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和姐兒們,可聽見了什麽?”


    哭聲一斷,穀嬤嬤便踱了進來,三角眼寒光流露,人中邊上的八字紋極深,擠出虛偽可怖的笑來。


    她翹著手指放在耳邊做聆聽狀,那模樣惡心至極,“老身怎麽覺得耳朵裏有些什麽聲呢?”


    “穀嬤嬤,大抵是妾肚子叫喚的太厲害,擾了您清靜。”郭姨娘趕忙道。


    穀嬤嬤放下了手,像看一隻臭蟲一般掃了郭姨娘一眼,轉過身扔下一句,“開飯吧。”


    萬姨娘得了一碗白粥和一個白麵饅頭,還有一碟醃蘿卜。


    蔣姨娘跟前是兩大碗白粥和兩枚鹹蛋,還有一小碟子涼拌雞絲。


    郭姨娘跟前卻隻有一碗雜米粥和一個窩頭。


    萬姨娘小聲的對蔣姨娘道:“看來還是姐姐的物件得穀嬤嬤喜歡。”


    “吃得飽就行了。”蔣姨娘頭不動唇動,輕聲道。


    她見晴哥轉過身去,便趕緊對萬姨娘道:“夾筷子雞絲給十九吧。”


    萬姨娘感激一笑。


    她的女兒十九娘喚做鄭綿綿,她人如其名,是個瘦弱且怯生生的小姑娘,隻聽她聲若蚊呐道:“謝謝蔣姨娘。”


    郭姨娘怨毒的目光如影隨形,蔣姨娘目不斜視,隻看自己眼前。


    她將一碗白粥分做兩碗給女兒,鹹蛋也是一個女兒一枚,自己就吃白粥,再配點那涼拌雞絲裏的胡瓜絲兒。


    鄭令意剝了蛋,輕聲道:“娘,吃點鹹蛋吧?”


    蔣姨娘偏首搖了搖頭,眼角餘光覺察到鄭秋秋豔羨嫉恨的目光,道:“你快吃。”


    鄭令意知道蔣姨娘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隻好自己吃了鹹蛋。


    這用早膳的時間,隻有兩炷香,鄭令意顯然是慣了,喝粥的樣子端方斯文,可卻不磨唧。


    鄭嫦嫦可就慢了一些,碗裏還剩了一些,她還想低頭再喝的時候,卻被鄭令意給拽了起來。


    飯桌最前方的香爐上,已經沒有煙氣了。


    穀嬤嬤放下茶碗,嗤了一聲,道:“走吧。還想讓夫人等你們?”


    眾人規規矩矩的依次跟在穀嬤嬤和晴哥身後走著,丫鬟們在西苑門口候著,等姨娘們出來。


    萬姨娘的丫鬟名叫巧繡,巧盼則是郭姨娘的丫鬟。


    郭姨娘一見她,便伸手狠狠擰了她一把,像是要把方才的受到的屈辱都發泄在巧盼身上。


    巧盼已然是習慣了,並沒有躲,隻是默默的受著,整個人忍痛忍得身子都在輕輕發顫。


    蔣姨娘落在最末,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有些不忍看的移開了視線。


    鄭令意發覺巧羅不在,便問:“姨娘,巧羅呢?”


    “昨個晚上你妹妹發了冷汗,濕了衣裳,我讓巧羅洗去了。”蔣姨娘錯開視線,看向自己的女兒,道。


    “哦。”鄭令意點了點頭,忽想到了什麽,道:“娘,你把絹花給我吧。我戴上,說不準今日爹爹會來呢!”


    蔣姨娘皺了皺眉,道:“方才沒瞧見十四吃的虧嗎?你爹爹一年見不了幾次,今日也不會來。”


    “可前日不就來了嗎?”鄭令意知道魯氏的眼睛利,也知道鄭國公來的機會不大。


    可她心裏,總還有那麽一絲希冀。


    “前日是大姐兒迴來省親,他又不是為著你們來的,咱們是什麽東西呀?你爹也會在意?”


    蔣姨娘的話半點情麵也沒留,她好似覺得這話還不夠,又添了一句,“十五,你的心可別太狂,不然的話,有的是苦頭吃。”


    鄭令意要的,不過是一朵水色的絹花,還是巧羅閑時用一塊碎布給鄭令意紮的。


    這樣的物件,便是有臉麵些的丫鬟都看不上眼!


    鄭令意瞧著鄭綿綿頭上的一根緞子,稍有些羨慕。


    平日裏爹爹見萬姨娘的次數還比不上蔣姨娘,而且這萬姨娘也算是個謹慎的性子了,怎麽她就敢給鄭綿綿戴緞子呢?


    鄭令意沒有再說什麽,她心裏有個朦朦朧朧的念頭正在明晰。


    鄭國公的寵愛在這鄭府,並不是什麽護身的法寶,反而是遭人怨懟的元兇。


    鄭令意本來就是個早慧的孩子。


    在這鄭國公府的後宅活到這般大實屬不易,逼的她早早的學會了偽裝自己的心思和性子,也學會了壓抑自己的渴望。


    待她們一行人到了安和居時,東苑後腳便到了。


    雖說大家臉上都沒什麽笑影子,可東苑的人明顯更沉默一些,臉上晦氣更重,連鄭令意都瞧出來了,更別提安和居的大丫鬟俏朱了。


    “你們是東家死了人,還是西家挨了搶啊?瞧你們這一個個喪氣的樣子!”


    俏朱站在石階上斥著她們,唾沫星子噴在萬姨娘臉上,她動也不敢動。


    鄭令意藏在一個個低著頭的大人身後,前頭的人瞧不見她,她便放心的抬首看著俏朱。


    從她的視角,隻能瞧見俏朱的兩個鼻孔不停煽動,她說話時,嘴又喜歡擠在一處,頗像一隻啄食的雞。


    鄭令意心裏覺得很好笑,但是臉上的表情還是怯怯的。


    她眼裏狡黠的光芒稍縱即逝,化作一片無星的夜空。


    有時候她會偷摸躲在床褥後邊,學俏朱的樣子逗鄭嫦嫦笑。


    蔣姨娘阻止了幾迴,鄭令意還是偷偷的學,蔣姨娘便隨她去了。


    偶爾間,鄭令意學得太過活靈活現,便能瞧見蔣姨娘坐在桌前一邊繡花,一邊悄悄笑。


    鄭令意最喜歡看娘親這樣笑,嘴角的勾像糖油的尖頂。


    俏朱總算是斥完了,也讓她們在太陽底下曬了半個時辰。


    如今是秋日,倒也還不算難熬。


    鄭令意並不討厭陽光,反倒希望陽光可以將自己曬的黑一些,也不用日日敷粉掩飾了。


    但她的雪膚,便是在三伏天最熱的時候,硬生生罰在太陽底下站了兩個時辰,也隻是稍泛紅了一些,半點沒有變黑。


    隻是所有的人都被曬的懨頭耷腦的,那時候東苑的蔡姨娘還懷著孕呢,孩子直接就曬沒了。


    後來還是因為三姐兒說自己受不住大家夥兒的汗味,這才歇了門口這半個時辰的訓斥。


    三姐兒是鄭國公夫人魯氏親生,叫做鄭燕如。


    魯氏的三個女兒中,鄭燕如的樣貌最普通,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可鄭令意卻看她最順眼。


    她的性子很是爽快,而且不太喜歡魯氏這種管教後宅的手段。


    可她勸得了一迴,也就隻有一迴了。


    天兒一涼快,馬上就又訓斥上了。


    “姐姐,我想解手。”鄭嫦嫦憋紅了一張臉,小聲對鄭令意道。


    “啊?”鄭令意也有幾分不知所措,怎麽偏偏就趕在這個時候。


    眾人緩步往正院偏廳去了,孩子們立在一旁,蔣姨娘和其他姨娘一同上前向魯氏行禮問安。


    一杯杯茶遞過去,可魯氏連接都不接,由丹朱接過去,放在一旁茶幾上。


    鄭嫦嫦快要哭出來了,淚珠已經在眼眶裏打轉,鄭令意一咬牙,朝鄭燕如的方向走去。


    魯氏右首邊的位置上隻坐了鄭燕如一人,鄭燕迴已經迴了婆家,六姐鄭燕纖今日並不在。


    偏廳沒多大,俏朱剛想阻攔,鄭令意已經到了鄭燕如身前。


    “三姐姐,我和十八妹想解手。”鄭令意扯著鄭燕如的袖子,好似一母同出的親姐妹那般親昵。


    鄭燕如聞言放下手裏的白玉方糕,起身牽起鄭嫦嫦的手,對魯氏道:“娘,我帶兩個妹妹去更衣。”


    魯氏看向鄭令意,目光饒有興致,似乎是在看那戲台子上的角兒,又像是在看新得的一隻雀兒。


    鄭令意趕緊低下頭,捏著自己的衣角,緊緊貼在鄭燕如身邊不敢說話,邁著小碎步跟著鄭燕如走了。


    鄭嫦嫦解了手,這才鬆快了,紅著鼻頭帶著哭腔,對鄭燕如道:“謝謝三姐姐。”


    鄭燕如一笑,“謝我做什麽?該謝謝你的親姐姐才是。”


    鄭令意仍是一副怯怯的樣子,眉眼低垂著,渾身都是膽小瑟縮之氣。


    她原不是這樣畏畏縮縮的性子,這神情還是同鄭綿綿學來的。


    她自己對著銅鏡學了許久,才在人前裝成這個性子。


    魯氏今日似乎是沒什麽精神,早早的就散了。


    蔣姨娘長舒了一口氣,帶著兩個孩子迴了西苑。


    此時的安和居內,丹朱正在替魯氏改發髻樣式,換個家常些的,也好叫頭上少些珠釵,少些負累。


    “哼,十五姐兒真是好刁的心。瞧著咱們三姐兒心善呢!”


    俏朱總愛趕在魯氏之前,挑東西兩苑人的錯處。


    有時候她的話正是魯氏心中所想,有時候卻沒押對寶。


    魯氏睜開眼睛,看著鏡中映照出一張年華不再的臉龐,沒什麽感情的笑了笑,道:“難不成叫她們溺髒了我的安和居?”


    魯氏從前還覺得國公爺對鄭令意有些不同,連名兒也是親賜的,如今瞧那畏畏縮縮的樣子,能成什麽用?


    俏朱趕緊附和道:“庶女就是庶女,能上得了什麽台麵呢?”


    魯氏聽了這話,也沒什麽反應。


    俏朱見自己的話沒討到魯氏的好,心裏揣測她還在為六娘鄭燕纖的事情頭疼,便睇了丹朱一眼。


    丹朱心領神會,開口道:“夫人還在想六姐兒的事?”


    “叫我如何不想呢?”魯氏有一雙大眼,年輕的時候眼波流轉,風光無限,如今卻已經拖上了魚尾,變得沉重而累贅。


    一想起那少女灰敗的臉龐,丹朱心裏冒上一層寒意。


    這些年,她替魯氏料理了不少事情,實在說不上清白。


    可鄭燕纖在得知自己失手害死了自家姊妹之後的反應,也著實讓丹朱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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