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袁太監便病了,往宮裏頭告了個假,他如今已經是半退隱狀態,並不用經常陪著皇帝,他帶出的徒弟早就出師了,也不用他看著,去不去都不太要緊。


    這一病,不等宮裏頭的消息傳來,袁孝承和王平先過來問候。


    袁孝承娶的是位落魄書香家的庶女,這位嫂子有幾分文雅氣,不喜袁家,又不太會掩飾,麵子上多少流於痕跡。袁太監隻顧著避嫌,並不與之多接觸,所以才不知道,王平卻是知道的,那位嫂子對著他這個小叔子笑得都比對著袁孝承那個丈夫笑得好看,如此這般,兩人不睦也就是常理之中了。


    王平一直覺得,袁孝承之所以愛往外頭跑,留戀個煙花柳巷的,多半也是因此,一個男人,若總是被妻子瞧不起,心裏頭的苦悶可想而知。


    對此,他卻不好說,因為他就是讓人青眼的那個,所以便須更避嫌些,隔遠了才好,也幸好袁太監家宅大,前後分得極開,不至於有什麽偶遇邂逅的狗血劇情發生。


    大夫已經來看過了,說是年齡大了貪涼又喝了冷酒的過,不是什麽大病,隻袁太監年齡大,用藥上便要斟酌一些。


    袁孝承忙著上前問候,王平跟著問了兩句,親自給袁太監把脈,又拿過藥方來看,看得還算穩妥,便也沒多事。


    如袁太監這等近身伺候皇帝的人,身邊的事情小事也成了大事,他若隨便改了藥方某個劑量,保不好那大夫便要家破人亡,還要被拷打一番幕後主使。所以若無大問題,他多半是不說的,沒必要搭著人命顯擺自己那點兒小聰明。


    問了管家原委之後,袁孝承隻抱怨了一句:“可讓你爹少勾著父親喝酒,父親脾胃弱,能不喝還是不喝的好。”


    如今這位管家是那位老管家的兒子,聞言訕訕應了,心裏頭也有些埋怨自己當時沒留心,若是多留個丫鬟看著,怕也不會出這等事。


    王平沒有跟著抱怨,反而親自扶了袁太監半靠著軟枕坐了,又拿過藥碗來喂藥。


    袁太監有些不好意思,當了太監的人到底是傷了根,平日裏若不用些香粉之類的,身上便有一股子殘存不去的尿騷味兒,便是他自己聞了也是要厭的,再者這兩年,年齡大了,那股子腐朽的老氣也讓人生厭。


    他是貼身伺候皇帝的,最是講究這些,往常不先打理好了,是不見人的,偏這會兒病了,被堵在床上,真是好不尷尬。


    若是老管家在,他使個眼色,那位跟他多年,多少也能明白意思,可如今這個管家,跟他還沒有那份默契,正低著頭聽袁孝承訓話,沒顧得那許多。


    袁太監又急又氣,再看扶自己起身的長生,他離得近了怕是能聞到,偏偏臉上一點兒異色都沒有,平靜的樣子讓人看著也安了心,隻免不了還有一份丟麵兒的喪氣,“老了老了,這身子就不中用了,不過喝了兩口酒,就倒在床上動不了了,真是……”


    “父親說的什麽話,不過是著了涼,兒子也有著涼的時候,吃藥就好了,莫不是父親怕藥苦?”袁孝承聽了這話,忙上前來插科打諢,他別的本事不行,這等胡攪蠻纏可是誰也比不過的。


    袁太監說不下去了,也不多說,隻拿眼睛看著老老實實給自己喂藥的王平,王平心思靈慧,早在聞到那股味道的時候,就能猜到他在想什麽,這會兒便道:“還記得我小時候生病,父親也曾給我喂藥來著,如今也算是烏鴉反哺,容我獻一迴孝心。”


    仔細喂完了藥,又用帕子給袁太監擦了嘴,叮囑他多喝水,卻要過得一刻再吃蜜餞等甜食換口。


    “藥是苦了些,卻不好馬上吃糖解了藥性,父親多喝兩口溫水,對脾胃也有好處,我迴去看看,上次做的藥丸子仿佛還有些,若沒有,我再做些,父親以後按時吃著,必可好的。”


    袁孝承跟著附和,“對對對,父親多吃些藥丸子也好,長生做這個很好的,皇帝都愛呐,父親不妨多吃些,若不是長生不許,我還要搶來吃了,都說能夠長生呐。”


    “瞎說什麽,藥哪是好胡亂吃的。”袁太監笑罵了長子一句。


    王平跟著道:“那藥補興大,兄長正年輕,火力旺,卻不好這樣強補,隻平時多運動,強健體魄就好。”


    “知道知道,我都聽你的。”袁孝承不愛這種文縐縐的說法,略顯不耐煩地應了一句,又叮囑袁太監多休息,便跟王平一起告辭了。


    袁太監病了兩日就好了,隻心思還沒解開,又憋了兩天,終於忍不住把老管家的主意拿出來問王平。


    “也不是別的意思,隻想著你娘也是想要看你好的,索性我認了迴來,多了個夫人牌位,也方便她得你的祭祀……若你不願就算了,便是你想要尋親父,我也可幫你找找,若能找到……”後麵的話,袁太監實在不願意說,他可從沒想過把這個養子讓出去的——必是找不到的。


    他卻不知道,當年的崔家娘子本就編了瞎話,他若是照著那個去找,找得到才是有鬼。


    見到袁太監少有地多了些踟躕,曾經光潔的臉上也多了皺紋斑點,到底是老了呐,再怎麽保養都擋不過歲月的侵蝕。


    “大哥同意麽?”王平這般問著,見袁太監還有些愣怔,便道,“我早想著如此,娘是我親娘,父親雖未生我,也是養我一場的親父親,若能一並自是再好沒有,卻怕父親不願,便一直未曾說,又恐大哥有意見,不知他是個怎麽個想法。”


    “他能有甚想法,必是同意的。”袁太監根本不擔心長子的意見,老子養著他吃養著他喝,管得他住還給尋了個好妻,哪裏對不住他,用得著他管老子尋誰做妻?他隻管跟著喊母親就是了,若不肯,便攆出去。


    伺候皇帝久了,袁太監多少也有了些這種“順者昌,逆者亡”的心思,隻因著王平太爭氣了些,讓他看到了些別的指望,不願意跟這個兒子離了心,才多了些忐忑小心,不然,哪裏用得著詢問對方意見,直接辦了還敢有不滿不成?


    袁太監是個周到的,去了心病之後又去皇帝跟前報道,謝過了皇帝派來的禦醫,瞅著他心情好,又把這事說了,得了允許,迴來方才讓管家去辦。


    事情很快就弄好了,屍骨不用迎迴,隻是重修了墳,換了墓碑,又在當地舉行了一個類似陰婚的儀式,也不是袁太監出麵,而是別人代辦的,他這邊兒隻多了個祠堂,祠堂中多了個“妻袁崔氏”的牌位。


    如此,妻子俱全,少不得又弄了個族譜出來,把自己並妻子崔氏的名字寫了,又把兩個兒子的名字寫了,儼然嫡出二子一般,再沒有不合心意的。


    袁太監弄的這一出雖瞞了人,卻不慎嚴密,多少還有人知道,背地裏也嘲笑這位太監,瞧著袁長生出息,便想方設法要把人綁在自己家才好,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有的也遺憾袁長生,可憐遇上這麽一個養父,真是難為。


    袁孝承開始也有些轉不過彎兒,他倒不是因為不願意拜崔氏為母,先不說那人早死了礙不著他什麽,他自己本就是父母不明的,有記憶就在當乞兒,哪裏管得誰當娘,便是如今富貴了,也沒那閑工夫追根究底,總不會比如今更好了。


    他轉不過彎兒的地方是覺得太監多個妻子這種事很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實在是讓人看不起,再聽到外頭兩句酸話,迴來少不得在書房裏頭喝悶酒。


    袁孝承的書房和王平的書房都在外院,還是隔壁,那頭的動靜這邊兒也聽得到,王平想了想,過去問了兩句,得知袁孝承為何不快,笑了他一通。


    “何必為了外人的閑話而生氣,他們說他們的,咱們做咱們的,如今咱們這個家難道不完整嗎?既然完完整整,咱們也過得開開心心,何必管他們?一旦離了權勢,誰會管咱家是窮是富,又有什麽是非?此時這些話,不過是要戳人心窩,讓人不好受了他們才高興罷了。何必襯了他們的意?”


    沒有一味講那些大道理,隻將這等“報複”心理說了,反倒更入袁孝承的耳,他聽了也笑了,“是我糊塗了,竟被他們看了笑話。”


    他一明白過來,以後再不理會旁人這般說,倒也讓人無話可說,不再揪著這個不放了。


    這些事才安定,殿試便到了。


    皇帝難得迴了宮,特特主持這個殿試,不知情的隻當皇帝重振旗鼓,重視起人才來,感懷於心,哪裏知道他隻是為了親眼瞧著長生考試,還要看他考個好名次。


    等到殿試的卷子出爐,考官們擇其優遞了十份兒到禦前,皇帝隻拿眼睛一瞅,便看到了長生的——他的字跡皇帝是認得的——當下便挑揀出來,仔細看了,覺得果然不錯,便定了個狀元,又隨手挑了兩份,依次定了榜眼探花。


    王平隨著眾人叩謝,聽得耳邊的任務完成音,還有些恍惚:【這就完成了?】


    【隻是支線任務完成。】王睿提醒了一句。


    【但,不是望子成“龍”嗎?我以為那個“龍”指的是皇帝,又或者皇子。】被“梨園絕唱”坑了一把的王平還以為任務難度升級之後,必要一個字一個字細細解讀才成,沒想到,這個“龍”還真的就是那個形象意義,不需要那麽準確的。


    早知道……說不上是懊悔還是鬱悶,王平的心情略有複雜,他差點兒又走了歪路。


    【任務是完成了,但你還可以選擇做得更好,那對我更有幫助。】王睿頭一次這般直言不諱地說出了什麽對自己更好。


    王平隨著眾人起身,臉上毫無異色,既不見得中狀元的喜色,也不見驕傲自滿,平淡得仿佛隻是陪著別人走了個過場。


    【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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