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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南沿大桑樹往南走,北邊的田埂裏滿眼都是枝繁葉茂的茶樹,太陽底下是醉人心脾的綠。


    碧油油的群山之間,塔灣村依山傍水,白牆黛瓦,馬頭牆跌宕有序,充滿了節奏感。


    周南看到第一座院子裏跑出來個花襖婦女,皮膚糙黃,頭發也是散著的。


    婦女出來看周南一眼,又飛快把頭別過去,踩著小碎步沿田埂準備跑了。


    周南喊了她一聲:“嬸子!”


    婦女有些慌張地停住腳後跟,頭也沒迴:“你叫俺幹啥?”


    周南笑眯眯道:“你襖領的扣子係錯了。”


    那婦女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扣子,發現因為緊張係錯位置了,有些尷尬,趕緊解開重新扣一遍,一溜煙跑遠了。


    周南饒有興致的看了看眼前的院子,三層小洋樓,院子裏有自家搭的車棚,沿院牆曝曬的一排塑料薄膜上是一撮撮茶葉,一隻黑白紋的農村土狗懶洋洋趴在院口曬太陽。


    他又往前走了段距離,北邊田埂上不時有騎摩托車載著農具的男人轉悠,婦女抱著孩子挎著竹籃去送水果,遇見熟人時會停下來聊兩句。


    周南找到了顧笑的家,是一座非常典型又普通的農村小院,青磚門罩,石雕漏窗,裏裏外外都打掃得很幹淨,充滿了古樸簡約的氣息。


    院子的紅色鐵門沒有關,周南站在院子口,看見院子裏種著棵枇杷樹,已亭亭如蓋,地上是幹幹淨淨的青泥板,靠著白牆邊上圈出塊菜地,種植著幾棵蔥蒜苗還有三兩株葡萄藤。


    正打量著,從堂屋出來個端著簸箕的女人,年紀約五十歲出頭,穿著縫滿補丁的藍色衣服,她的模樣是在那種溫和慈愛的農婦形象,手指上纏了幾塊紗布,麵容有些蒼白。


    盡管氣色不佳,但女人的眼睛十分美,和顧笑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有一點淡淡的剔透,看得出年輕時候也是個好看的北方女人。


    女人也看到了周南,見他杵在門邊,似乎目光有所期待,便和藹的問道:“小夥子,你找誰啊?”


    周南說:“我找顧笑,請問,這是他家嗎?”


    女人捋了捋落到耳邊的頭發,笑道:“是笑笑的朋友吧,快進來坐,別在外麵站著,多讓人笑話。”


    周南哎一聲,從院外進來,顧母放下手裏的簸箕,兩隻手拍拍土,打算進屋給他拿板凳。


    周南眼疾手快,看見堂屋裏的板凳先走過去了:“不麻煩你了嬸子,你忙吧,我自己拿板凳就行。”


    他從堂屋門檻跨進去,看到裏麵簡陋至極的家具跟飯桌,桌邊還有半瓶沒喝完的桶裝白酒,幾隻蒼蠅圍著被笊籬卡住的菜碟嗡嗡轉。


    周南拿板凳的時候聽見旁邊的門簾裏傳來幾聲咳嗽,有些疑惑,顧母跟著進來,解釋說:“裏麵那是孩子他爸,病了好幾天,腿也傷了,得養個十天半月才能下地,不能出來接你,對不住啊。”


    周南說:“我進去跟叔叔打聲招唿吧。”


    他放下板凳,掀開簾子進去,一股黴味撲麵而來,這間小廂房的窗戶被幾張大字報和獎狀封死,少許光線從窗縫照過來,隱約可以聽到院子裏的風,原來玻璃碎掉了。


    屋裏算得上家具的就是一座農村土炕,一個頭發半白的中年漢子躺在上麵,骨瘦如柴,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床邊倚著一副拐杖,中年漢子一條腿被繃帶吊在房梁上掛著,有殷殷的血跡。


    周南眼神一凝,看出來這腿傷不是車禍或者其他意外造成的,而是被人活活打出來的。


    顧母在旁邊說:“對不住了啊,不該讓你看這些的,咱們出去說吧,這屋裏悶。”


    周南輕聲嗯了下,掀開簾子出來,拎著板凳坐到了院子裏的枇杷樹下。


    不一會兒,顧母端著碗跟暖壺出來,給周南倒了杯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家裏也沒什麽好招待客人的,你先喝口水歇歇,中午的時候俺給你殺隻雞,做頓好吃的。”


    周南擺了擺手,說:“嬸子,先不著急這個,顧笑這是去哪兒了,怎麽沒見他人呢?”


    說到這個,顧母的眼神黯下來,歎氣說:“笑笑被公安抓走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放迴來誒。”


    周南訝異:“顧笑進局子了?什麽時候的事情,他犯什麽法了?”


    顧母紅著眼眶說:“笑笑打小就是老實孩子,打架罵人都不會,哪裏會犯什麽法誒,還不是隔壁老苟家害的,不僅找人把俺兒子抓了,還把孩子他爸的腿給打斷,家裏的幾畝茶樹也給毀了,一年的收成全都沒有了。”


    周南麵色冷峻,一拳砸在枇杷樹幹上:“嬸子,老苟家為什麽這麽幹,你說出來,我是顧笑的朋友,我幫你們討迴公道。”


    顧母看出周南談吐不凡,隱隱覺得有希望,忙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大致是因為一塊地引發的糾紛。


    塔灣村北麵有座山頭,自打新任縣長提出種茶致富的口號後,北麵山頭便被村民栽滿了茶樹。


    北麵山頭有不少花崗岩堆積層,那些地方無法栽樹,隻有向陽麵的幾塊地最適合栽茶樹,結果分地時就產生了糾紛,留給隔壁苟家和顧笑家的是一塊向陽麵和一塊背陰麵的地。


    村長出麵調解,兩家對於向陽麵的地輪流使用,去年是苟家在向陽麵種茶葉,顧笑家在背陰麵種。今年就該輪到顧笑家去向陽麵了,結果到換地的時候,苟家翻臉不認賬,一口咬定地就是自己的了。


    苟家老太爺有子女三個,全是些不學無術的鄉野村霸,往死裏欺負顧家,顧父咬牙吃了這個啞巴虧,可沒想到顧笑從城裏迴家一趟,知道這事立馬怒了,到苟家討說法,跟人爭執打起來。


    苟家仗著人多勢眾,將顧笑狠狠揍了頓,又將前來勸架的顧父打斷腿,甚至找人上北山把顧笑家的茶樹全給砍了,掛著茶葉的枝杈被丟得到處都是,等村長帶人趕到時隻剩一片光禿禿的樹幹,遍地狼藉。


    苟家根基深厚,又是村裏的惡霸,打死不承認,村長也拿他們沒辦法,還眼睜睜看著顧笑被鎮派出所的公安押走拘留了。


    說完這些,顧母擦了擦眼角,哽咽地拍著周南的肩膀:“小夥子,你是城裏來的,肯定比俺家笑笑有本事的多,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救俺兒出來,俺們以後不爭了,也不搶了,你一定幫幫忙啊。”


    說著,這個五十多歲的母親就要跪下去,周南趕緊扶住她,寬慰道:“嬸子你別這樣,顧笑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肯定幫他。這樣吧,我現在去一趟鎮上,先把顧笑帶迴來,至於跟苟家的賬,不能這麽算了,我給你們討個公道迴來。”


    顧母臉上終於有了笑容,握著周南的手一個勁說謝謝。


    周南喝幹淨碗裏的水,擦擦嘴站起來:“嬸子,你在家等著好消息吧。”


    他朝院門走過去,順便從白牆邊的菜地裏揪了葡萄藤的幾顆葡萄,直接丟到嘴裏嚼著出門了。


    重新走在田間小路上,周南嘴裏吐出兩顆葡萄籽,嘖了一聲:“這葡萄真甜誒。”


    上了車,再次駛過村口的暗哨,這次沒有人攔他,周南一路風馳電掣,把山路當高速飆,不用一個小時就到了鎮上。


    派出所的小樓有些年頭了,是由民國時期某處廢棄療養院改建而來,大門牆邊掛著白色條牌,寫著清水鎮派出所幾個黑字。


    門口有個值班的小亭子,周南的車做完登記後被放行,停在辦公小樓前一排桑塔納警車中間。


    周南從車上跳下來,看了眼小樓上早已鏽跡斑斑的警徽,整整襯衣的領子,踏上了台階。


    小樓很破舊,處處透著某種民國鬧鬼老宅的氛圍,大廳裏有五個‘為人民服務’的大字金光閃閃。


    周南在樓裏轉了兩圈,終於找到拘留室。


    值班警察趴在桌上打瞌睡,周南從門裏進去,對方一點覺察不到。


    周南一眼就看到1號拘留室裏縮在床上睡覺的顧笑。


    他輕輕走過去,抬手扣了兩下鐵門。


    床上的人動了動,朝門口看一眼,眼睛瞬間亮起來:“周老板,是你——”


    周南打量了顧笑一眼,他比上次見麵時憔悴許多,原本看不出毛孔的細膩肌膚也油膩膩的,頭發蓬亂,左邊眼眶腫了一圈,鼻梁上貼著創可貼,不知道被誰打的。


    他問:“什麽時候進來的,怎麽不想辦法聯係我?”


    顧笑嗓音有些沙啞:“進來快兩個星期了,他們不讓我打電話,就一直關著我,不管也不問,如果鬧的話就動手打我。”


    兩人隔著一扇鐵門,周南衝他笑著:“我來了,帶你從這裏出去。”


    兩人的交談聲吵醒了桌上瞌睡的值班警察,他揉揉眼,立馬拍了下桌子,大聲喝問:“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這聲音極其洪亮,周南麵無表情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冷地,像冬夜裏掛在屋簷上的冰錐一般,能刺穿人的心魂。


    值班警察嚇了一跳,聽見周南道:“你們所長呢,叫他跟我說話。”


    警察摸不清眼前人的來路,以為是什麽微服私訪的大人物,趕緊小跑離開了。


    過了會兒,走廊裏再度傳來腳步聲,值班警察領著睡眼惺忪的所長趕來,一進門就看到周南坐在椅子上,兩條腿搭在桌上抖著,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所長見他這副樣子,整了整鬆鬆垮垮的警服,客氣問道:“請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周南把腿放下來,拿起桌上一盒白將,搗出一支咬進嘴裏,自始至終不看所長,手腕一抖,一根火柴從指尖劃燃,點了煙。


    透過青白的煙霧,所長看不清周南的表情,莫名有些緊張。


    周南說:“你先別著急我是誰,我且問你,打架鬥毆,拘留多少天?”


    所長說:“十來天吧……”


    周南說:“是五到十天。所長,顧笑已經關了快兩周了,為什麽你還不放人,你已經違反規定了。”


    所長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周南噴了口煙:“我就是個酒吧老板,跟顧笑是朋友。”


    所長樂了:“我當是什麽人,你管得著我的事情嗎?顧笑是我抓的,我愛關多久就關多久,你是所長還是我是所長啊?”


    周南睨他一眼,垂下眼皮:“不管怎麽樣,咱總得講個法字不是?就因為你是所長,所以我先客氣地問你幾句,也給你個麵子。”


    所長掐腰說:“聽你這意思,還打算動手劫獄?”


    周南搖頭:“我又不是瘋子,隻是想提醒你,時間到了,就該放人了。”


    所長說:“清水鎮派出所我是所長,我說了算,顧笑這小子惹我表弟,我關他十天半個月又怎樣!”


    周南沒再理他,從兜裏摸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電話很快接通。


    周南說:“方警官,我這邊有個情況得向你反映一下。”


    “說吧。”


    “麗園縣清水鎮派出所拘留顧笑超過法定期限十天,現在不肯放人,這是你們公安部門的事情,你來處理一下吧。”


    “把電話給他,我親自和他談。”


    周南把手機遞給所長,所長有些將信將疑地接過去,喂了一聲。


    方新武開門見山地道:“我是公安部特案組方新武……”


    沒想到所長對著話筒破口大罵起來:“草!你是公安部的,老子還是國防部呢,糊弄誰呢,混蛋玩意兒,滾犢子!”


    說完,把手機摁死,丟給周南:“你嚇我呢,還公安部,老子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能上你的當?”


    周南看著所長,目光沒有憤怒,很平靜,甚至帶著些憐憫。


    所長大聲說:“我今天就算從樓上跳下去,出門被汽車撞死,也不會放顧笑,你找誰來也沒用,老子關他到大年三十!”


    不一會兒,走廊裏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女警察跑進來,梗著脖子說:“所長,縣局局長辦公室來電話了,要你趕緊把一個叫顧笑的人按程序放了。”


    所長頓時瞪圓了眼睛,又聽見女警察說:“縣局還說,剛剛咱們所裏有人冒充國防部人員,要你查出來嚴懲不貸……”


    所長抬起頭,看到周南剛剛摁滅手裏的煙,雲淡風輕地站起來,朝自己點了點頭。


    所長又看向關在一號拘留室的顧笑,那個鼻青臉腫的年輕人,心想自己表弟是得罪了什麽人,連自己的頂頭上司那裏都有人脈?


    十分鍾後,所長賠著笑臉把周南跟顧笑送下樓,並親自跑過去給他們拉車門。


    看到頂配的輝騰轎車時,所長更堅信了自己的看法,這兩人,來頭不簡單誒。


    上了車,所長抓著車門,眼巴巴看著周南,似乎有什麽話要講。


    周南心領神會,微笑說:“今天我就是按法定程序來接人的,雙方都很愉快,沒有產生摩擦。”


    所長臉上的笑堆出褶子:“那就好,迴去,幫我給那位方長官帶聲好啊,今天都是誤會,誤會誒。”


    周南食指在自己太陽穴點了下,鳴了兩下車喇叭,駛出了派出所大門。


    汽車在街邊慢悠悠走著,周南一邊觀察道路一邊說:“你家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我替你去會會隔壁那家姓苟的。”


    顧笑說:“別去了吧周老板,苟家人都是賴皮狗,犯不上再惹一身腥。大不了就當吃個教訓,以後不跟他們爭了,我好好在酒吧工作,賺了錢就不用我爸我媽他們種茶葉了。”


    周南一口迴絕:“那可不行,一碼歸一碼。敢動我的人,我這迴得讓姓苟的長長記性,要不然你爸你媽以後別想在村裏抬頭了。”


    說著話,輝騰車在一處菜市場口停下,周南走進一家超市,幾分鍾後提了個大黑袋子出來,拉開副駕駛的門遞給顧笑。


    顧笑打開一看,驚了:“周老板,這是……”


    周南說:“我去買點酒菜,咱們等會兒去你家好好吃一頓,這袋子裏的幾條煙你拿去給苟所長,跟他說幾句好話,告訴他改日我會登門拜訪,交個朋友。”


    顧笑有些排斥:“那家夥老滑頭一個,你跟他套近乎幹嘛呀?”


    周南正色道:“清水鎮畢竟是他的地頭,山高皇帝遠的,強龍還不跟地頭蛇鬥呢。跟他搞好關係,以後有什麽事也不至於幫著苟家給你穿小鞋。”


    顧笑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拎著幾條煙去找苟所長聯絡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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