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能夠有多長呢?


    白發蒼蒼,眸色渾濁。水銀鏡中,曾經俏麗可人的紅顏也成了鶴發雞皮的老嫗,所不同的,或許隻有那份氣質,還有那眼中的神采。


    黑色朝服上繡著霸氣的金龍,而金龍之下不是前朝多用的雲紋,而是一朵朵潔白如雲的蘭花,素有花中君子的美譽的蘭花風華內斂,宛若朝服的主人一般素麵含威。


    “陛下好威儀!”為老嫗束發的女官輕聲說著,她身著深紫官服,如雲鬢發上竟是未著一釵,整齊束成發髻,一根象征“衡”的玉扁穿過發髻正中,在兩端各露出一個扁頭來,宛若蝶翼。


    “已經老了,談什麽威儀,平白惹人笑話。”老嫗聞言笑了一聲,她的麵龐還可以看到年輕時候的輪廓,但歲月不饒人,她已經老了。哪怕年輕的時候風華絕代,老了,也看不出美麗來,所餘的唯有歲月給予的那一份心態。


    “陛下哪裏老了,陛下的雄心怕是遠勝年輕人。”殿外走進來的老翁拄著拐杖,那拐杖是上好的潘龍木做成的,有雕工精致的匠人細細雕琢,攀龍附鳳,再有那巧加裝飾的寶石畫龍點睛,更是貴氣不凡。


    “州清你也來笑我。”老嫗正是王平,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能夠在這裏待這麽長的時間,以至於白發蒼蒼——這竟是她第一次體驗到這般蒼老的狀態。


    美貌不再,健康不再,身體虛弱得仿佛隨時都會再也起不來,但精神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沒有對生命的渴求,她在用一種體驗的心態去感受衰老,同時也感受著成功的喜悅。


    “正要恭喜陛下,再次拿下一國,自此後,天下一統。”裴州清比文靜要年長一些,他的衰老也就更厲害一些,嘴裏的牙齒都脫落不少,說話的時候也再沒了年輕時候的鏗鏘有力,便是這麽一句恭喜的話,說出來也似暮色四合。


    “的確是喜事。”


    想到今晨傳來的喜報,王平微笑著點頭,她的牙齒也不那麽齊全了,到了年齡,仿佛所有的疾病都蜂擁而來,感冒發燒都算是好的,牙齒掉落,身體發胖,皺紋叢生,這些,才是更讓人煩惱的。


    但那最令人煩惱的或許還要算是儲君之位。


    開創了曆史,成為自古以來的第一位女帝,這是一個奇跡。在這個過程中,隻有王平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


    弱時的以情動人,強時的言出法隨,她一步步擺脫了性別的束縛,坐到了大多數男子都坐不到的位置上,她的政令在一條條被貫徹,把自己的思想遍布到這一片大陸的方方麵麵,讓它們如野草一般深深地紮下了根去。


    如今,在男女比例依舊較大的今日,還是存在著共妻的現象,但至少律法之上,一夫一妻已經出現,而其他的,相信也會隨著時間而改變。


    然後呢?


    “陛下想好讓誰成為儲君了嗎?”


    王平一生沒有子嗣,她習慣了男子之身,即便成為了女子,也不想苦於孕育。何況這一世她的任務是那樣重,幾乎是與所有人在爭奪氣運,自然不願意多一個後代來分薄自己的氣運,所以,她一生無子無女。


    對此,裴州清以為是憾事,提起“儲君”的時候,少不得多了些悵然之意。


    裴州清的弟弟裴棟成,如今被封為禮郡王的那位,膝下五子一女,都已成人,因女子稀少,再有一位女帝,裴棟成之女雖無大才,對皇位卻也有一些想法。裴州清對此並不看好,但到底是自家人,也有些想要那帝位落在自家身上。


    “薄卿之子頗有才幹,詔書已擬好,明日下發。”


    薄卿便是昔日的二寨主,他原是世家大族出身,這樣的出身,娶妻並不算難事,原應一生平順,但他卻被汙奸殺嬸母,不得不隱姓埋名。直到大局翻轉,這才敢承認身份,同時洗脫冤屈。隻可惜,當日的未婚妻早已另嫁,他便隻能另娶了。


    或許是因為不能忘情的緣故,他與妻子隻有一子,自幼被他帶在身邊悉心教導,文武雙全,倒是遠勝他人。


    裴州清愣了一下,點頭,那孩子的確是個好的,不過,“朝上都當陛下要再擇一女子為君……”


    王平聞言哂然,世上女子,多依戀男子,有幾個有魄力頤指氣使?若強行選出,末了也不過是成為那些男子的傀儡,何苦來哉?


    這麽多年來,裴州清對枕邊人還是有著相當的了解,看到那笑容,便明了了幾分,“如此也好,省得那些人動什麽歪心思。”


    說罷了這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也都沒什麽好說的。征戰多年的軍隊早有了紀律,而不止一次的勝利也讓將領們知道該做什麽,便是那些文官,也早都摩拳擦掌準備接手一國了,若有吩咐,也不過一句“循例”即可。


    於是,話題就偏轉到了其他的地方,裴州清與王平遊起了花園。


    皇家的花園還是很不錯的,這一處皇宮曆經多朝,宮廷建築也融入了許多種地域風格,連園中花木的種類也都是各式各樣種種不缺。


    兩人緩步行到一樹花木下立住,裴州清仰頭望著那茂盛的樹冠,輕聲問:“文靜,這一生,你可悔過?”


    “悔?”王平迴望裴州清,她的眼神兒已經不是太好了,不能夠看清那被樹蔭遮蔽的黑眸中是怎樣的情緒,覺得詫異的時候,就聽得裴州清又說,“薄氏好(三聲)子……他,原是愛慕你的,你也知……”


    “哈哈……”聽明白問題是從哪裏而來,王平啞聲而笑,她的嗓音早已沒有了年輕時候的清脆,但笑起來卻透著爽朗。


    笑了一陣兒,才在裴州清嚴肅的臉色下輕聲說:“一輩子都過了,要悔什麽?我做事情,從來不去後悔,因為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若是不悔,那你為何不願為我孕育子女?”或許是老了,裴州清才終於有膽子問出這一個梗在心頭許久的問題,生怕得到一個敷衍的答案,他先一步止住了王平的話頭,“休要瞞我,一生將盡,我隻求一個答案。”


    發現對方吃避子藥時候的震驚憤怒,早已隨著時間而磨滅,唯一剩下的,或許還有那一份不解與不甘。


    為什麽不願意繁衍他們的後代呢?非是身體不能,那,就是心理不能。心理若不能,那是為誰呢?那個總是將目光深沉望來的男子,那個總是對她的命令奉行不違的薄卿,或許就是一切的原因。


    不願意這樣想,但事實讓他無法欺騙自己,可,他終究還是忍了,這一忍,就是許多年,忍到那皇位都要成了薄家的。——他終於是忍不住了,問出了這個本來準備要帶進棺材的問題。


    “為什麽女子就一定要生兒育女呢?”王平輕聲問,目光不再看裴州清,而是看向了那棵樹。這樹,紮根園中不知多久,枝繁葉茂,但在大樹腳下,不要說分支,就連細草也是沒有的,唯獨一些地衣平鋪。


    “我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我想要為自己而活,不為了父母,不為了子女,我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夠走到哪一步……不是作為女子,而是作為人,究竟能夠走到哪裏。”


    王平想,經過了這麽多世,她再也無法想象甘心為一個男子懷胎生子是怎樣的情景。她的生活,早已經無法局限在“上學——畢業——結婚——生子”的單行線內,那麽,她又有什麽必要為了一個不愛的人去生子呢?


    是的,不愛。


    即便一生相伴,但她還是不愛裴州清,不是他沒有樣貌,也不是他沒有才情,更不是他沒有能力……縱然他千好萬好,但她就是不愛,又怎樣呢?


    “是,是這樣嗎?”裴州清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或許,這是真的吧。


    一月後,薄氏子繼承帝位,奉女帝為太上皇帝,尊女帝之夫裴州清為太上皇帝帝夫,入奉先殿,享後人祭祀。


    “朕一生開疆拓土,選文用武,功績昭著,必著於史……唯一人當愧,無遺裴氏之後……”


    “陛下,那不是您的錯。”女官從旁勸慰,臥於龍榻之上的老嫗已經命不久矣,大夫靜候一旁,左右侍者盡皆默然。


    王平搖了搖頭,輕笑,【這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兒還真是寂寞如雪啊!】


    【還有我知道。】王睿驀然出聲。


    【我的任務完成了嗎?】


    【支線任務完成。】


    【很好,如此,也不枉費我一生算計,殫精竭慮。】真的當了一世帝王,才知道這帝王有多麽難當,又因是白手起家,更加知道這其中有負多少情誼,所幸,不與來世算因果,不然,怕是這輩子都無望逍遙了。


    已經渾濁的眼早已看不清事物,但當它真的閉上的那一刻,世間的一切便再不與她相幹,縱繁花如錦,也當素衣以歸,何足惜?


    太上皇帝駕崩的消息隨著鍾聲擴散,年輕的帝王在殿前停下腳步,遙遙望了一眼曾經的府邸方向,薄氏好子,她的薄卿,可曾在奈何橋上等候?


    “上皇早有遺詔,不宜動先人棺槨,且葬於東陵。”東陵原為薄氏祖墳所在,“薄卿”亦葬於此。


    太上皇帝剛逝,帝王便矯詔若此,左右莫不敢言……


    多年後,當帝王塚被世人發現,連帶旁邊的薄氏墳塋也成了東陵一景的時候,電視上少不得又多了一段愛恨情仇。


    生不同衾死同穴,多少人為女帝的一生做了注腳,傳唱那並不存在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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