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元縣習俗,新婚夫婦第二天須迴女方父母家,名曰“迴門”,意為女兒不忘父母養育之恩。自此,女婿要改口稱嶽父嶽母為爸爸、媽媽。甄克淩跟元霜菊迴門,萬難地喊了“爸爸”“媽媽”,老兩口卻未應答。甄克淩心中不快,又暗自得意,你們不是瞧不上我嗎,如今你們女兒已成我老婆,還是我勝利了吧。好在興元縣忌諱女兒出嫁後兩口子在娘家同房,甄克淩和元霜菊隻在她娘家吃了一頓飯便迴高梁小學,倒也少了許多尷尬。


    甄克淩怕請假時間長了耽擱教學,隻請了一個星期婚假。還剩一天時間,甄克淩帶著元霜菊又迴了一趟自己老家,父母親自然是高興萬分。興元縣男人講究一生要完成三個任務---結婚、為兒娶媳、送父母上山。甄克淩娶了媳婦兒,父親就完成了兩個任務,他滿臉的褶子都是笑意。


    在甄克淩老家吃了兩頓飯,天快黑了,兩人迴到高梁小學。元霜菊有些累了想早點休息,甄克淩說,再累今晚都要去李承嗣家感謝他。兩人拿小塑料袋裝了幾袋喜糠、瓜子花生,提到李承嗣女朋友那裏,一起吃糖嗑瓜子,拉家常。


    兩個女人躲進臥室說體己話,甄克淩和李承嗣在客廳聊天。他發自肺腑說感謝嗣哥,李承嗣卻說兄弟之間講客氣就見外了,甄克淩便不再提這話題。說到元霜菊父母態度轉變,李承嗣說,要體諒父母心情,哪個當父母的不希望女兒找個好人家呢,現在他們接受了現實,但做女婿的不能就此滿足,一定要有上進心把家庭建設搞好,這才能解開他們心裏疙瘩。


    甄克淩覺得嗣哥說到了心坎上,他恨恨地給嗣哥講了貸款的事,大歎現實殘酷,人性醜惡。李承嗣冷峻地說,沒有什麽想不通的,範進沒中舉之前,他老丈人不過是個殺豬佬,當範進母親的麵罵他是個現世寶,還說連累了他多年。剛得知範進中舉,老丈人便稱範進為賢婿老爺,又說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男人沒錢,狗都不會拿正眼看你。


    不提則已,提及人情淡漠,甄克淩簡直怒火中燒。他激憤道:“嗣哥,從讀師範以來,除了你真心實意幫我,再沒幾個人瞧得起我。我也經常在反思,自我感覺能力不比別人差,為人也正派夠意思,為什麽走到哪裏都遭受白眼呢?隻有一個原因,我不該是個窮教師。所以我一定要盡快改行,嗣哥,你一定要幫幫我。”


    李承嗣沉吟片刻,正色道:“你以為改行蠻容易?是我想幫忙就幫得到的麽?我爸想給我改個行,搞了兩年都沒搞好。”


    甄克淩訝異道:“嗣哥你也想改行?你從師範出來就當校長,現在又是教育站領導了,應該是前途無量啊,為麽子要改行?”


    李承嗣苦笑道:“和你害的一個病,當老師過不走日子。”


    甄克淩更奇了:“你不存在差錢嘛,我每次缺錢的時候都是找你借的錢。”


    “你看到的都是表麵現象,為支持我的工作,我媽把她的私房錢悄悄給了我好多。有時還不夠用,我又厚著臉皮找我爸支援。”李承嗣無奈的樣子,說,“真是慚愧啊,參加工作兩年多了,不僅沒錢教敬爸媽,還在找他們要錢。看來不改行真是翻不了身。”


    兩人一下子有了共同語言,大談其它行業何等風光。甄克淩隻見過煙草站和鄉政府幹部打牌錢多,就說改行到這兩個行業最好。李承嗣畢竟見的世麵多,他說還有很多行業更好,像公安、銀行、稅務,權力大收入又高。師範同學費瑤去年暑假改行到縣建設銀行,一年工資五千多,差不多是我們的五倍。


    甄克淩聽得目瞪口呆,心馳神往,想想自己拚死拚活一年工資不到一千塊,又不免垂頭喪氣,義憤填膺。真如師範老師所說,老師像蠟燭,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別人。


    甄克淩十分意外,從來不抱怨社會的嗣哥居然也開始心態不平衡了。他說師範畢業生真是悲哀,學習成績是同齡人中成績最好的,琴棋書畫都會個人素質是同齡人中最全麵的,卻是同齡人中活得最慘看不到希望的。行政上就不一樣了,他鄰居有個兒子,興元十二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正好遇上“選青幹部”政策,當上高梁區一鄉政府的選青幹部,才二十四歲,前不久居然提拔成高梁區公所的副區長了。當老師一輩子都莫想有這樣的好事。


    雖然嗣哥說改行不容易,但甄克淩心意已決,他覺得一天書都教不下去了,和李承嗣說他恨不得馬上停薪留職,跟著別人“下海”去。


    那些年,因工資低,政策允許公職人員保留編製自謀職業,但工資要全部上交給單位,官方說法叫“停薪留職”,民間戲稱“下海”。


    據傳,興元縣至少有兩百個老師“停薪留職”。甄克淩曉得有幾個比他上兩屆的師兄,分到村小學教書不到一年就到廣東“下海”了。甄克淩苦於無人引路,但凡有熟人帶他“下海”,他隻怕兩年前從虎坪小學就到“海”裏去了。


    禁不住甄克淩苦苦相求,李承嗣不忍他太受打擊,便想出個緩兵之計,說改行一步到位肯定有困難,可以先幫甄克淩當上村小校長或者中心小學的教導主任,大小也是個領導,先積累這方麵經驗對將來改行也有好處。甄克淩別無他路,隻好勉強答應了。李承嗣又叮囑這學期的工作千萬不要搞差了,爭取教學成績排在全區前幾名,到時他在趙站長那裏好說話些。


    婚假結束後上班第一天,甄克淩帶了二十多包瓜子喜糖,送到每個老師的寢室裏,感謝他們參加自己的婚禮,還讓他們破費,今後慢慢還他們的情。老師們個個笑逐顏開,都道小甄老師不錯,工作能力強,為人又好。


    甄克淩心裏好笑,就在去年底,自己還是這幫人的眾矢之的,經常被他們群起而攻之。可自從陸一濤說趙站長下指令要評甄克淩為優秀之後,老師們馬上對甄克淩就是另一副麵孔了,見麵笑盈盈地,提起甄克淩都說他前途無量。正月末,甄克淩給陸一濤說他要和元霜菊結婚了。陸一濤大吃一驚,問惠澤地區教育局副局長到底是不是元霜菊舅舅。甄克淩說是的。後來,他發現老師們再和他說話竟有巴結之意。


    盡管甄克淩知道老師們笑臉相向不是因為自己,他也樂見此等情形。反正他不會長久當老師,不會長久和這些老師打交道的,表麵上和每個老師關係都好,保持表麵上的一團和氣,對將來改行上級若來考核也沒壞處。


    甄克淩又一頭紮進教學工作,每天廢寢忘食地備課上課改作業。他暗中憋股勁爭取自己班上“小考”語文成績擠進前三名,那時嗣哥幫自己運作當校長或教導主任,就有充分的理由。心有好夢,甄克淩一天美滋滋的。


    好心情沒幾天,任明亮通知甄克淩去領四月工資,說要另外扣他十五塊錢,兩人差點打了起來,陸一濤還幫著任明亮說話,讓甄克淩如鯁在喉,久久不能釋懷。


    因結婚耽誤,甄克淩沒領四月工資。任明亮把工資領取花名冊遞給甄克淩,要他簽字。甄克淩定睛一看,要扣夥食費十五塊,其它應扣十五塊,四月的工資他隻能領到手四十二塊了。他心中很不快,仍壓下怒火,平靜地問任明亮:“任主任,其它應扣十五塊是扣的麽子啊?”


    任明亮說:“你班上流失兩個學生影響‘普六’,一個扣五塊兩個就扣十塊,‘三業’自願征訂單簽訂率低於95%要扣五塊,總共要扣十五塊。”


    開學工作會上,陸一濤講了“普六”“一無兩有”“三業”幾個新名詞,說完不成要扣班主任的錢。甄克淩一時沒聽明白其中含義,散會後他就去請教了陸一濤,方知“普六”就是普及小學六年義務教育,學生入學率要達到100%。“一無兩有”講的是“普六”驗收時,所有小學要實現“無危房、有教室、有課桌凳”。“三業”是指寒暑假作業、課外作業,上級不準強製學生購買,凡需要的則要簽訂自願征訂單,到了區這一級,就強調“三業”訂單自願簽訂率達到95%。


    甄克淩拿著工資表不肯簽字,發牢騷說:“這兩項扣班主任的錢沒得道理。我班上雖然流失兩個學生,但我去他兩個家裏找了四五迴,恨不得拿轎子去抬他們都不來,能怪我嗎?‘三業’講的是自願征訂,我班上幾個家庭條件不好的實在不願訂,我有麽子法?”


    “又不是我要扣你的錢,陸校長定的政策,有本事你去找他講!”任明亮口氣硬梆梆地說,又陰陽怪氣來一句,“曉得你現在找了個老婆親戚是地區教育局的領導,腰杆子硬得很了。但你莫欺負我們這些老實人,我又不得巴結地區教育局的領導。”


    甄克淩氣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手指任明亮罵:“任明亮你這個狗日的,我倆說事就說事,你扯別人是麽子意思?挖苦老子是不是?信不信老子今天打你一頓?”


    任明亮走到甄克淩麵前,用手指著自己額頭說:“你打!你打!有本事你朝這兒打!”


    甄克淩左手一把封住他的衣領,右拳掄起正要揮過去,隻聽身後一聲暴喝:“甄克淩!你給我快些放手!”


    甄克淩迴頭一看,陸一濤正站在自己身後,雷霆萬鈞的樣子。甄克淩心裏一咯噔,不自覺地鬆了手,說:“陸校長,他……”


    “滾出去!一個老師,動不動就要打人,像什麽樣子?”陸一濤怒吼道,他那眼神仿佛可以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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