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馬車踏著薄雪向京城駛去。


    在京城最高的城樓上看雪,那才最適宜。


    天『色』暗淡,借著地上的微雪,有些朦朦朧朧。


    夏平安喝的有些醉,在車裏的時候,嘴角掛著笑,眼睛明亮。


    人喝醉了有許多醉態,有脾氣不好的,有砸東西的,有高聲唱歌的,而夏平安屬於話多的。


    北鶴和布小英在邊上看夏平安。夏平安給他們兩人講書裏的故事,是北丘客書裏的怪誕故事,很應景,是關於北地雪山裏一隻雪狐修煉成仙的故事。


    兩人聽的出神,連替他們趕車的仆人都覺得夏平安非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不知是那座大城的世家子第。


    “師弟的眼睛真好看。”


    北鶴低聲說給布小英聽,布小英笑了笑,歪著頭看繼續聽。


    到了城門前的時候,夏侯卿直接過去和躲在城門下的軍官交涉了幾句,便讓他們走上城樓了。


    一來這風雪夜也不可能來什麽人,再者,南宮玉、夏侯卿這幾人也不是外人。


    一行人躍上城牆,轉到最高處的角樓。


    角樓裏風略微大,視線極好。


    遠眺蒼山起伏,俯觀京城民戶鱗次櫛比。


    南宮玉道:“還是不夠。”翻身躍到了角樓頂上,站在飛簷掛角上。


    原本就是翩翩公子,這一站當真是飄然出世,竟成一副絕美的畫。


    夏平安笑道:“可惜我等不善丹青,不然,南宮入畫,亦不可方物。”


    衛無音笑道:“南宮不可入畫,我們可以啊。”


    夏平安想了想,道:“也是啊,風雪登樓,人少是孤寂,人多也熱鬧。”


    衛無音翻身上樓,南宮玉下來,看了看。


    衛無音本質是個柔弱的公子,貴氣更顯,入畫自是可行,隻是端詳半天,總覺少了點什麽。


    夏平安也歪著頭看。


    布小英看了許久,道:“本已寒風飛雪,衛公子又體弱,隻會讓讓更感天寒,多了幾分悲涼。”


    南宮玉點頭。


    夏平安點頭道:“此話中的,少了陽剛之氣,少了與天爭命的氣質概。”


    夏侯卿笑道:“那我來。”


    南宮玉搖頭道:“唯你不可入畫。”


    夏侯卿皺眉、撇嘴。


    北鶴嗬嗬笑了起來。


    夏平安看過去,笑道:“此天,此景,隻有一人可入畫。”


    南宮玉眼睛亮了起來。


    “瘋子,你去!”


    衛無音下來,章象上去,用他慣用的斜躺,躺在飛簷屋脊上。


    風吹,頭發淩『亂』,長袍微展。


    夏平安連連點頭。


    南宮玉急忙命仆人研磨,隨手用冰決凝了一張案幾。


    “此畫當一何字?”


    夏平安道:“狂,狂傲不羈的狂。”


    南宮玉笑道:“正是如此。”揮筆,白帛上瞬間出現空山孤城一角樓,風雪漫天,山深穀靜,一狂人。


    南宮玉在描摹章象的時候,用筆極其細致,衣襟的渲染,眼神的捕捉。


    不知是因為熟悉的緣故,還是南宮玉職業的敏銳,他對章象神態的描摹幾乎到了極致。


    這一畫,便是半個時辰,饒是如此,諸人心中都十分的歡喜。


    衛無音看著南宮玉的畫,道:“夏平安倒是你的福星。”


    南宮玉笑道:“這是機緣。”


    章象翻身躍下來,湊到近前看了看,拿筆在畫的邊緣題了五個字。


    “醉臥天地間,人間風雪天。”


    五字一體,如銀龍盤旋,猶如古藤纏繞,落筆千鈞,狂而不怪,氣勢奔放縱逸,一股傲氣躍然紙上。


    夏平安道:“好字!”


    章象道:“尤在你那一字之下。”


    夏平安笑道:“我是個投機者,至今所學字帖中,隻四字寫的好。”


    南宮玉笑問:“哪四字?”


    夏平安笑道:“刀劍雙絕,所以那絕字是沾了這四字的光。”


    衛無音、南宮玉哈哈大笑。


    “都說你是個心機深沉之人,可你卻坦誠的讓人自慚形穢。”


    夏平安笑道:“我是實話實說,自己陳述總好過被人拆穿。”


    衛無音道:“那我們得見見你這四個字了。”


    夏平安笑道:“好啊,拿劍來。”


    他喊得是劍,不是筆。


    有用劍的仆人丟一柄劍給夏平安。


    夏平安飛身接著,順手掣出長劍,人躍到城下。


    衛無音等人在城上看著夏平安人不落地,長劍在雪地上橫寫豎畫,很快寫了刀劍雙絕四個字。


    這四個字寫確實見功底,但是見慣章象字的衛無音和南宮玉確實看得出,從造詣上來說,與章象確有差距。


    城下,夏平安身子返迴,腳在城牆上一蹬,翻身出去,長劍再次在地上寫畫。


    依舊是刀劍雙絕四個字,可是這一次,他寫的極慢,極工整,像是一個初學的人再寫。


    衛無音和南宮玉等人不知夏平安在做什麽。


    布小英卻知道,這四個字,讓夏平安想到了他的父親。


    或許,這四個字就是他父親教的,在某個大雪的早晨,夏雲客拿著竹竿一筆一劃地教夏平安寫這四個字,在寫完後,驕傲地告訴夏平安,這是他的名號,在江湖上很響的。


    章象不知何時趴到了城牆上,眼睛不眨地看著。


    第一次寫的字,一氣嗬成,但是終究隻是字,但是,這一次,這四個規規矩矩的四個字,卻讓他看到了不同。


    這四個字,鋪在雪地裏,很規矩,可是卻充滿了變化的可能,就像一個握著拳頭的人,你永遠不知道他會從哪裏攻擊你。


    這是由形到心的一步。


    這是書法之道遇到第一個瓶頸之後的征兆。


    衛無音和南宮玉相互看看,衛無音歎息道:“與天資一說,夏平安當真是世之少有。”


    章象打了一個酒嗝,看了看風雪,道:“與機運而言,無人可與之匹敵。”


    修行的人,除了根骨、資質、還要有大機緣。


    夏平安占全了後麵的兩項,唯獨根骨…


    城下,夏平安艱難地寫完了第二個刀劍雙絕,一滴熱淚,落在雪中。


    身子借著長劍的反彈,又躍到了城牆上,再借力返迴去,又在雪中開始寫刀劍雙絕。


    衛無音等人看著,微微搖頭。


    世間癡人何其少,今日到讓他見到了三個。


    沒有人打擾夏平安,也不願意打擾他。


    夏平安看著風輕雲淡,笑意滿滿,可是,他的內心藏著什麽,沒有人知道。


    這一刻,酒醉的他,才是最真實的他吧。


    北鶴怔怔地看著,他看不出什麽,但是他感覺到,夏平安像是一個背著石頭前行的人,此刻,他似乎將身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丟下。


    讓他丟下吧。


    風雪嗚咽,城下的身影飛梭,劍光在雪地上溜走。


    一排一排的字,同樣的四個字,可是又都不同。等夏平安寫最後一排字的時候,身上的熱汗被蒸發成了白氣,在周身縈繞。


    “他…”


    衛無音和南宮玉驚訝地看著下方。


    章象低聲道:“通了。”


    最後一行字,最後的刀劍雙絕,遠看如章象的草書,細觀又有些許的不同。


    章象的狂傲、是孤寂,而夏平安隻有淩厲,隻有不得誌但不氣乃的豪情壯誌。


    章象道:“原來,我們才是朋友。”


    衛無音笑道:“喜新厭舊可不是好習慣。”


    兩人剛剛說完,風驟大。


    兩人渾身警覺。


    一道黑影掠上城頭,章象的兩個隨從就地爆開。


    “守陣!”


    暗黑的天空突然出現數個光點,天空上嗡嗡響了幾聲。


    黑衣人雙掌齊運,想要打開護城大陣,但隻僵持了一下,就被彈了迴去。


    身後,兩個人穿著朱衣的人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既然來了,那就留下吧。”


    城上變故陡生,夏平安想要迴去的時候已經被護城大陣擋在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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