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鑼鼓聲掩蓋,不過鄭令意還是能感覺出來,吳家的氣氛甚至比國公府還要冷清幾分。


    花轎一落,四周議論聲一靜,複又響起。


    吳罰冷冷掃了喬氏一眼,喬氏被他看得心虛,目光一躲,見四周都是她的親朋好友,又多了幾分底氣,仰首倨傲的看著他。


    多看一眼吳罰都嫌惡心,他移開目光,化作一汪春水,流向叫紅衣團住的她。


    鄭令意左側是吳罰,右側是綠珠。


    一雙玄色錦雲靴,一雙緋色囍紋鞋,一左一右牢牢的扶住了她。


    看著那個炭火過分旺盛的火盆,鄭令意心裏定了定,抬腳穩穩的邁過火盆。


    裙擺上黏上了一簇火苗,蠶食著嫁衣,迅疾的往上攀附。


    在鄭令意還未覺察的時候,在旁人還未來得及幸災樂禍的時候,吳罰看也不看,隻一掌扇去,火苗瞬間消弭殆盡,餘下半縷青煙,也很快消散。


    嫁衣重重疊疊,鄭令意站穩之後層層翩躚落下,看不見半點燒過的痕跡。


    在喜娘高喊‘一拜天地’的時候,一個問題忽然從鄭令意心頭冒上來。


    垂絲穗冠微晃,如風吹藤蘿動。


    鄭令意看向身側的人,心道,‘拜高堂?他肯嗎?’


    她正想著,那句‘二拜高堂’就已經冒了出來。


    鄭令意隻見吳罰膝蓋一偏,她根本來不及多思多想,便依著他向左偏了身子。


    左側端坐著的是吳老將軍,雖說吳罰心裏對其有仇有狠,但畢竟生恩養恩具全,這一跪一拜還是擔得起的。


    私語之聲頓時甚囂塵上,鄭令意即便沒有親眼看見,也知道這喬氏的臉色會難看到什麽地步。


    “好。”吳老將軍高聲一句,將私語聲壓了下去。


    鄭令意奉上一盞茶,那雙粗糙而厚大的手幹脆的將茶盞給接了過去,隨後又往她掌心放了一個厚厚的紅封。


    紅封的重量叫鄭令意暗自咂舌,但她不動聲色,十分平靜的將紅封轉交給了綠珠。


    奉茶給喬氏時,鄭令意做好了被刁難的準備,卻很出乎意料的隻僵持了一會,喬氏便接了過去,遞迴來的紅封倒也頗有份量,隻是托著紅封時,手感有些怪異。


    前廳設宴,後院見客。


    接下來才是最難辦的時候,鄭令意隨著人流一道往吳家內院走去。


    這人生地不熟的,邊上都是些盼著看熱鬧的婦人,皆是喬氏親朋,婢子們又不甚尊重,時常故意推搡。


    那些婦人沒一刻閑適,當著鄭令意的麵就開始說閑話了。


    落在耳朵的細碎議論聲顯然不友好,唇齒間惡意的揣測和猜度,軟舌一轉便是刻意歪曲。


    她們將鄭令意落水被吳罰救起一事說得風月極了,添油加醋猶嫌不足,甚至於空口杜撰汙人清白,一句句話推波助瀾,像是翹首以盼,等著一場好戲開場。


    人們往往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閑話的時候,容顏有多麽醜陋。


    綠珠看著這一位位穿紅著綠的富貴夫人,卻覺她們個個形貌猥瑣輕浮。


    什麽‘獨處一室換濕衣’,又什麽‘珠胎暗結才入門’。


    這些毫無真憑實據的傳言,怎能叫她們說的如此津津有味?


    綠珠從前在小門小戶裏伺候,老媽媽們一個不痛快,對罵上幾個時辰也是有的,用詞粗俗不堪,極為市井。


    可在她聽來,那些粗鄙之語,卻也比不得這些夫人們所言之汙穢。


    綠珠聽得麵紅耳赤,既羞又惱。


    她這才知曉,鄭令意口中的‘來吳家遭難’一說,並不是有意嚇她的。


    綠珠畢竟年歲小,叫句句刺耳之語逼紅了眼眶,不由得緊緊抓著鄭令意的胳膊。


    鄭令意覺得有些疼,卻沒有說什麽,隻是伸手握住了綠珠的手。


    慌亂過後,也許是覺得鄭令意除她以外再無依靠,綠珠漸漸生出勇氣來。


    她年紀小,到底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有人說得太難聽了些,綠珠就狠狠飛去一個白眼。


    那婦人被她一瞪,心虛的用帕子掩了口,撇嘴道:“有什麽可傲的。”


    這還在路上就如此迫不及待,等到了屋內,指不定還要怎麽羞辱鄭令意呢。


    夫家親眷去鬧鬧新娘子也是常事,可新嫁娘身邊一般都會有個德高望重的老媽媽攔著,說說笑笑,打打圓場也就過去了,可鄭令意身邊隻有個年歲還小的綠珠。


    吳罰的院落真是偏遠的很,再加上被人群擁堵著,走了得有小半個時辰才到。


    院門口早早就立著個翹首以盼的婦人,穿著身金粉衣裳,麵龐豐盈可親。


    她見這烏泱泱的一大群人,先是一喜,而後又焦灼了起來。


    綠珠一眼就瞧見了這婦人,隻因她這張真心喜悅的麵龐,實在是少見極了。


    待到了那夫人跟前,聽她噓寒問暖,綠珠忍不住抽噎一聲,眼圈更是紅了幾分。


    那婦人看在眼裏,怎能不知這兩人一路上受了多少委屈,她心裏本還有些猶豫,此時便一咬牙,高聲笑道:“且讓新娘子先進去吧。”


    這話聽著沒什麽問題,鄭令意和綠珠緩步邁了進去,隨後那夫人也跟了進去。


    餘下的婦人和婢子們正要上前時,院門卻狠狠拍在了她們臉上。


    不僅嚇了她們一跳,連綠珠和鄭令意也驚著了。


    院門外叫罵聲四起,那婦人沒有理會,隻使喚兩個婆子上前橫了門閂。


    “哥兒原就叫我這麽做了,我還覺得有些不妥,可她們這一路上定然給了你不少的難堪,也是活該。”


    鄭令意忍不住掀開蓋頭一角,恰見那婦人笑得一臉溫和。


    “呀。”那婦人許是覺得這樣不妥,想想卻也作罷,上前替鄭令意半掀開蓋頭,目光難掩驚豔之色,不住的說:“難怪了,難怪了!那小子真有福氣。”


    見鄭令意羞紅了臉,她才笑道:“我娘家姓蘇,哥兒的生母是我家郎君的親妹子,”


    鄭令意本也猜到了七八分,聽她落實身份,當即福了福,道:“舅母萬福。”


    “使不得,使不得!”蘇氏連忙阻止道。


    吳罰的生母是妾,他名分上的舅家隻有喬氏的母家。


    所以蘇氏才隻能在後宅等候,麵對鄭令意,也隻能迂迴的表明身份。


    院門外人依舊不依不饒的,兩個婆子倒還忠心,如門神一般立在兩側守著,兩個婆子壯如男子,若不是胸脯大的厲害,隻怕一時難辨。


    也不知是否錯覺,隻覺婆子麵上隱隱還有絨須呢!


    蘇氏循著她的目光望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院裏原先的下人早就散完了,那一位倒也撥來了幾個,叫哥兒全給趕出去了。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竟尋來了一堆粗使婆子。我原覺得不大妥當,可思來想去,若真有個什麽,還是這幫婆子能替姐兒扛著點兒。”


    不知怎的,雖身在吳家,但這小院倒叫她有安心之感。


    鄭令意展顏一笑,對蘇氏道:“舅母,咱們進去說。”


    蘇氏猶豫半刻,還是笑著應了一聲,“唉!”


    眼下天已半黑,屋內燭光搖曳,喜色盈盈,瞧得出是精心布置過的。


    金絲繡紅被,百子千孫枕,千福萬福絡,和田玉如意,鴛鴦赤色杯,遊龍戲鳳碗。


    有些本該是嫁妝裏的東西,卻早早就備上了。


    蘇氏見鄭令意打量著新房布置,有些忐忑的說:“我家郎君是個小小布商,我也沒見過什麽世麵,雖說吳老將軍開了庫房讓我隨意取用,卻也隻能布置成這個樣子,姐兒莫要見怪。”


    鄭令意立在燭光之後,迴身對蘇氏一笑,道:“舅母何必自謙?我如今對舅母雖不是十分了解,但能有人脈可叫哥兒入榕溪學堂,即便不是簪纓世家,也是書香門第。”


    蘇氏一愣,她娘家做的是書局營生,雖也是經商,但書香之氣遠蓋過銅臭味。


    且家中子弟耳濡目染,個個文采斐然,也有幾人以科舉入仕,眼下雖還隻是芝麻小官,但未必沒有大好前程。


    “姐兒謬讚了,隻是營生沾了些書香罷了。”蘇氏由衷感慨道,又忽想起了什麽,眼眸帶笑的說:“姐兒可餓了吧?咱們先用些喜圓。”


    綠珠一聽喜圓二字,頓時瞪大了眼睛盼著。


    鄭令意瞧著她的模樣,忍不住一笑,道:“好。”


    似乎是早早就著人備下了的,鄭令意剛在桌邊坐下,就有人端著喜圓走了進來。


    鄭令意隨意抬眸望去,登時起身匆匆向前,迎著那人走去。


    綠珠很是不解,又見那端著喜圓的人滿臉是淚,更添疑竇。


    聽到鄭令意驚喜交加的道一聲,“綠濃!”


    綠珠這才恍若大悟,趕忙接過綠濃手上的喜圓,看著她們主仆倆相擁而泣,也忍不住在旁擦眼淚。


    “莫要哭了,莫要哭了。”


    蘇氏生怕鄭令意哭花了妝點,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了半天,卻沒揩下半點脂粉,這才曉得鄭令意不曾用粉敷麵,又是一陣歎服。


    綠濃留著眼淚,又露笑顏,道:“這迴甭管說什麽,奴婢也不離開姐兒了。”


    鄭令意重重點頭,垂絲穗跟著一晃,道:“好。”


    蘇氏已知曉鄭令意聰慧,又見其對個下人尚且如此推心置腹,知道她是個性子良善的,心裏更放心了幾分。


    她不能在吳府久留,拿來了婆子們的身契,又對鄭令意囑咐一二,這才從偏門離去了。


    蘇氏不肯叫鄭令意出來相送,鄭令意隻好讓綠珠將她一路送到了院門口。


    見她孤零零的一人走在吳府偏門小徑上,又想到方才那幫熱熱鬧鬧不懷好意的夫人,綠珠心裏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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