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在娘家坐月子,甄克淩自然得天天迴她娘家。他一迴家就抱著兒子。兒子胖嘟嘟地整天睡覺,偶爾睜開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他,間或咧嘴一笑,甄克淩就忍不住親他的臉蛋兒。初為人父,那種奇妙的甜蜜感覺讓甄克淩忘了一切煩惱。


    依興元縣習俗,出嫁的女兒生小孩以後,女婿應帶一隻公雞去嶽父母家報喜,嶽父母約個日子讓女婿家整滿月酒,再邀約他們的兄弟姐妹挑著醪糟來女婿家祝賀,興元人稱之為“打喜”。


    還有三天兒子就滿月了,因為“打喜”的事,丈母娘將甄克淩氣得拂袖而去,發誓再不進丈母娘家門。


    那天傍晚,一家人圍坐在地爐邊烤火。甄克淩請嶽父母約個日子“打喜”,他好迴老家給爸媽說了盡早準備。嶽母說:“日子隨便哪時都行,隻怕還是在我們家裏‘打喜’算了。”


    甄克淩明白她的意思,嫌他家條件差。雖然心中不快,他仍心平氣和地說:“我如果是上門女婿就應該在您家裏‘打喜’,但我不是在您家上門,在老丈人家‘打喜’,我爸我媽的臉就沒地方放。他們肯定不會同意。”


    老丈人聽了大為光火,道:“在你家‘打喜’,我這邊的親戚族間到時要去四五十人。你家連坐的地方都沒得,我女兒找這麽個婆家,我的臉又往哪裏放?”


    元霜菊連忙勸爸媽少說幾句,她媽卻咆哮起來:“我女兒背萬年時嫁給你這個無用的東西,連生兒子都沒得一分錢,你還有錢‘打喜’?你爹媽得了孫兒,就隻你媽提了一隻雞子來看過我女兒一迴,他們拿麽子‘打喜’?”


    嶽父母的話句句紮心,是個男人都受不了。甄克淩噙著淚水,一字一頓說:“我確實無用,你們也嫌我像嫌癩狗,我現在就走,從今天起,我再不進你們的門就是。放心,我不得窮一輩子!”說完,他衝出元霜菊家迴到了柳樹坪小學。


    漆黑的夜,靜悄悄地的校園,隻有宋長山的小賣部窗戶裏透出昏黃的燈光。甄克淩問過宋長山,方知劉學偉和劉學軍又到鄉煙草站打牌去了。


    甄克淩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氣球,裏麵的氣越來越膨脹,簡直就要炸了。他突然有種衝動,想去找二劉和他們的牌友,痛痛快快地打一場麻將,泄去心頭之火。


    甄克淩“呯”“呯”敲開鄉煙草站的大門,煙葉收購員鵬哥見是甄克淩,大為吃驚,一番客套後將甄克淩迎進他寢室。隻見麻將桌旁坐著站著共五六個人,全神貫注戰得正酣。


    鵬哥介紹了雙方,然後就要甄克淩上桌。甄克淩說讓他們打,自己先看一會兒。


    劉學偉正在牌桌上,劉學軍站在他身後觀戰,兩人見到甄克淩,都有些害怕,說對不起甄主任,打完這把牌就迴學校。


    甄克淩說,他先看看兩個師弟手氣如何。


    劉學軍說他沒打,隻偶爾替劉學偉打幾把。


    劉學偉說,今晚手氣還不差,暫時贏了兩百多塊。


    甄克淩就站在劉學偉身後觀戰,他們打得太大了。十塊錢的底子,一人和個大和,另三人就要給他二十塊錢,眨眼間就可以輸贏百把塊。


    鵬哥和那幾個收購員輪番上場,無論輸贏都麵不改色,仿佛輸贏的是紙而不是錢。甄克淩看得心驚肉跳。


    劉學偉已經贏了五百多元,甄克淩看得心裏發癢,很想上桌去摸兩把。可他身上隻有十幾塊錢,先前還想痛快打場麻將的想法瞬間就消失了。


    鵬哥大約看出了甄克淩心思,他說自己累了,站起身來要甄克淩“挑土”幫他打牌。甄克淩說自己技術不行不敢上場。鵬哥指著他麵前厚厚一疊錢說,盡管放心打,輸了算他的,贏了算甄主任的。


    甄克淩心情複雜地上桌替鵬哥“挑土”,沒打幾把就贏了兩百多塊錢。鵬哥站在甄克淩身後說,果然牌逢生手,甄主任這火氣不得了,不比村書記穆二哥的火氣差,將來隻怕也要走鴻運。


    甄克淩聽得糊塗,問穆二哥走了什麽好運。鵬哥和幾個煙葉收購員都吃驚地說,甄主任還不知道,穆二哥馬上就要當柳樹坪鄉政府的鄉長了。


    甄克淩認識穆二哥。他本名叫穆明安,還不到四十歲,已當柳樹坪村書記十多年了。此人確有幾分本事,誰家有個什麽急難之事,隻要他知道,定會出手相幫,鄰裏打架扯皮,隻要他到場一吼,馬上風平浪靜,全村老百姓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他在家排行老二,老百姓對他有感情,都不稱他穆書記而叫做穆二哥。


    甄克淩說:“怎麽可能?穆二哥雖說是村書記,但他是農民身份啊,當鄉長最起碼要是個吃商品糧的吧?”


    鵬哥說:“甄主任你莫不相信,聽說今年上頭出了新政策,每個區都要辦一兩個農民當鄉長的試點。我們區長駐的聯係點是柳樹坪鄉,當然要率先辦試點咯。你說穆二哥是不是火氣好嘛。”


    甄克淩震驚了,自己一個人民教師,有大專文憑,隻想改行當個普通行政幹部,卻上天無路下地無門。而一介農民,上頭隨便出個政策,就可以讓他成為貨真價實的行政領導,那讀書還有何用?


    他感到莫名悲哀,說:“我們當老師的還不如他們村幹部。”


    鵬哥一本正經說:“甄主任你還真說對了。當老師隻有死工資,的確不如村幹部。村幹部說起來工資隻有四十塊,但他們絕大多數人同時又是電工、獸醫、殺豬佬,老百姓求他們辦事都要表示表示,一年的收入比你們老師高得多。”


    隻因沒錢,今天被丈母娘罵是個無用之人,甄克淩憋著一肚子氣躲到學校來,鵬哥的話讓他越想越窩火。他像出氣似的,將手中的每把牌都要打成大和。


    高梁農村有句土話,摔別的人孩子不心疼。也許是甄克淩拿別人的錢打牌沒有心理負擔,他的牌就打得更溜。一兩個小時下來,竟贏了二千多塊。幾個煙葉收購員都說今晚火氣不行,不打了。


    鵬哥硬要將贏的二千多塊錢全部給甄克淩,甄克淩當然不會要,鵬哥就說給他“掐紅”五百塊,“掐紅”相當於獎賞,甄克淩才很不好意思地拿了。他悄悄問劉學偉,劉輸了兩百多塊,甄克淩便偷偷給他塞了兩百塊。


    幾個煙葉收購員嚷道:“鵬哥贏了這麽多錢,要請我們下城吃宵夜。”


    鄉煙草站收購員大約是柳樹坪日子最滋潤的一群人了。他們每月的收入少說有五千塊錢,人人都有一輛七八千塊錢的摩托車。每晚他們打牌到深夜,餓了就浩浩蕩蕩騎摩托到縣城去吃宵夜,喝得爛醉再到某些場所快活一番,天亮時分才轟鳴著摩托迴煙草站。


    鵬哥罵罵咧咧:“他媽的,哪天晚上下城宵夜不是老子請的客?現在就走嘛,直接去城裏和平大道蒙古夜市哈。都騎摩托車,把甄主任他們三個帶上。”


    甄克淩說:“我們三個就不去了吧。明天一早還要上課,要早些休息。”


    鵬哥:“甄主任這就不夠意思了哈,兩個劉老師已經和我們宵過好幾次夜了。你是學校領導,也要與民同樂呢。”


    鵬哥如此說甄克淩便不好推辭了,坐上他的摩托車向縣城奔去。甄克淩心裏羨煞了鄉煙草站職工富得流油,一路旁敲側擊打聽他們的來錢門路。盡管鵬哥閃爍其詞,甄克淩還是大概明白了,他們的最大來路是和煙葉販子聯手做煙葉生意。


    高梁區算得上城郊區,鵬哥的摩托隊很快就到縣城中心位置的蒙古夜市,果真有一排排蒙古包,客人在蒙古包裏吃宵夜。興元縣地處南方,聰明的老板開個少數民族特色的夜市,市民充滿好奇心趨之若鶩,蒙古夜市生意好得一塌糊塗。


    鵬哥他們長期在這宵夜,和老板已熟似老友。甄克淩工作三年多,還沒下城宵過一次夜,這就是老師和其他行業的差距,他心裏又一陣辛酸。


    宵夜無非就是吃燒烤,喝啤酒。鵬哥這班人雖然有錢,但對甄克淩三人表麵上還是尊敬有加,不停給他們三個敬酒。


    甄克淩心裏難受,覺得酒蠻好喝,遇有敬酒便來者不拒,又帶著劉學偉二人迴敬對方。


    幾個迴合下來,甄克淩話匣子就打開了,和鵬哥喋喋不休說自己當老師太窮了,連丈母娘都嫌棄他,想請鵬哥帶上他做煙生意賺點錢。鵬哥就一直說好好好。


    甄克淩睜開眼已是第二天中午,他躺在床上想不起是怎麽迴到自己寢室的。劉學軍進來給他遞杯溫開水喝了,說他昨晚喝得太多,在蒙古裏包現場直播了,最後爛醉如泥,鵬哥用皮帶將他綁在身後,騎摩托拖迴了學校。


    甄克淩想像自己昨晚的醉態,懊悔不已。原以為一醉解千愁,可醒來一切依然如昨,他暗暗發誓,再不能這樣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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