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主讓碧蕉取走衣裳後,卻也沒個說法。


    鄭令意沉得住,一句都沒問,鄭秧秧更是半個字的沒有提。


    蔣姨娘快到臨盆的日子了,鄭令意同碧蕉說了一聲,帶了些糕點迴西苑去看蔣姨娘。


    這事兒,碧蕉也報給了縣主。


    縣主拿起鄭令意繡了一半的金魚兒瞧了一會,隨手拿過茶幾上的一把金絲剪子絞指甲,道:“倒真是個好孩子,從前老四和老九在我跟前伺候的時候,從沒提過要迴去看看姨娘。”


    碧蕉小心翼翼的接過她手裏的剪子,捉住縣主的指尖替她修剪起來,輕道:“也是因為她的姨娘快生產了,十五姐兒放心不下。”


    縣主略歎了一口氣,道:“那丫頭是個有心眼的,合該操心些,你瞧瞧這滿院子的姑娘,小子卻沒幾個。”


    “前個聽國公爺的話音,很是盼著兩個姨娘的肚子呢。”碧蕉絞完指甲後,又取了小毛刷和杏仁油。


    縣主慢悠悠的說,“能不盼著嗎?也不他成日裏教導的孩子可都是人中龍鳳。容岸、容禮、容尚,三個加一個都比不得旁人。”


    她垂眸瞧著蘸了油的毛刷一筆一筆的畫在指甲上,指甲變得油亮潤澤起來。


    “縣主。”鄭秧秧盈盈走了過來,手裏端著一個小小的藍玉香爐。


    如蘭花般清淺的香氣漸漸在室內飄散開來,令人心曠神怡,仿若置身於空穀幽蘭之境。


    “這就是你這幾日調的香?”縣主往鼻端扇了扇風,道:“不錯。”


    “謝縣主誇讚,縣主若喜歡,我可月月為縣主調製。”鄭秧秧將這香爐擱在一旁,走到縣主右側的位置上坐定。


    “那倒是不必了。”縣主對香粉的興致向來很淡。


    她睇了鄭秧秧一眼,歎她容貌清雅可人,若是個嫡女,隻怕早早就有人家惦記了,想來也是有幾分可憐。


    縣主想了想,道:“待你出嫁,我會給你添一份嫁妝。”


    聽到這話,鄭秧秧自然是高興的,縣主這番允諾於與她而言還不夠。


    她羞澀一笑,又帶著幾分黯然,道:“三姐姐和六姐姐還沒嫁人,輪不到我,便是輪到我了。我的婚事,大抵也配不上縣主您的嫁妝。”


    頭一句話還沒什麽,後一句話便有些過了。


    縣主微微直起身子,離鄭秧秧遠了一些,她尚未覺察,見縣主沒有表態,隻好自說自話,道:“十五妹哪兒去了?”


    碧蕉迴道:“迴西苑瞧蔣姨娘去了。”


    “到底是孩子,在別處住不慣呢。還是總想著迴去。”鄭秧秧淺笑著,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


    縣主納罕的睇了鄭秧秧一眼。


    ‘從前不覺得這丫頭惹人厭呀。怎麽如今這話裏話外盡在擠兌自家姊妹呢?幾個嫡姐也就罷了,一個庶妹,也值得這樣明裏暗裏的給她使絆子?’


    鄭秧秧到底是年輕了些,心性又不似鄭令意那般沉得住,在縣主跟前說多錯多。


    這香爐裏的香餌漸漸燒完了,鄭秧秧起身想再添一些,卻被碧果阻止了,“九姐兒,哪有這樣用香的?燒了一爐,要靜一靜再燒,若是想起甚濃,反倒聞不出來了。”


    碧果經年累月的在縣主身邊,看得多也做得多,若是與小姐們站在一塊,氣韻也是不輸人的。


    鄭秧秧覺得有幾分難堪,勉強的笑了笑。


    庶女的份例裏雖也有香,但份量很少,隻是充充門麵罷了。


    鄭秧秧哪裏知道這點香的規矩,就連她調的這盅香,還是從萬姨娘那偷師得來的方子。


    前日她在房中試的時候,鄭令意就聞出來了,隻是未點破。


    鄭令意從西苑迴到小築,一進門又聞到了這股子香氣。


    “姐兒迴來了。”碧蕉端著剪子等一應物件,一轉身就瞧見了鄭令意,下意識道。


    這話口吻平平常常,卻有一種隨和親昵的感覺。


    鄭令意燦然一笑,點了點頭。


    在縣主跟前養了這些時日,鄭令意倒是活潑了許多。


    鄭秧秧將她的笑顏看在眼裏,隻覺胸悶,忙端起茶盞飲了一口。


    縣主揚了揚手裏的小金魚,道:“你繡的這是金魚還是鯉魚?”


    鄭令意鼓著臉上前,十分自然與縣主笑鬧。


    “你姨娘如何了?穩婆可去瞧過了嗎?”縣主隨口道。


    鄭令意下針的手一頓,鄭秧秧也看了過來。


    “穩婆?湯大娘嗎?”鄭令意懵懵懂懂的問。


    “是,縣主問的就是湯大娘。”鄭秧秧連忙插話道。


    “唔,姨娘說她昨日來過了,也在府裏住下了,左右這兩三日,姨娘就要生小妹妹了。”鄭令意低著頭,說話也有些含糊。


    縣主見她東一針西一針的,將金魚戳成了一條紅目的鰟鮍,便道:“沒這心思繡花,就別浪費針線了,替我讀書吧。”


    女孩甜糯的聲音叫瑞陽縣主覺得十分溫暖。


    她膝下就兩個女兒,如今都成了婚。


    夫君邱斐在禮部掛了個閑職,雖無獨到建樹,可對她一貫很好,從成婚那日至今,種種要求無有不依的。


    府中隻有一個老姨娘,同樣隻生了個女孩,如今也已經嫁人了。


    縣主之所以每年夏末秋初之際,定要來國公府小住幾日,也是因著這段時日,邱斐需得迴鄉祭祖,府中更是無人。


    縣主在人前雖不肯承認,但實際上心裏時不時也會覺得寂寞。


    鄭令意看出了她眼底的寂寞,今日迴了一趟西苑,更叫她堅定了心裏逐漸成型的一個念頭。


    輕且緩的讀書聲,讓縣主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直到第一縷秋風從側窗裏吹了進來,在她耳後淘氣的逡巡了片刻,激的縣主醒了神。


    一抬眸就瞧見碧果正拿著一塊薄毯,躡手躡腳的準備給自己蓋上。


    碧蕉和鄭令意兩人,不知何時也趴在桌上唿唿大睡起來。


    碧果在碧蕉腦門上輕彈一下,她驚的倏忽起身,把鄭令意也弄醒了。


    鄭令意眼裏攏著一片迷迷茫茫的霧氣,不知身處何處,望著縣主就喚了一聲,“娘親,什麽時辰了?”


    眾人皆是一愣,鄭令意眨了眨眼,眼神恢複了清明,頓時臉色一白。


    碧蕉隻覺得鄭令意口誤頗為可愛,沒想到其他地方去。


    碧果看著鄭令意瞬間煞白的小臉,忐忑的睇了縣主一眼。


    縣主用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清的神色看著鄭令意,似有些許憐愛,可話說出口,卻是嚴厲的。


    “你私下喚你姨娘為娘親?”


    鄭令意當即搖了搖頭,小聲道:“姨娘不許。”


    縣主張口欲言,卻聽鄭令意繼續道:“我隻在心裏偷偷叫。”


    這老老實實的樣子,不知道該說是愚蠢,還是坦然不設防。


    “即便是偷偷叫,也是不許的。”縣主再度開口,語氣卻也和緩了許多。


    鄭令意乖順的點了點頭,道:“知道了。”


    她雖這樣說,卻低下了頭,一滴眼淚砸在大拇指上,她慌忙將手往衣服裏藏,卻聽縣主道:“怎麽,委屈了?”


    鄭令意抬起頭,慌忙道:“不委屈。”


    一邊說,眼淚卻爭先恐後的從眼眶裏擠出來。


    她又急又氣,慌裏慌張的用手去擦,擦到一半,卻又僵住了手。


    縣主望著那雙與自己相似的無辜淚眼,溫柔的伸手將鄭令意擋在臉龐前的手拿了開來。


    黃粉被淚水沾濕,又是搓又是揉的,早已糊作一團,已經是露餡了。


    縣主用帕子沾了茶水擦了她一半的臉,露出原本白淨似雪似玉的肌膚。


    縣主索性將鄭令意臉上的黃粉都擦掉了。她伸手戳了戳,簡直像一塊嫩豆腐。


    小女孩不自覺的顫栗著,怕極了。


    “縣主。”碧果瞧著鄭令意臉上的變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原先敷著黃粉的時候,雖在如雲的美人中不起眼,但一句小美人坯子,還是擔得起的。


    如今露出這張好皮子,就像是蒙塵的珍珠落在了溪水裏,衝涮幹淨後,在一眾鵝卵石堆裏,叫人一眼就能瞧見。


    小獸露出了自己最脆弱柔軟的腹部來體現臣服,隻為了祈求憐憫。


    可她不知道,得到的會是庇護還是獠牙?


    “你呀,你呀。”縣主擰了擰鄭令意的臉頰,輕道。


    她眨了眨眼,又落下兩滴淚,像荷花瓣尖的露珠。


    “別怕。”縣主輕道,“我不會告訴你嫡母的。”


    鄭令意頓時咳了兩聲,長出了一口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此時,鄭秧秧取了點心迴來,一進屋卻隻見到碧蕉一人。


    縣主和鄭令意皆不知去向,她勉強笑道:“縣主和妹妹呢?”


    “廳裏今日風大,縣主和姐兒進屋去睡了,九姐兒也迴房歇會吧。在日頭下來迴走這一趟,也是累壞了吧。”


    碧蕉一貫是不會說這些客套話的,這一番話說下來,倒像是碧果借了她的口。


    鄭秧秧覺得有些奇怪,卻也想不出方才發生了什麽,隻是覺得鄭令意與縣主親密了許多。


    雖說鄭令意還小,便是縣主樂意給她添妝卻還需等上幾年。


    但鄭秧秧在魯氏跟前委曲求全才得了來縣主跟前伺候的機會,在縣主跟前辛苦伺候了這麽些年,到頭來要被旁人分一杯羹,她可咽不下這口氣!


    她這廂剛答應碧蕉迴房休息,轉身卻出了小築,朝安和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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