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百裏燕遲疑,廣信公又道:


    “當年趙大夫於孤有救命之恩,今日趙大夫舉薦於你,魏郎中大可放心,孤絕不會虧待於你。”


    此時百裏燕看去趙遜,他正看著自己,顯然是希望自己應承下此事。百裏燕一直不認為趙遜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也許隻是出於一片好心,為自己的門人謀個出人頭地的出路。


    但廣信公不是個善類,跟著他,難說會有善終。


    當年既然有人敢於刺殺他,以他的好名聲,顯然不可能是一般人幹出此事,最有可能的還是鹹王。


    現在鹹國全麵倒向晉國,晉國怎麽可能容忍廣信公發動政變,推翻現有的既得利益,除非廣信公默認現有政治依附的既成事實。如此一來,推翻鹹王薑亥還有什麽意義。


    當下世道一旦下臣確認了尊卑關係,下臣舉薦門人出仕是就像家常便飯,很多時候由不得個人做出選擇,當你一腳踩進侯門,另一腳也踩在了鬼門關。


    趙遜並非騎牆派的牆頭草,朝內受到鼎煬侯、公孫嶽等人的排擠,縱然是上大夫領司參使兼鎮東大將軍之職,將來若無變數,趙遜的盼頭這輩子的仕途也算到頭了。


    現在廣信公親自來拉攏,倒向廣信公也許不失為一個選擇,順手將他百裏燕推出去,趙遜也可留守都城靜待其變,將來無論廣信公成功與否,他都能進退自如。


    百裏燕此時的選擇很少,門人若是棄座主而去,是為不忠,不從座主之命,是為不義。他現在最大的靠山和依仗隻有趙遜,別無立足之地,再去他國不一定能落得現在的安逸,還得背上一個背叛座主的名聲。想到這裏,百裏燕決意順勢而為。


    陔陵的生存空間正在被晉國、勳戚、新政擠壓殆盡,此時廣信公再摻和一腳,無異於火上澆油,此時若不站隊選擇立場,很可能陷入被動。廣信公封地好歹遠在北海,跳出陔陵不失為一個選擇。


    思釀片刻,百裏燕向趙遜恭敬行了一禮:


    “蒙將軍大恩,在下感激不盡。”


    見百裏燕鬆口,趙遜心中鬆了口氣,就怕百裏燕不從。


    “本將知你能堪大任,今後輔佐廣信公,當如輔佐本將,切不可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謹遵將軍大令。”


    這時廣信公放聲大笑:


    “嗬哈哈……好啊,得遇良才孤甚感欣慰。”話音落下,廣信公與大司農莫安正說,像似故意說給百裏燕聽的:“司農大人,我等接著昨日之事再議如何。”


    “廣信公所言極是,據老夫所查,《推商稅》一事背後有西寰推波助瀾,其侍從管事顧晨曾去陔陵沁樂坊買下兩名樂姬送與上大夫王鶴,之後又傳王鶴於王太後說起《推商稅》一事。


    如今看來,新政《推商稅》一事雖是大王與公孫嶽所謀,其中定有晉人作梗。”


    百裏燕不禁脊背發涼,莫安正顯然很早就是廣信公的人,晉王不聽莫安正勸諫,是忌憚廣信公的權柄的觸角。即便莫安正所提諫言都是金玉良言,站在鹹王立場,鹹王就難道不擔心是廣信公設下的圈套?


    現在連先王內宮王太後日常起居,上大夫王鶴收受女樂這等私密之事都了如指掌,可想而知鹹國的宮廷內鬥到了何種地步。


    趙遜突然倒向廣信公恐怕不是沒有道理,以他的地位,朝內無根無基,即便不站隊,也很可能被鼎煬侯假以口實扳倒。


    這時廣信公又問莫安正:


    “司農大人,如今木已成舟,以大司農之見,下一步該當如何。”


    莫安正一臉鬱結,搖了搖頭:


    “難呐,《農桑令》已是動搖國本,如今再行《推商稅》無異於殺雞取卵,令鹹國商賈遭殃,遲早是要生出禍端。一旦開征存盈稅,商賈必然出逃,即便冒著殺頭大罪,也與抄家別無二致,還不如冒險出逃。


    不過老夫實在不解,為何此事會是西寰在背後推動,按說此事乃大王於公孫嶽所議,即便西寰有意牟利,也不至於如此急切,實在令人費解。”


    此時趙遜有意無意投來目光,百裏燕心領神會立時明白,方伯封禪尹秧城一事趙遜並沒說破,隻怕是說破了,廣信公可能生疑,擔心他私下與大司馬薑嚴勾結。


    大司馬薑嚴是王太後的人,也是鹹王一黨,與大司農莫安正道不同,恰巧又發生在廣信公入城之前,既然莫安正都沒有察覺,此事再說出來,已經沒有意義,相反容易讓廣信公生疑。


    這讓百裏燕又想到另一層,廣信公此人恐怕生性多疑,或是優柔寡斷,起因也許是當年刺殺一事引起的性格變化,也可能是天性使然。既然趙遜暗示不提此事,他當然不能不識好歹。


    這時廣信公收迴目光,重新落向百裏燕:


    “聽聞魏先生對《推商稅》頗有見解,不知魏先生可有破解之道。”


    “不敢。”百裏燕略施一禮,繼續道:“《推商稅》種種弊端正如司農大人所言,無異於殺雞取卵。當年《農桑令》雖有奸商作祟,但真正得利者多是勳戚權貴,上至公侯士大夫,下至門生故吏,為斂財無不用其極。


    奸商縱然可惡,但奸商堂而皇之雇人騙購官價糧,此事世人盡知。其中若無權貴勾結提供方便,又怎能令客商騙走太倉存糧,以至大旱之年無糧可用。


    此番推行《推商稅》,在下以為,於國破壞甚巨,但並非全無破解之法。推商稅唯獨將勳戚權貴排除在外,顯然是公孫嶽有意而為之,其中怕是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既然將勳戚權貴排除在外,此事倒也便利。


    廣信公可不妨借此大發一筆橫財,而後循序漸進以商代政,如此可解《推商稅》之困。”


    廣信公有意無意的將目光投向左側男子,與之眼神一番交換,而後又匆匆掩飾去唐突說道:“願聞其詳。”


    “常言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自古民以食為天,國以糧為本,無商不通利,無利不聚心,但凡天下諸事無出其右,爭來爭去無非爭的是個利字。《推商稅》便是於民爭利,於天下商賈爭利。


    一旦稅法推新,可見未來一年之內,商品物價必然騰貴,重稅嚴刑打擊之下,商人將難以為繼,最後隻能破產。


    在此之前,廣信公當散出錢財,逢低大舉購入商品囤積起來,待到半年一年後之後,商品價格暴漲,公屆時可令人攜貨脫手。公倘若想籍此賺取人心,隻要不虧本,盡可低價銷售。倘若獲取暴利,略比市價低兩分也未嚐不可。”


    “那又何謂以商代政?”廣信公問道。


    “經《推商稅》打擊,商賈十不存一,而天下事無一樣離得開錢財,在下估計,新政即便出現弊端,相國公孫嶽斷不會半途而廢,少說是三年五載。


    公可借此良機,整飭商渠,將全國商路攥於手中,同時驅使海路,大興海上貿易。如此即便不用謀權,亦將財權握於手中,還何愁天下大事不為公所用。


    公信得過在下,魏賢甘當先鋒,為公謀得一條商渠。”


    但凡治政,歸根到底是民心和財力。以鹹國時下國情,已經經不起新政折騰,經濟秩序混亂是必然結果。


    “以商代政”意在將以都城陔陵為中心的經濟核心,通過商業手段,轉移至廣信城,以此最大程度架空陔陵的財權。


    《推商稅》打擊的重點都是富裕階層,廣信公作為廣信城實際掌權人,推不推新法,如何執行新法,大可由廣信公自己說的算。


    一旦新法拿富裕階層開刀,結果隻能是富人聞風出逃,全國既有的貿易網破壞殆盡。此時廣信公明緊暗鬆,整飭商渠籠絡富裕階層遷移廣信城,不用多久,以陔陵為中心的財稅核心不攻自破。


    隻要有錢,就能養兵,廣信公作為廣信城實封領主,名下糧田數以百萬畝,隻要有錢,養一兩萬精銳綽綽有餘,屆時鹹東北各城尊其為王,趙遜內朝牽製鹹王,重登王位寶座也非難事,難的是晉國屆時是什麽態度,誌國會否乘虛而入。


    “還請公明鑒,以商代政之策為時下上上之策,別無他選。”


    百裏燕話音落下,廣信公撚了撚長髯,目光時不時還會看向左側男子。少時片刻說:


    “嗯,此事牽扯巨大,且容孤思慮兩日也不遲。”


    薑閔不急著認可“以商代政”之策,在百裏燕看來,他還信不過自己是意料之中的,哪怕是趙遜舉薦的得以門生。


    隨後薑閔有意轉移話題,說起了誌國陳兵一事,言語間百裏燕察覺廣信公似乎並不擔心誌國北上攻打鹹國,隱隱令人生疑。


    約莫過去一個時辰,百裏燕、趙遜、丁肅先行離去,隻留下了大司馬莫安。


    離開廣信公府,趙遜將馬拴在丁肅馬車後,三人同乘馬車返迴趙遜府邸。車上,趙遜說道:


    “魏先生,你可知為何不可重提方伯一事。”


    百裏燕此時心裏一突,轉眼想到誌國北伐鹹國:


    “怎麽,廣信公於誌國有勾連?”


    “要不當年江東之戰,誌國為何不北伐。”


    趙遜順話說,百裏燕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難怪廣信公如此沉得住氣。但此事甚秘,趙將軍又是如何知悉此事。”


    趙遜得意輕哼了一聲:


    “哼哼,兵事無非尋機而動。誌國一而再再而三錯過戰機,其中不會沒有緣由。本將昨日便是有所懷疑,今日大司農一言,便知你我因方伯一事已經壞了廣信公大事。倘若貿然說破,廣信公焉能不提防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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