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是七月初九,離著九方博他們定下的八月二十七還剩四十八日。


    九方雲微看著桌上排開的一摞雜務,稍顯頭痛的按了按眉心,解了那劑斬念斷情後他便一直裝作不曾解藥的樣子,每每出現在眾人麵前總是滿麵失魂落魄、神情恍惚,還真有點累。


    好在他辛辛苦苦演的這出大戲沒有白費,九方博那群老家夥無一例外的被他忽悠住了,他們到現在都以為他還被斬念斷情困著,即便他終日擺一張臭臉對人愛答不理,他們也不曾計較。


    倒是給他省了不少麻煩。


    “阿影,再等我四十天。”九方雲微斂眸摩挲著腰間的玉佩,指尖在“承影”二字上頓了良久,他手下的勢力早已滲透天雲墟各處,又有書局、錢莊,茶樓等做著充足的物資後援,隻待時日臨近,讓這些老東西放鬆了警惕,便能即刻牽線收網。


    他爹娘當年的那場悲劇,絕不會在他與阿影身上重演的。


    “清清,不要看,不要看——”女人慣來溫柔的嗓音這時間帶了哭腔,斷斷續續,忽弱忽強。


    他茫然失措的張大了眼,日光透過窗格變得昏黃幽暗,他入目一片濃鬱的絳色,混合了鐵鏽味的腥氣籠罩了他的鼻腔,眨眼在喉頭彌散成一團血氣。


    滿嘴的血氣。


    “清清,答應娘,你下去,到五靈界去,找渡玄山,上斬雪峰——然後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迴來。”有溫熱的東西順著他的發頂淌過臉頰,最終鑽入了重重繁複厚重的華服,他分不清那東西究竟是淚還是血。


    “娘這一生隻得了半程的歡快自由,後半程不過是一隻被人提了線的牽絲木偶……清清,我的兒,都怪娘太軟弱……娘真想看著你長大成人再娶個心愛的姑娘,但是娘看不到了,娘沒法看了……”


    “清清,別怨恨你父親,這條路是娘自己選的……娘做不了別的,隻剩這條命——娘隻能用這條賤命替你換一口喘息的時間……清清,你下去,下到渡玄山去,別迴來,千萬不要迴來——”她的聲音愈來愈弱,她的氣息愈來愈淺,到最後她拚盡了力氣在他耳畔輕喃,她說,清清,娘愛你。


    禁錮著他的手臂終於垂墜,她躺在地上,像一隻被折了翅的嬌美蝴蝶。


    血跡在她胸前幹涸,那花充斥了他的整個視線,是朵盛開在月色之上的業火紅蓮。


    九方雲微闔了眼,想到那時的景象,他至今都遏製不住的遍體生涼。


    幸好,他不是九方宸,阿影亦非柳如韶。


    他們的命運在自己手中,容不得外人染指。


    分毫都別想。


    *


    他與小韶的故事,始於一個紅蓮接天的盛夏,終止在那年大雪紛飛的冬天。


    思韶苑內的九方宸緩緩燃起線香,微紅的香頭點醒新打來的篆,熟悉的花香慢慢蕩了一室,他關上窗,晴日穿過鮫紗化成曚曨一片。他抬起手,掌心的光芒微暖,和她走時的一樣。


    他垂下眉眼,良久後從懷中摸出封泛黃起毛的信,信上的字跡娟秀清麗,邊角飛濺了些發褐發黑的星星點點。


    那一日他發瘋一樣衝入屋內,隻見她一身月白倒在地上,她口中溢出的血染紅了整個衣襟,幹枯成一片濃鬱的深絳。


    十來歲半大的孩子怔怔跪在她身旁,那血從他的發頂蜿蜒到臉頰,又從臉頰蜿蜒入了衣衫。


    孩子張著雙驚惶無措的眼,他見到他,淚水自那充斥了彷徨與恐懼的黑瞳中開了閘似的奔湧而出,將血跡衝散,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


    他心魂震痛,行屍走肉一般撲跪在地,將她抱在懷中,一遍又一遍的呢喃她的名字,她卻仍舊在他懷中寸寸冷透,那溫度凍得他齒關打顫。


    後來他在她的妝奩上尋到了這封寫就多時的信。


    她說,在她死後,要他不要把這份怒火轉移到月清身上。


    她說這是她自願的。


    她說她實在忍受不了每個月隻能見到兒子一麵的痛苦,更忍受不了每一次見到月清,他都比上一次見時來得更加冰冷麻木。


    她說她不後悔渡玄山中的驚鴻一瞥,不後悔與他相知相會相戀,不後悔放棄斬雪峰親傳弟子的身份不顧一切跟他上了天雲墟做了他的夫人,但她後悔在生下孩子後仍舊選擇與他們妥協。


    她後悔在月清斷奶被人抱走時沒有過丁點的反抗,後悔放任月清被他們教導成一尊沒有感情的冰冷神隻——


    她說她做錯了太多,她說是她自己軟弱無能,她說她這是咎由自取,她說她做不了別的,隻能用一條命換來一個約定。


    她要讓月清去五靈界,去渡玄山,去斬雪峰。


    她拿命給他換來了五百年的自由。


    她說,斬雪峰上與他相遇相知,是她這輩子最好的時光。


    九方宸閉目,清淚溢出眼角,打濕那張被他撫摸到起了毛邊的信紙,黑褐的血點被水跡洇開了些許,卻不曾散。


    她所後悔之事,何嚐不是他心中之憾?


    若他當年的實力再強大一些,若他當年的籌劃再縝密一些,若他當年的抗爭在徹底一些……他們會不會有個不同的結局?


    他雖答應了她不要遷怒,但他沒法子不去怨——他控製不住的憎惡天雲墟,控製不住的怨恨九方雲微,可這份怨懟憤恨又不得不被理智狠狠壓製,兩方抗衡間他越來越不像個活生生的人,並最終成了世人畏懼的“九方家主”。


    何其可笑。


    九方宸輕嗤,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信紙,手指的骨節被他捏出霜白,他卻渾然不覺。


    他不想讓九方雲微落得與他一樣的下場,於是狠著心下了那劑斬念斷情,但這些日子的午夜夢迴時他禁不住一遍遍的迴想,一遍遍的迴想他與柳如韶的過往。


    他這麽做,究竟是對是錯?


    “小韶,你說呢?”九方宸歎息,抬眸望向香案上的那盞琉璃小燈,幽藍的燈火應著他的話語輕輕搖晃,四下寂靜,無人迴答。


    也許,他該給他一個機會——


    九方宸收迴目光,仔細疊好了那封他不知讀了多少遍的信。


    “如果……”


    如果月清和他的那個姑娘,真的能克服這一劑斬念斷情。


    如果他真的有辦法解決池氏。


    那麽他給他這個機會——


    去做他沒能成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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