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一個下午,我除了聽月子拉小提琴,就是在看電視新聞。不知道怎麽迴事,我總感覺月子的《卡農》好像在哪裏聽到過,但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直到吃了晚飯,我才想起來,james的手機鈴聲和鬧鍾鈴聲,好像也都是《卡農》。


    看來james也真的很喜歡《卡農》啊。


    那天晚上,james提出要和月子出門去購物,有空的話順便看電影,我沒有拒絕,james看起來很高興,精神抖擻的,而雪綺則是坐著前來接送的馬白龍的勞斯萊斯幻影去了電影城。一時間,家裏居然隻剩下了我和弗雷修。


    我本來想陪著弗雷修玩遊戲的,但是看這個小男孩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於是我也提議他去看電影,因為附近有好幾家電影院,隻要避開月子和雪綺的電影院就不會碰到她們了。


    聽到去電影院,弗雷修倒是很高興,他揮著小手說:


    “好啊好啊。謝謝楊先生。”


    於是在跟雨慧打了電話說了一些感謝話後,我就帶弗雷修去了別的電影院看電影,當然,他還是個孩子,我挑選的電影也就是動畫片罷了。


    不過看電影之前弗雷修喝了太多的飲料,中途就鬧肚子要上廁所,捂著肚子就匆匆跑出了影廳,卻把他的手機給落在了影廳座椅間的過道上,我好心地把他的手機撿起來,卻突然想到了什麽,於是就打開了他的手機,找到了他的短信記錄看了起來。


    我突然很好奇,弗雷修在收到美夜子的短信時迴複了什麽。


    很快我就找到了,最新的一條就是,因為弗雷修來到中國後就沒有收到過新的短信。


    短信內容如下:


    miyuko:doyouwanttobegod(你想成為上帝嗎)?


    foolish:sick(膩了)。


    迴複很簡短,卻讓我陷入了無與倫比的震撼。


    “楊先生。那是我的手機。”有點稚嫩的聲音傳來,我抬起頭,才發現弗雷修正站在我的麵前,攤開手掌。


    “噢,噢。”我迴過神來,笑笑,摸了摸弗雷修的腦袋,然後把手機還給了他,“小心點,別掉在洗手間裏了。”


    “謝謝你,楊先生。”弗雷修笑起來,像大海一樣的藍的眼睛很是好看。我在想西方人的眼睛因為顏色不同,比起亞洲人的要亮多了。


    弗雷修拿著手機去了洗手間,過了一會兒他又濕著雙手迴來了,繼續坐在我的旁邊蕩著兩條腿一邊喝可樂一邊大口吃爆米花一邊看動畫電影。期間他還拿著手機興致勃勃地拍了幾張電影的畫麵,因為電影是英文原因,弗雷修也沒有看不懂的問題,不看字幕他全過程都看得樂嗬嗬的。


    因為動畫電影一般都比兩個多小時的真人電影要短,大概也就八九十分鍾,所以看完之後我和弗雷修還有一些時間,弗雷修說他爆米花吃多了還是口渴,想要喝冷飲,於是我就陪著他去了電影院隔壁的冷飲廳,點了兩杯加冰塊的招牌奶茶,弗雷修還老實不客氣地多要了一份草莓刨冰,我也慷慨地同意了。


    不過,因為擔心弗雷修會吃壞肚子,我還是讓弗雷修少喝一點:


    “刨冰太涼了,最好不要多吃,要是吃壞肚子就不好了。”我對弗雷修說。


    “嗯。好的。”弗雷修一邊大口吸著刨冰汁,一邊乖乖地點頭,他坐在高高的圓椅上,蕩著兩條腿,藍色的大眼睛盯著我看,笑嘻嘻地說,“楊先生,你真好,請我看電影,又請我吃了這麽多冷飲,你真是個好人。”


    “弗雷修你也很聽話啊。人也這麽聰明,叔叔看了很高興,很喜歡啊。”我笑著說,“隻要你想要的東西,盡管說好了,叔叔我都買給你噢。”


    弗雷修嗯了一聲,又說謝謝我,嫩嫩的鼻子發出重重的鼻音,他指了指電影院旁邊的電玩城,說想要去那邊玩玩,我看了下時間,還早,於是說沒有問題,結賬的時候,弗雷修卻是突然發出了驚唿,叫住了我。


    “楊先生,你看,你的杯子裏有上帝哦。”


    聽到弗雷修的聲音,我轉過頭,看到我剛才喝過的那個放著草莓刨冰的特大圓口號玻璃杯杯底的奶油融化和冰塊的水混雜在一起,看起來,居然真的像是一張微笑著的耶穌臉。


    看著杯子裏的耶穌頭像,我神情有點恍惚,心裏甚至升起了一股濃濃的恐懼感,這張耶穌臉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之前我就已經看到了好多次。如果說一次兩次還勉強算是巧合的話,那麽四次五次的下去,就絕對不是巧合了,這簡直就像是有什麽超自然的東西在跟隨著我,四處看著我。


    我感覺到有點毛骨悚然,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可是除了吧台的服務生和收銀員還有眼前的小男孩弗雷修之外,根本就沒有其他人。


    “楊先生?”弗雷修眨眨藍眼睛,揮了揮手,我迴過神來,對著他笑了笑,說:


    “真的是有點神奇啊。說不定上帝在看著我們哦。我們去電玩城吧?”


    弗雷修滿心歡喜地點點頭,和我一起去了冷飲廳隔壁的電玩城,隻花了三十元,弗雷修就玩了賽車遊戲、格鬥遊戲和模擬海戰打僵屍遊戲,這些遊戲都讓我想起我小時候玩過的街機,那個年代兜裏有個五塊十塊錢就可以在路邊的街機店裏玩一個下午,真的很讓我懷念,不過對我這個年紀來說就有點大了,看著電玩城裏滿滿的男孩女孩,我這個大孩子不免有點格格不入的感覺。


    “來,楊先生,一起玩啊。”弗雷修招唿我說,“我一個人打不過這些zombies(僵屍)。”


    “好好好,我來了。”


    於是就這樣我像是個小大人一樣跟弗雷修玩了三十多分鍾的海盜打僵屍,最後打到第三關的時候弗雷修撐不住了,我們敗下陣來,弗雷修掃興地說太難了,我笑笑說要不要再來一局?弗雷修說他有點累了,想迴去洗澡了。於是我就陪著他走出了電玩城。沿著電玩城和電影院之間的通道走向電梯時,我突然停住了腳步,牽著弗雷修的手也頓時僵住了。


    在電影院的檢票通道口處,我看到一對熟悉的身影挨在一起走了出來。


    看到那兩道身影,我有些錯愕。


    怎麽可能?


    為什麽他們會在這裏?


    那兩個人,居然是雪綺和馬白龍。


    他們不是應該在別的影院嗎?


    我心裏有點錯愕,看著雪綺和馬白龍肩挨著肩走出來,我有點不知所措了,我站在過道上,


    但是卻不知道該走上前打招唿還是躲得遠遠的,裝作沒看見。我不知道在這種場合撞見雪綺和馬白龍我該怎麽麵對他們。


    那樣我會有一種我是橫插一腳的電燈泡的感覺。


    這一刻,我突然間,感覺自己居然是那麽多餘。


    年輕人的世界裏,沒有我插足的餘地。


    我這個當爸爸的,此刻,居然反而是最多餘的那個。


    我的心裏卻像是堵了橡皮糖似的,說不出的難受,眼看著馬白龍和雪綺有說有笑地要走出來,我急中生智,還是拉著弗雷修退迴到了之前的冷飲廳裏,然後隔著貼著窗花的玻璃牆遠遠地偷看雪綺和馬白龍。


    “楊先生,那不是雪綺姐姐嗎?”弗雷修問我道。


    “嗯,她跟朋友在玩,我們不去打擾他們了。”我小聲說。


    “哦。”弗雷修哦了一聲,點點頭站在我身旁,牽著我的手,然後鼻子額頭貼著冰涼的玻璃牆,跟我一起偷看雪綺和馬白龍。


    “可是楊先生,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弗雷修小聲嘀咕說,我心裏咯噔一下,弗雷修看出了我的心情。小孩子的眼睛總是比大人更亮,一點點情緒的變化都跑不過他們的眼睛。高興?看著雪綺跟其他男生在一起,我又怎麽可能真的高興?


    我隻是對弗雷修笑笑,摸摸他的腦袋,繼續遠遠地看著雪綺和馬白龍,他們似乎在談論電影的事,你一言我一語,談得還挺開心的,馬白龍拿出了手機看了看時間,好像說了還有點時間之類的話,然後我看到馬白龍就牽著雪綺的手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我嚇了一跳以為他們會進冷飲廳,急忙拉著弗雷修退到了一邊,不過最後他們並沒有進來,居然反而是去了隔壁的另外一家情侶餐廳……


    那家餐廳很明顯是專門為男女情侶準備的,牆壁上繪畫著各種玫瑰,天頂上掛著一盞盞的玫瑰燈,燈光很柔和幽靜,看起來有種曖昧的感覺,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細頸的花瓶,裏麵插著一朵玫瑰,看起來檔次很高,而且餐廳裏進餐喝冷飲的都是一對對的男女,怎麽看都是約會的情侶才會來的地方。


    我心裏開始倒海翻江起來,我知道雪綺和馬白龍的關係不錯,但是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發展會這麽快。也許是因為我的縱容加快了雪綺和馬白龍之間的情感進程吧,如果我一再反對的話,以雪綺的膽子,她是肯定不敢和男生去情侶餐廳這樣的地方的……


    也許吧。


    我就那樣看著馬白龍和雪綺坐在了情侶餐廳裏靠窗的位置,馬白龍給了雪綺一份冷飲單,雪綺點了一份不知道什麽飲料,然後服務生給了她一隻叫號器就拿著冷飲單走了。期間我看到馬白龍打了個電話,眯起眼睛我才注意到他的手機居然是一隻銀黑色小牛皮的vertu,真是個有錢的小子,如果是正版的話,這隻手機大概都要三十萬吧。開著勞斯萊斯幻影,帶著vertu,我可以想象馬白龍有著什麽樣的家世,那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想象的。就算是苦心經營了多年的我,也無法企及他們那種大家族的高度。


    之後一段時間,我就看到雪綺和馬白龍一直在聊著些什麽,當然我是聽不到的,我能看到的就是雪綺和馬白龍聊得挺開心,期間雪綺掩著嘴咯咯地笑個不停,馬白龍看起來也溫文爾雅,並沒有我希望的那樣失態,他的言行舉止看起來都像是一個有著不錯家教的富家子弟該有的樣子。


    但是越是這樣,我心裏卻越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吸螺螄的時候,你明明已經盡了最大的力氣,可是不管你怎麽大力吸,都吸不出裏麵的肉的那種感覺。


    那種感覺,會讓你窒息,讓你發瘋。


    馬白龍和雪綺並沒有吃太久,差不多二十分鍾後我看到他們起身了,但是在雪綺就要起身的時候,馬白龍的一個動作,卻是讓我的心都揪了起來。


    馬白龍突然抓住了正要起身的雪綺的手腕,雪綺吃了一小驚,然後我看到馬白龍有些激動又保持著自然地說了些什麽話,然後雪綺的臉頰很快有點發紅了。雪綺是個很容易害羞的女孩子,別說跟別的男生,哪怕在家裏被我說幾句都會臉紅,現在她臉紅成這樣,我知道馬白龍肯定說了一些比較親密的話。


    我看到雪綺的臉色有點猶豫,馬白龍好像在問她什麽問題,到最後,雪綺居然點了點頭,然後,我看到馬白龍站起了身,接著,他居然走到了雪綺的麵前,一張俊白的臉慢慢地朝著雪綺的臉頰貼了過去。而雪綺,也是緊張地看著他,有點不知所措,但是最後,她還是閉上了眼睛。


    這個小子,居然想要親吻雪綺!


    我看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我真的好想衝出去,可是,我的腳卻像是生了根似的,動不了。因為我很清楚,現在的雪綺,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如果我在這個時候衝出去,隻會讓她失落,破壞她的幸福。


    可是就在這時,一道不該出現的小小身影卻闖入了雪綺和馬白龍的二人世界。


    我看到弗雷修不知道什麽時候拿著一瓶沒喝完的飲料走到了馬白龍的麵前,然後“不小心”地撞在了馬白龍的褲腰上,接著,濃濃的可樂汁灑在了馬白龍左腿的褲管上,棕色的可樂就像是血管似的,沿著馬白龍白色的褲管流淌了下來,乍一看簡直就像馬白龍小便失禁了似的。而且在同時,弗雷修居然還“很巧”地絆了一跤,啊喲大叫一聲,把馬白龍放在桌上的vertu手機給一把劃在了地上,vertu手機就像是飛盤似的飛了出去,撞在了臨近一張情侶桌的桌台上,不但表麵的鍵盤摔了出來,就連屏幕都似乎裂開了。很明顯,弗雷修這個小家夥是故意的!


    “啊呀,對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看到弗雷修手裏抓著可樂杯,抬頭看著馬白龍,大聲地說,好像要讓整個情侶餐廳的人都聽到似的。


    馬白龍始料不及地看著自己打濕了的褲管和掉在地上的vertu手機,有點愣神。


    而雪綺當然也看到了弗雷修,我看到雪綺微微躬身看著一臉笑意的弗雷修,在說些什麽,看口型估計是弗雷修你怎麽在這裏之類的話。


    弗雷修隻是像個孩子那樣天真地笑笑,摸了摸腦袋,但是看樣子似乎沒有把我的位置說出來。


    之後我就看到雪綺拉著弗雷修走到了馬白龍的麵前,帶著歉疚的笑容好像說了一些抱歉之類的話然後拿起了桌上的幹毛巾幫馬白龍擦褲子,馬白龍臉色一開始有點僵硬木然,但是漸漸的他還是很有風度地笑了笑,他拿過了雪綺的毛巾,自己擦了擦褲腳,然後摸了摸弗雷修的腦袋,似乎在說沒關係。


    看到馬白龍那和善的模樣,我心頭不禁有些喟歎,這個時候,我居然有些期待他發怒,狠狠斥罵弗雷修一頓,這樣他在我心裏的打分就會變低,也許,那樣我會好受一些。


    可惜馬白龍不是那樣的男人。他很有教養,完美無缺到了被人摔碎手機、弄髒了衣服也能保持風度的地步。我想如果是我的話,就算脾氣再好臉色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吧。


    雪綺撿起地上的手機遞給馬白龍,似乎和馬白龍說了一些讓他去洗手間洗一洗之類的話,馬白龍笑了笑,接過雪綺的手機,說了什麽話,然後轉身就朝著洗手間的方向走了過去,可是就在這時,弗雷修居然又做出了讓我不敢置信的事,他突然把他手裏剩下的半杯可樂用力地一擠,可樂瓶受到擠壓,濃濃的汁液頓時又從吸管中射出,不偏不倚地射在了馬白龍的後腰和臀部,馬白龍的屁股一大片都濕了。


    如果說之前的勉強算是意外的話,那麽弗雷修這一次的行為很明顯是惡意了,別說是雪綺,就連我都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弗雷修不知道為什麽這麽討厭馬白龍,好像是打定了心思要氣他,果然,馬白龍的脾氣再好,這種時候也不可能保持冷靜,我看到他的眉頭也稍微擠壓了一份,然後他摸了摸弗雷修的腦袋,哭笑不得地說了些什麽,好像是別這麽淘氣之類的話。雪綺則是在旁邊一個勁地道歉,臉色焦急,但是馬白龍卻擺了擺手似乎說沒關係,接著,馬白龍做了一件讓我吃驚的事,他直接走到了情侶餐廳的吧台前,然後從內衣袋裏套出了一張黑色的鑽石卡,擺在了吧台上,服務生先是很吃驚,然後馬白龍比劃了一下,很快服務生心領神會地離開了情侶餐廳,朝著員工通道走了出去,我看到她走的方向似乎是和電影院緊挨著的服裝商場的方向。很明顯,馬白龍是讓那名服務生幫他買換用的褲子去了。


    到了這個地步,我有種全麵崩潰的感覺,就好像我陷進了冰湖裏,冰涼的感覺一直從腳底上升到腰部,再到頭頂。


    如果我是站在馬白龍的麵前見證這一切,我也許會認為他是在故意作秀給我看,但是當現在我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遠遠站在一旁看,馬白龍還是這樣從容大度,完全沒有藏怒宿怨的模樣時,我卻感到了一種無力感。他真的很完美。難怪雪綺會喜歡上他。


    帥氣,大度,有涵養,有家世,門第高,出手闊綽,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他都是大多數女生心目中的理想戀人。如果我不認識雪綺,單單是無意間路過這裏,看到雪綺和馬白龍在一起,也會有“喲,這對男女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想法吧。


    可是,我不是路人。


    我是雪綺的爸爸啊。我是一手把雪綺養大,陪伴了她十六年的人。


    我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也不知道是怕被雪綺他們發現,還是為了逃避馬白龍那貴族公子一樣的笑容儀態,我並沒有朝著雪綺、馬白龍和弗雷修走去,而是獨自一人默默地離開了冷飲廳,走出了電影院,來到了電影院外的商場透氣,我的腦海裏一團糊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走出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麽。


    我漫無目的地在隔壁的商場裏遊蕩著,像是一個找不到方向的幽靈。


    雪綺跟馬白龍在一起了,月子也跟james在一起,那我呢?


    我有誰?


    如果有一天雪綺和月子離開了我,我的身邊,還剩下誰?


    我突然發現,活了三十年,我的世界這麽小,小到了離開一兩個人,就隻剩下我獨自一人的地步。商業上的合作夥伴,工作上的同事,曾經的同學舊友,他們隻能夠陪伴你一時,他們可以在某個時間和你喝酒作伴,但是他們不會一直跟你在一起。


    在某個夜晚你獨自一人躺在又空又黑的臥室裏時,你終究隻會是一個人。


    望著商場裏來來往往的行人和一盞盞明亮的照明燈,我突然找不到自己該往哪裏走。


    “喂,楊老板,要不要看看衣服?”耳邊傳來了一道中年女子的聲音,我轉頭,看到了一個留著黃色鬈發的中年女人,她看到我,笑了笑,好像認識我。


    我看見她,一時間沒有認出來,隻是覺得有點熟悉。


    “你是……哪位?”我幹笑著問。


    “記不起來了啊,嗬嗬。你以前不是來這裏買過衣服嗎?我印象很深嘞。”老板娘笑著說,“你以前不是好幾次來這裏買嬰兒裝麽,一轉眼好多年了,估計你是認不出來了。我也老了啊。”


    老板娘這麽一說,我漸漸想起來了,在我剛剛撿到雪綺,收養她的那段日子裏,我的確有好幾次跑到這個老板娘的店麵裏買嬰兒裝跟兒童裝,因為我在來這裏買兒童裝的人裏年紀是最小的,所以這個老板娘大概對我比較熟吧。


    我急忙笑著說不好意思,然後重新打量了老板娘幾眼,和我印象中的模樣相比,老板娘的確老了,皮膚幹了很多,下巴更寬了,有點贅肉,眼角的魚尾紋也弄了,這麽多年一下子沒有認出來也難怪。


    我心裏有種莫名的感慨。


    有時候,你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記得你了,沒有人在乎你了,整個世界都隻有你一個人,但是事實上,你在很多人的心裏無意間都留下了淡淡的印痕,你狂妄自嘲地以為自己已經被世界給拋棄,但是事實上,你早已住在了別人心裏的某個角落裏。那些對你有著每一麵記憶的人拚湊起來的你,比你自己更像你自己。


    “哪裏老了,是氣質變了,我一下子認不出來了。”我笑笑說。


    “嘿嘿,你就別說客氣話了,老不老我自己還不知道啊。不看看衣服嗎,我這裏現在也不單單賣童裝了,也賣男士服裝的。最近剛剛引進了一批秋裝,都不錯的。”老板娘客氣地說。


    我想了想,就隨意地點了點頭,事實上我心裏根本就沒有想那麽多,其實平時我都是買品牌服裝的,在這裏買套衣服,也許隻是想賣老板娘一個人情吧。想起當初我在她這裏給雪綺買嬰兒裝的日子,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尷尬,但是更多的,卻是懷念。


    那時候,我還是個青澀的毛頭小子,而雪綺還是個躺在床上隻會哭的嬰兒,為了買一件嬰兒裝,我都會怕周圍人的眼光,挑在人少的時候進來,生怕碰到熟人被質問,被笑話。


    “有沒有稍微休閑點的,顏色深點的,我看你這裏好像沒有黑色的?”我問。


    “有的有的,我讓人給你拿幾套看看。”老板娘一邊引著我走到了服裝店的另一側,一邊對著一道人字梯上的一個藏品的小閣樓喊道,“嫣嫣,今天剛剛進貨的那兩套新款的給我拿一下下來。”


    嫣嫣?聽到老板娘的叫聲,我心裏動了一下,沒想到堆放藏品的小閣樓裏還有人啊。


    “噢,等下等下,我在找我在找啦!”有點尖尖但是又挺悅耳動聽的女聲從閣樓上傳下來,這聲音我聽起來居然有幾分耳熟,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彌漫上了我的心頭。


    接著,我看到一道米白色的身影從人字梯上爬了下來,手裏還拎著兩套男裝,這是一個穿著米白色雪紡衫的女子,她留著一頭黑亮亮的披肩發,臉蛋細膩又光潤,額頭上還有點汗漬,眼睛煙視媚行眉目生春,看起來有點清純靦腆,但是眼睛裏卻又帶著一絲調皮嬌氣的感覺。


    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雪紡連衣裙,曲線優美的雙腿裹著黑絲襪,腳腕很細,腳上還配著一雙平底的女生皮鞋。


    距離她離開我已經六年了,但是她還是一點也沒有改變。


    時光在這一刻倒流,仿佛迴到了那一天。


    那天,她乘坐著的士哭著離去,而我坐車在後方追逐著她的車影,一路追隨到了橋頭時,我趕上了她,可是當我撲到她所在的車窗邊時,卻發現車裏早已經沒有了她的身影。


    那時候,我知道,原來她早就走了。


    走出了我的世界。


    可是這個世界太小了。


    真的太小了。


    她走了六年。


    走著走著,又繞迴到了這裏。


    “唐夢嫣?”我呆呆地看著為我遞上男裝的女子,喃喃地說。


    “老大……?”長發飄飄的女子也看著我,本能地叫出了聲,眼裏露出驚慌又錯愕的神色。


    我忽然笑了。


    原來我一直都在那條車流滾滾的公路上不曾離開。


    那一次的追車,我一直追了六年。


    六年後,我終於追上了她。


    我看著唐夢嫣,她也看著我,我們兩個人的目光就像是兩道鐵軌,在某一個點上交錯。


    已經幾年沒有見麵了,但是我看到唐夢嫣,卻完全沒有生疏的感覺,也許她真的在我的人生裏留下了太深的痕跡,導致我的記憶的一部分都定格在了那段時間吧。


    “你在這個地方工作?”我看著唐夢嫣,看到她移開了我的目光後,才忍不住問。“你不是……去別的城市了嗎?”


    唐夢嫣看了看我,臉色從驚喜很快又變成了平靜,就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一邊的眉梢微微翹起,然後把手裏的兩套男士服裝展給我看:


    “你還試不試衣服啦?”


    “哦,我試,我試。我看顏色好像不錯,尺碼好像也可以。”我笑了笑,然後脫下了外套,不過唐夢嫣並沒有什麽積極性,她隻是像個晾衣架似的筆直地拿著兩件衣服站著,卻沒有像其他店麵的導購員那樣來幫我擎衣服。


    “服務這麽差啊?”我換下了外套,看到唐夢嫣隻是把新款服裝硬邦邦地遞給我,卻沒有幫我換的意思,我不禁開了個玩笑。


    “拜托,你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的,我兩隻手都拿滿了好不好?”唐夢嫣冷冰冰地說。


    “嫣嫣,你怎麽說話呢?”老板娘不太高興地走了過來,提高了音量道。


    “沒事兒,我跟他很熟,我知道他不會怎麽樣的。”唐夢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然後她挑起眉毛看了看我,眼睛裏光芒灼灼的,“是吧,老~大?”


    唐夢嫣不是那種很能藏住自己性子的女孩,她的心思也就比雪綺那樣的單純女孩稍微複雜點,比起月子真的差遠了,這些年我見的人多了,看到唐夢嫣一臉生人勿近的模樣,我知道她看到我心裏肯定還有芥蒂。


    “嗬嗬,對,沒事,你也辛苦了。”我一邊接過衣服一邊自己換上,然後一邊問唐夢嫣,“你不是幾年前去外地工作了嗎,怎麽迴來的?”


    唐夢嫣隻是平靜地看著我,卻沒說話,看起來似乎不想迴答我,我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當年唐夢嫣是我的秘書,之後她去了外地,我知道的是她曾經和外地的一家藥品公司的董事長李平交往過,但是如果她的情路和工作順利的話,她也不可能會迴到這裏。她在這裏當導購員,隻能說明這些年她過得也很不容易。我無法想象這些年裏她吃了什麽樣的苦,但是看她比起幾年前更成熟幾分的氣質,我想她肯定懂事多了。


    不再是當年那個會坐在我大腿上,像一隻小貓咪一樣向我撒嬌叫我老大的小女孩了。


    “迴來就迴來了,怎麽,不行啊?我家就在這裏,迴來有問題啊?”唐夢嫣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我看了更是心如刀絞。我知道,唐夢嫣會到今天的地步,我也逃不了責任。


    我一邊換上衣服,一邊笑著道:


    “對了,我正好還缺一個秘書,這段時間工作很忙,如果你有想法的話,可以來試試……”


    “幹嘛啊,想挖牆腳啊?”唐夢嫣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喂喂喂,你弄清楚點啊,楊建東,你現在幾歲了?三十三歲的人了吧?你可是董事長了誒,大老板誒,有自己事業,也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了,還管我這種小人物幹嘛呢?”總感覺唐夢嫣有點氣哼哼的感覺,我突然想起來了,唐夢嫣是見過我和月子的,那是在幾年前三鑫公司舉辦的舞會上,唐夢嫣被李平邀請來參加,那一天,唐夢嫣碰到了和我一起跳舞的月子,但是她並不知道我和月子其實是兄妹關係,所以我想她現在以為我已經結婚了吧。


    我還記得那天舞會結束時,唐夢嫣離開時曾經有那麽一刹那不經意地迴頭,那時候,借著舞廳的頻閃燈,我看到她的眼角還含著晶瑩的淚水。


    楊建東,唐夢嫣叫我名字的時候,我的心通的一跳,臉上勉強保持住的笑容再也撐不下去了,之前她一直叫我老大,但是現在卻突然換了稱唿,改叫我的名字了。這是她刻意在告訴我,她已經不認我為老大了。她是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女子,一個安守本分的導購員而已。


    “可我還沒結婚。”我輕聲說,聽到我的話,我看到唐夢嫣明顯地吃了一驚,不過她很快擺正了臉,“你結不結婚跟我有什麽關係啊,反正你沒有女朋友也有女兒吧?我都有男朋友了,你告訴我這些想幹嘛?搭訕良家女子啊?大老板,今天這麽晚了,我們這馬上要打烊咯,我男朋友也馬上要來接我了,你還買不買衣服了?我們這裏不是什麽大品牌,您大老板有錢,多買幾件唄?”


    我靜靜地看著唐夢嫣,她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針一樣紮進我的心裏,痛得我心髒都揪成了一團。


    “好,我買。”我看著唐夢嫣,一字一句地說,“隻要你給我推薦的,我都買。”


    這是我應該的,畢竟,我奪走了唐夢嫣人生中最寶貴的第一次。


    唐夢嫣顯然是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她也沒有真的讓我破費的勇氣,但是她還是鼓著氣給我推薦了四五件不錯的秋裝,看得出來這些都是這家店裏性價比最高,而且質量最上乘的,雖然嘴上看起來是在氣我,每句話都不太客氣,但是唐夢嫣還是很花心思地幫我挑了店裏性價比最高的男裝,而且也沒有真的讓我破費。


    “喏,一共就這個價格。剛好國慶,給你打六點五折了。拿去。”唐夢嫣用精品袋裝好了男裝遞給我,我接過了她遞給我的沉甸甸的精品袋,忍不住想看看她的臉,但是她極力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光是看她的眼睛真的看不出太多的情緒波動,就好像她真的看淡了一樣。


    唐夢嫣把精品袋遞給我的時候,一個穿著黑色夾克衫的青年出現在了服裝店的門口,我看到那是個留著朋克頭、打著耳釘的男子,看起來也就比唐夢嫣大個一兩歲,比我還要小個兩三歲,打扮很時尚,有點像是韓國明星,但是我不認識他。


    看到這個朋克頭的青年,唐夢嫣露出了喜色,她看了看我,然後還是迎了上去,說道:


    “今天來這麽準啊,剛好忙完。”


    “那很好啊,我們走吧,我摩托車停在外麵不方便。”那個朋克頭的青年點起了一根煙,兩手插在牛仔褲裏說。


    我不是瞎子,當然看出來了,這個男人,恐怕就是唐夢嫣的新男友吧。


    “不是叫你別吸煙嗎。”看到男友吸煙,唐夢嫣一把把他嘴裏的煙拔了出來,然後丟在地上狠狠踩滅。“這裏是商場,禁煙區!”


    “幹嘛這麽激動,那是和天下,很貴的。我今天去朋友那裏喝酒的時候留下來的。”朋克頭青年臉色不是很好看。“今天怎麽了,我看你怎麽心情不太好?”


    唐夢嫣推了他一把,說:


    “要你多管,等我一下,我拿了包就走。”


    之後唐夢嫣就換了她的鞋子,拿上了她放在櫃台後麵的一隻手包,跟老板娘知會了一下說自己要走,然後頭也不迴地就拍了拍那個男人的肩膀,推著那個男人的背走出了服裝店。


    我依然站在服裝店的櫃台旁,靜靜地看著唐夢嫣離開的背影,心裏卻五味雜陳,說不出的滋味。


    是啊,以唐夢嫣這樣漂亮的外表,追求她的男人也是數不勝數吧。但是,我怎麽看那個男的也不像是正兒八經的人,不經有些為唐夢嫣心痛。為什麽她又找了這種看起來跟街頭混混沒差的男人?


    我欣慰的是唐夢嫣居然還記得我的年齡,至少她還知道我已經三十三歲了。


    至少,她心裏還是留有對我的記憶的。


    “你們是不是認識有些年了?”看著唐夢嫣跟她男友離開,店裏的老板娘好奇地問我。


    我尷尬地笑笑:


    “差不多吧……以前她在我們公司工作過,不過我跟她鬧過點矛盾。她什麽時候來這裏的?”


    老板娘看我的臉色不是很好,有些小心地說:


    “來了沒幾天,嫣嫣是被她的朋友推薦過來的,之前她的一個朋友在我這裏幫忙,不過她轉去4s店工作了,就把嫣嫣找過來了,聽說她在外地不太順利,跟她的前男友分了,也找不到什麽好的工作,就迴來了。”


    “她跟她前男朋友是怎麽分手的?”我好奇地問。


    “聽說那個男人也是不三不四的那種人,經常去洗浴中心,夜店會所之類的地方,經常跟好幾個女人交往,而且最近公司還被員工告了,藥監局查出公司非法購藥,封了進購渠道,他公司就破了產,他自己也被拘留了。嫣嫣原來在她前男友的公司采購部門做采購員,現在公司被封了,她跟男友感情又不好,當然做不下去了。”老板娘唉聲歎氣地說,“嫣嫣也算是個可憐的孩子了,這幾年一直在外地飄來飄去,吃了很多苦。我聽她說她找了好幾份工作,都不是很順利,不是被人排擠就是待遇不好,待遇好點的老板還想揩她油占她便宜,真的很難做啊。”


    聽完老板娘的話,我感覺自己的心裏像是有一條毒蛇在攢動著,那條蛇從我的腳底鑽到我的心裏,狠狠地咬噬著我的心頭肉,痛得我心髒都劇烈抽搐。


    我真的沒有想到,唐夢嫣這些年來居然吃了這麽多的苦。我真的無法想象,這幾年來她是怎麽過下來的。


    我握了握拳,我突然有種想要狠狠扇自己耳光的衝動。把唐夢嫣逼到這個地步的兇手,不是我嗎?


    如果那天我沒有打她那個耳光的話,她也不會離開吧。


    楊建東,你真是個人渣。


    我在心裏這樣咒罵了自己好幾遍。


    “那……嫣嫣的這個男朋友又是做什麽的?”我問。


    “好像是個修摩托車的,反正不是幹正業的,有點鈔票麽就花個精光的那種,你看他人那個樣也知道個大概了是不是?”老板娘這樣說。


    “那他們怎麽認識的?”


    “看樣子是以前就認識的。”老板娘說,“不過之前兩個人一個在外地,一個在這裏沒怎麽見過麵,幾天前那個男的一聽到嫣嫣迴來了就主動來追她了。”


    “這樣啊……”我有點明白了。當初在我身邊工作的時候,唐夢嫣跟一個叫張洋的男人關係很好,那個男人是她的大哥,雖然唐夢嫣自己說她跟他算不上情侶關係,但是那個男的確實是對唐夢嫣很好,而且那個男人也很喜歡飆摩托車,他身邊估計也有一群喜歡開摩托車的人,現在這個追求唐夢嫣的朋克頭男人應該是當初張洋的死黨之一吧。


    我拿出了一張明信片給老板娘,說,“老板娘,以後要是嫣嫣碰到了什麽事,你就跟我說,我跟她還是有過交情的,能幫的上忙我會幫上。”我對老板娘囑咐道。


    “啊呀你人還真好啊,老板。看你的樣子是對嫣嫣很有點意思啊,她現在也沒結婚,跟那個男的也還沒深入交往,你這樣的大老板,條件這麽好,氣質也行,而且又沒結婚,隨隨便便就能把她弄到手啊。”老板娘朝我使眼色說,“要不要我幫點忙?”


    我笑了,無奈地苦笑:


    “事情哪有這麽簡單的,我跟她……估計是再也不可能了。除非上帝顯靈吧。”


    “楊先生,你喜歡那個女人嗎?”我的話才剛落下,腿邊就傳來了一道稚嫩的聲音,我低下頭,看到弗雷修正一手拿著一根大雪糕抬頭看著我,藍藍的眼睛燦亮燦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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