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灰色的四合院。四四方方、古樸端莊。斑駁的屋簷上,見證了歲月的流逝及世事的滄桑。


    立於外麵,雖然看不清是幾進院落,不過從其規模來看,舊時儼然是一戶富貴的土紳。


    院內,一株高大怒放的海棠,越過了簷頂,枝頭上綴滿了紅豔嬌潤的花朵。清風拂過,抖落無盡的花香。


    我們三人下了車,輕手輕腳的向四合院的門口走去。


    大門口,臥著兩尊威嚴的漢白玉石獅。一扇朱色的如意門上,釘了兩枚金色的虎頭門鈸。


    我媽舒了一口氣,說道:這兒應該就是嚴老爺子的家了。


    說完,她走上前,長籲一口氣,叩響了門鈸。


    “吱啦”一聲,朱門從裏拉開,一個精神矍鑠、滿頭雪絲的枯瘦老人,從裏探出身來。


    老人神色孤傲,冷聲問:你找誰?


    一向快言快語的我媽,被老人的目光一激,一時頓口無言,隻顧訕訕的笑。


    雲姐大步上前,指了指我媽和我,說:老先生,這是我媽,那是我弟,我們是趙滿康的後人,前來尋長輩幫幫忙。


    雲姐的話,讓人聽了,不由得喜中帶暖。


    她首次喊自己的嬸子為媽媽,這絕對是親到骨子裏、愛到心窩中的自然流露。


    “趙滿康?”


    老人眼珠微揚,似乎是有點兒印象,卻一時半刻的難以想全。


    我貼上前來,說:碌軸,瘋牛,您老記得吧?


    “噢,想起來了,恩人呐。”


    老人的冷麵瞬間冰釋,嘴角掛起了笑,眼中落下幾顆濁淚。


    接著,他把朱門開圓,將我們熱情的迎了進去。


    立在一方影壁旁,老人握住我們的手,動情的問:趙老哥哥還好吧?


    我媽抹了一把淚,說:我爸已於五六年前過世了。


    老人的臉上凝起一股真切的悲傷,淒惻惻的說:老哥哥的恩情,我嚴仁誠永世不忘。


    我媽給老人深鞠一躬,說:嚴叔,我的女兒和兒子,可能是受到那種東西……


    老人抬手一揮,神情自若道:侄女,你不必說了,從你敲門的那一刻起,我已經猜到了,隨我來吧。


    老人領著我們先穿過一道朱色的屏門,走到擺滿盆景的前院。


    緊接著,他又帶我們再穿一門,經甬道走進了方正闊大的中院,院裏栽種了數棵棗樹和石榴樹,而方才在院外望見的那株高大紅豔的海棠,則栽於院落的中心。


    甬道的兩側,是紅綠相間的抄手遊廊和紅門紅窗的東西廂房。


    眼看著到了盡頭,要進堂屋了,老人卻帶著我們向西一折,繞到了後院。


    在走向後院之時,我看了一眼堂屋向西的的第二間正房,其門窗均被刷成了黑漆漆的顏色。乍眼一望,不由得令人膽寒。


    最後一排是後罩房,為女眷的居所。


    如此看來,這是一座三進三出的四合院。


    合院內,陰森冷寂,若不是有幾株盛放的花樹添點兒春氣,會讓人誤認為進了幽冥鬼府。


    老人指著西北角的一間臥室,說:那是我祖母的房間,你倆隨我進去吧。


    進屋之前,老人托著我的胳膊,笑說:侄女,這間閨房,為我祖母所居,邪氣太重,你就別進去了。


    “嗯,好,我無礙的,求嚴叔及祖婆婆救救我的一雙兒女。”


    我媽給老人又鞠了一躬,誠摯道。


    老人點點頭,將我和雲姐引了進去。


    在穿過一間書房、經過一道屏風之後,老人引著我們走進了一間煙霧繚繞的室內。


    這間屋子,陳列的比較簡單:一張繡床、一張衣櫃、一方圓桌、兩枚錦凳。而屋子的西南角,供奉著一座神龕,供桌上擺放著香燭供品。


    不過,最為醒目的,是位於神龕之後、懸於牆上的兩幅畫像。


    這是兩幅一男一女的人物畫像。


    兩人看上去十分的年輕,估摸二十歲不到。男的,俊朗儒雅,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裝;女的,秀美知性,穿了一身紅色的旗袍。


    二人的臉上,充盈著青澀甜蜜的微笑,儼然是一對夫妻的樣子。


    畫像已經泛起了歲月的黃,想必畫中的二人,已成了古老的傳說。


    老人拉著我和雲姐,虔恭的跪在了畫像的麵前,雙手伏地,叩了三個頭。


    而後,他燃起兩根土色的佛香,給我和雲姐的手中分遞了一根,低聲道:看看神祖婆婆可否願意幫助你倆。


    我和雲姐不敢吱聲,兩手握香,靜靜的跪在畫像的麵前,似乎在等待著神人的見憐。


    一柱香已經燒過了小半,未有任何的動靜。


    我尋思:這神祖婆婆究竟是什麽來路,果真有那麽靈驗嗎?


    剛一想完,這間空寂的屋內,陡然刮起了一股奇冷無比的陰風。


    這股憑空而生的陰風,震的家具“吱吱”顫響,吹的人身上激靈不斷。


    可是,當它吹過那柱佛香時,香頭上的嫋嫋煙霧,居然不亂不散,叫人驚奇的很。


    須臾,陰風散去,屋內重歸寂靜。可佛香上的煙霧,卻開始飄飄忽忽的上飛下竄。


    老人走過來,一臉歡笑的說:快把佛香插進香爐內,隨我出來。


    看到老人一臉輕鬆的樣子,我覺得他所說的“神祖婆婆”願意出手相助了。


    出門後,老人將我們迎往前排的堂屋,待我們坐下後,他抿了一口茶,給我們講了一件年代久遠的舊事。


    一百年前,本地有兩家頗有財勢的土紳,分別是周家和孫家。而兩家相較,周家稍勝一籌。


    由於種種原因,兩家向來不和,曾一度兵戎相見。


    很多方麵,都是周家壓著孫家。比如家中丫鬟仆役的數量、所擁有田地的麵積及佃農的優劣、給地方長官“孝敬”禮品的貴重等等。無一例外,孫家都敗了。


    可笑的是,兩家的老爺,在娶妻納妾一事上,也是互較高低。孫老爺有三房姨太太,周老爺有四房姨太太。


    老天爺終究是公平的。幾十年無嗣的周老爺,在其大太太誕下一女之後,從此便不能再育。而孫老爺的三房姨太太,則為他生下了五兒三女,可謂是兒孫滿堂。


    孫家最後降生的是一個男孩,由三姨太所生,名為孫末生。因其在家中排行老八,亦被稱作八少爺。


    八少爺降世後的第二年,周家的千金才降落人世,名為周朵歡。


    一個是俊美清朗的少爺,一個是嬌美聰慧的小姐。命運終究將二人綁在了一起。


    舊時家規頗多,二人又有不世之仇,因此十多年來,隻知其人,未逢其麵。


    多年後,在湖畔的一座竹亭內,他欲出亭,她剛進亭,不意竟撞個滿懷。四目相對下,俊麵遇俏臉,彼此間怦然心動。一瞬間,湖麵起了漣漪。


    那一天,二人所談不多,均是癡戀的窺望著彼此,許久不願離去。


    此後,一種莫名的情愫在兩人的心中悄然盛開。當時,孫末生十五歲,周朵歡十三歲。


    其後的歲月,兩人瞞著家人,在竹亭內幽會了多次。


    在一次密會中,兩個天真爛漫的少年,竟然發現了孫二奶奶和周大管家在一尾小船內盡興的媾合。


    二人既羞又怒的匆匆離去。誰想,慌忙之際,八少爺竟將一本詩書落在了岸邊。


    是夜,人盡可夫的孫二奶奶,悄然溜進了八少爺的廂房,她將那本詩書遞到八少爺的手中,並極盡所能的色誘他。而八少爺,心中已有所屬,任由孫二奶奶萬般的撩撥,仍不為所動。孫二奶奶離去前,警告說,若八少爺膽敢將湖畔之事泄露,定讓他們母子倆不得安生。


    幾天後,算命先生敬告孫老爺,說他今年將會受克於八少爺,化吉之法,便是讓八少爺離他而去。


    不用想,這算命先生多半是孫二奶奶找來的。


    極其迷信的孫老爺,聽信了算命先生的話,執意將八少爺送往國外念書。


    臨別前,八少爺牽住大小姐的手,指天為誓說,歸來之時,定要娶她為妻。大小姐雙目落淚,亦意誠言切的說,此生非她不嫁。


    時光雖匆匆,可在兩個朝思暮想的苦心人看來,度日如度年。


    一年半後,八少爺終於迴來了。整個人,變得麵目一新:一身黑色的中山裝、錚亮的黑皮鞋、板平的寸頭、一枚嵌了兩瓣圓形鏡片的金絲眼鏡。


    在那個封建僵化、矛盾混亂的年代,他所傳遞的思想,譬如人是由猴子變來的、人人生而平等、一個丈夫隻能娶一個老婆等等,無不讓人瞠目結舌,覺得他危險至極。


    八少爺從未忘記他向大小姐許下的刻骨諾言。


    當他向孫老爺提出要迎娶周家小姐,並到周家拜門提親時,均遭到了兩家人的極力反對。


    孫老爺認為,兩家世代結仇、素來不和,咱怎麽能和仇家的子孫結親呢?而周老爺不光不答應,更是窩了一肚子的怒火,他想我們周家就這麽一位千金大小姐,你孫家和我周家門不當戶不對的,怎能高攀的起?再說了,你孫末生是一個偏室所生的老小,身份卑微,居然開得了口?


    現下,不光周孫兩位老爺不同意,就連周孫兩家的妻妾仆從們,也是或明或暗的竭力反對。


    孫家的二奶奶,在孫老爺的枕邊不斷的挑唆周孫兩家的矛盾,妄言若八少爺娶了孫家小姐,必會對其言聽計從,而孫家小姐又會聽其父親的話,屆時他父女倆若來個裏應外合,咱孫家定會雞犬不寧的。


    二奶奶的話意未涼,周家的大管家便圍在周老爺的身邊,眉頭緊皺的勸誡說,孫末生絕無資格迎娶大小姐,可是就怕這小子使壞,對大小姐做出不軌之事。為今之計,一是不可準許大小姐隨意出入,二是要盡快為大小姐覓一個如意郎君,以此絕了孫末生的歹念。


    周老爺在孫末生登門之際,已從女兒神采奕奕的目光中,看到了讓他難以接受並深惡痛絕的情愫。管家的話,令他如夢初醒。


    幾天後,未經女兒的同意,周老爺當眾宣布,已將她許配給在縣城搞煙土生意的劉老板的小兒子。


    聞訊後的八少爺和大小姐,雖竭力反對,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違拗不得。二人竊議一番,準備私奔他鄉。


    就在二人溜出村口之時,被暗中監視的周大管家逮個正著。


    周家人將八少爺毒打一番,並揚言若他再敢勾搭大小姐,非將他給生剝活剮了。


    當時,沒有人憐憫二人的遭遇。周大奶奶壓根就瞧不起孫家,指定不願幫女兒說話,而孫少奶奶雖然有心幫忙,怎奈身卑言輕,隻能不住的勸兒子死了心。


    當然,有周大管家和孫二奶奶在其中興風作浪,二人的誓願,終歸化作了泡影。


    過了一月,漸愈的八少爺豁然清悟,與其這般糾痛,不如趁早放手,他可以終生不娶,但心愛的大小姐,總不能畢生不嫁吧?


    在一次極其不易的幽會中,當八少爺說完心中所想、大小姐甩給他一記耳光後,二人淚流滿麵的默默分開了。


    原以為事情就此作罷,可夢魘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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