶她離開這裏。


    芬娘沒辦法不信那個人,看著自己一雙滿是溝壑的手,竟還不如舟娘過得舒坦。這樣的苦日子,她怎麽過得下去?


    其實芬娘的日子跟莊子上大多數的人沒什麽不同,隻不過那些女人都是五大三粗的婆子,大半輩子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芬娘又怎麽會把自己跟她們擱在一塊比較呢?


    芬娘將臉從手掌心裏抬起來,麵無表情的看著天空中無聲落下的鵝毛大雪。


    冬天就快要翻篇了,卻還趕上這樣的一場大雪。


    城裏吳家,鄭令意對醬生說,“下雪了。”


    醬生從吳罰的懷裏抬頭看了一眼,又低頭擺弄那把小木劍去了。


    下雪,下雨,他已經見怪不怪了,上一迴對天氣大感興趣,還是夏日裏落雹子的時候,蠶豆大小的冰雹砸下來,嬌嬌大叫了一聲竄進屋裏,花樹落了一地的枝葉,水缸也裂了,屋頂的瓦片也碎了不少,幸好是沒人受傷。


    醬生抱著嬌嬌安撫,皺著眉說:“怎麽下石頭了?”


    鄭令意說這叫冰雹,是小冰塊,醬生露出一副了然的樣子來,道:“噢,天太熱了,神仙送冰塊給咱們。”


    童言童語,惹得鄭令意和吳罰兩人大笑。


    不過這一場冰雹過後,京城流言四起,說是天有異象,乃是皇上德行有失的緣故,鄭令意還記得吳罰因為這起風波,足有五日不曾迴家,直到查出流言的源頭。


    看著這一場春雪,鄭令意擔憂的說:“該不會又有人拿這場雪做什麽文章吧。”


    冬雪豐年,春雪討嫌,鄭令意並不是無緣無故的擔心。


    “便是做文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項上人頭。”吳罰說著,就見醬生抬起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看著他。


    吳罰忽就覺得自己這話血氣彌漫,十分不潔,端起茶盞,一氣喝幹了餘下的茶水。


    沈規常笑吳罰心慈手軟,他雖查案有方,但卻很少見血傷人,寧願少領一些功勞。


    吳罰從不反駁沈規,他知道這都是因為鄭令意與醬生的緣故,身有軟肋,諸多桎梏。


    這場春雪一過,天氣狠狠的寒了幾日,莊稼苗死了好些,然後才一日比一日的暖和起來,像是甩了個巴掌又給一粒甜棗。


    茶館的小廝格外警醒些,哪位客人吃醉了茶,舌頭滿嘴亂跑,他就趕緊過去給人家添茶,插科打諢幾句,大多數的人也就是一時的嘴快,很快閉口不言。


    可也有人明明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生,偏要愛哀民生之多艱,歎來歎去的。


    沈規不是不知道有這些人,隻不過沒人將他們搜羅起來,也起不了什麽風浪,皇上還不至於連一兩句閑話抱怨都容不下。


    沈規心裏想著事情,連自己什麽時候踏進家門的都不知道,嚴氏一反常態的笑容滿麵的迎了上來,簡直讓沈規悚然。


    “出了什麽事?”他退了一步,問。


    嚴氏也不在意他的冷漠,笑道:“是喜事,爺,艾草有喜了。”


    沈規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他確實也是高興的,隻是這高興卻也淡薄,尤其是看到嚴氏這樣的興高采烈,他很不爽快,譏諷道:“她懷孩子,你高興個什麽勁兒?”


    說完,拔腿往自己屋裏走去,艾草如今就住在他屋邊上的暖閣裏。


    嚴氏被他一句話訂在了原地,隻覺得的渾身透骨冰涼,阿元正要上前安撫她,卻聽嚴氏不住嘴的在喃喃道:“不妨事,不妨事,有個孩子就行!”


    她沒有理會阿元,跟著沈規去了艾草屋裏。艾草身子一向康健,心裏又有數,月事一遲就報了上去,這胎還著得淺,卻很穩當。


    嚴氏進門見沈規與艾草正坐著說話,直接打斷道:“我不是讓你躺著嗎?你非要坐這硬凳子幹什麽?”


    艾草正要起身給她行禮,身子歪了一半,尷尬的停住了。


    沈規皺了皺眉頭,見艾草有些膽怯的看著自己,又刻意舒展了表情,伸手捏了捏她的腕子,道:“你先歇一會吧。明天給你挪屋子。”


    “我已經讓人收拾了。”嚴氏忙道。


    沈規隻點了點頭,起身趕人,道:“都出去吧。”


    嚴氏一邊往外走一邊還在叮囑艾草,叫人聽著頭昏腦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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