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這個點從水房打水的人已經很少了,我提著壺站在門口,等著最後一個打水人的離開。


    老澤田正從屋裏出來,他狠狠看著我,一步一步瘸著腿向我走來,這之前,我還真沒看出來老澤田的右腿有病。


    他走到我麵前,指著阿雅家的方向,嗷了一嗓子,我猜大概的意思是讓我滾蛋!


    我麵帶微笑搖搖頭,糟老頭子,你個不法之徒,還瘋了你了!


    見我死活不走,老澤田這就要抄家夥,一把掃把順手握在手中,與我成對峙之勢。


    一個二十六七、有啤酒肚、一頓飯四個饅頭,一個七老八十、走路晃悠、一個饅頭吃四頓,這不重要,法律和道德哪個他也不沾邊。


    我都想好了,老澤田如果動手,我就跑,跑完了再迴來,這樣來來迴迴幾次,累不死他也得氣死他。


    老澤田舉起掃把,又是嗷的一嗓子,我算是明白了,這樣一個暴躁的人在十年前為了自己的財路,完全可能做任何事。


    “住手!”


    關鍵時刻吳老太從屋裏走了出來,她匆忙上前,一把奪過老澤田手裏的掃把扔在地上,還衝他一頓訓斥。


    老澤田憋的臉直冒汗,急赤白臉地迴了鍋爐房,那種憤恨像隨時有可能把自己給爆炸了。


    吳老太轉過臉,已是笑容可掬,“來打水?”


    我抬了抬手,水壺還是十年前的那個水壺,“我們今天中午就迴了,特意過來和你道聲別。”


    “中午我去送你們!”


    “不用,說兩句話我就走了!”


    老澤田迴來,肯定會把在橡果河遇到我們的事告訴了吳老太,吳老太這麽精明,肯定預想到我們盯上了水房,而我剛才的話似乎在告訴她,我們要功敗垂成地離開了。


    吳老太臉上的褶子很深,聽完我的話她有沒有如釋重負,我也沒看出來。


    吳老太趕緊讓我進屋,我擺擺手,指著鍋爐房,“要不我們就在這兒說吧!”


    吳老太說了不少理由,都被我拒絕了,最後她隻得從屋裏搬出兩個小板凳,我和吳老太坐在鍋爐房門口,老澤田在時斷時續給鍋爐添煤。


    水房的鍋爐很老舊,構造像極了蒸汽火車的鍋爐,有一個大大的嘴巴往裏麵添置煤炭,將上麵盛水的鍋燒開。


    聽阿雅說,這個鍋爐是老澤田自己造的,用的也都是四處淘換的零件,上次來吳老太家我瞅了一眼,對它有個大概的印象。


    也是憑借這破舊的鍋爐,老兩口從食不果腹躋身明集村的富裕戶。


    看著火紅的爐火,我感覺後脊背有點發涼,我指了指門口,“要不然把門關上吧!”


    吳老太聽完這句話,臉上的褶子平坦了很多,她臉色土黃,雙手扶著膝蓋試圖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因為她的手和腿抖的很厲害。


    我剛才沒發現她的如釋重負,現在倒看清了她的恐懼與慌亂。


    吳老太坐了一會兒,敲了敲身邊的門,衝燒水的老澤田吩咐了一句,老澤田很不耐煩,“騰”的一下站起來,將所有的怒氣撒在了大門上。


    “咣當”一聲,整個大門差點倒塌了,老澤田悶著頭又迴到鍋爐房,他怒氣衝天,就差把我扔鍋裏煮了,我明白這種怒氣隻是外強中幹,所有的情緒來源於他的恐懼。


    “這個壺熟悉嗎?”


    我問吳老太。


    吳老太點點頭,“有些印象……”


    好,起碼沒有打算死皮賴臉不予承認。


    “吳老太,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故事可能與事實有所出入,但不會太大,我從小到大聽過不少故事,但這個故事刷新了我對人性底線的認知。”


    吳老太低著頭,身子不停地在抖。


    我告訴吳老太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炎熱夏天的下午,阿雅家的果果哄睡妹妹跑出來玩兒,他的另一個小夥伴叫水水,他們在一棵樹上發現了一個鳥窩,於是果果打算去掏鳥窩,爬到樹上的時候,果果發現了一個秘密,一個關於水房的秘密,因為這棵樹就在水房旁邊,這是一個重大的秘密,果果打算先告訴他的媽媽。


    但很不幸,果果發現了水房的秘密,水房的主人也發現了他。


    對於水房和它的主人來說,這個秘密必須保密,明集村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因為他們就是靠這個秘密建造了水房,靠這個秘密養家糊口、維持生計,一旦這個秘密被泄露,別說水房、生計保不住,他們也沒臉麵繼續在明集村待下去了。


    這是一個可恥的秘密,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這個秘密卻為水房的主人贏得了村裏人的敬重,它的主人不像失去這一切,這個秘密就是水房的水不是山泉水,它之所以有甜的味道是因為有人往水裏加了糖。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掙紮,畢竟果果隻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據說兩家的關係相處融洽。


    對,相處融洽,正因如此,果果才被那個他稱唿為奶奶的老太婆騙到了水房,再也沒有出來。


    老太婆沒見過世麵,但可能是明集村最聰明的人,她想到一個辦法,讓果果的失蹤看上去是一起意外。


    於是,她又迴到果果家,拿走了兩樣東西,一件肚兜,一個水壺,對於阿雅一家來說,這個老人和自己的家人一樣,所以就連阿雅家那隻生性暴烈的狗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老太婆將肚兜扔在了橡果河河灘上,多麽簡單叵測卻完美的意外現場。


    而後,老人又迴到水房,打滿一壺水悄悄拿到阿雅家,這是一個令我想不明白的地方,為什麽她要這麽做。


    但她的確這樣做了,水不可能是果果打迴來的,因為一個六歲的孩子是不可能提起一壺熱水的,這是老人百密一疏的地方。


    老人費盡心思製造假象的時候,她的老伴也沒有閑著,他們知道村裏人會大麵積搜山、會將整個村子翻個地兒朝天,但老人是個聰明人,她盯著熊熊燃燒的鍋爐,想到了一個毀屍滅跡的好辦法。


    明集村的人還以為因為兩家關係好,水房才破例為尋人的村民燒了大半夜的熱水,甚至把所有的煤炭都燒沒了,一箭雙雕,既處理了屍體,又成功粉飾了自己,但沒人知道每一寸燃燒的火焰、每一縷黑煙都燃燒著一個六歲孩子的身體。


    鍋爐燒了大半夜,水沒了,煤炭也沒了,果果也徹底在人間消失了,兩個老人終於長舒一口氣,但果果的母親卻在同一天如死掉了一般,行屍走肉地活在這個世界。


    故事講完了,吳老太低著頭身子不再顫抖,老澤田即使聽不懂我的故事,好歹人不傻,這情景下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鍋爐裏的火已經漸漸熄滅了,他呆滯地望著鍋爐,混濁的淚水從眼裏流出。


    突然,他拿起一塊黑煤炭,朝自己的頭砸去,老頭兒果然是個狠人,頓時血流如注。


    但吳老太依然低著頭,一動不動,像什麽也沒聽見。


    我也一絲未動,與一個六歲的生命相比,流點血算他媽的什麽東西,他如果一頭紮進鍋爐裏,我肯定不會上前攔他。


    過了很長時間,吳老太才晃悠了一下,聲音有些含糊不清,“是……果果是……沒了,這個鍋爐就是一個墳墓,每次夜裏……我都能聽見孩子的哭聲!”


    說著,吳老太的身體又渾身哆嗦起來,“十年了,每次做夢我都能看見果果一身鮮血,還……叫我奶奶……”


    我挖苦道:“他那是想你了,想讓你去看看他!”


    “他還是個孩子,從果果沒的那天開始,我和老伴就生不如死,我甚至想過要去找阿雅,和她坦白所有的事,可……我不敢,我不敢!”


    沉默多時,我問吳老太:“有件事我沒弄明白,你為什麽要提一壺水到阿雅家?”


    “因為……當時我聽見果果告訴水水,迴家以後要來水房打水……”


    “那時候果果還沒看見你們往水裏加糖,對不對?要不然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打水的打算。”


    “所以,我替他把水提迴家,就是想人們知道,他是從水房安全離開的。”


    果然,和川西大叔的猜測一致。


    沒什麽可說的了,我起身喃喃自語:“果果是個六歲的孩子,在十年前的夏天被你們殺害了,而後你們焚燒了他的屍體!我們在路上相遇的那晚我以為遇到了鬼,嚇我一跳,後來你說明集村沒有鬼,現在來看,你錯了,明集村有魔鬼,還是兩個!”


    我起身提起水壺,吳老太突然身子一斜,頭砸向門框。


    我打開水房的大門,兩個小孩兒正在門前玩耍,一個小孩兒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樹問另一個小孩兒,要不要去掏鳥窩。


    現在阿雅家門口,院子一片安靜,這是一種令人不安的靜止,如我之前所想,知道真相的阿雅要再遭一遍罪。


    我將水壺放在院子門口,給川西大叔打了個電話,告訴川西大叔慢慢撤出來吧,時間也不早了。


    半小時之後,川西大叔和憂愁姑娘麵容憔悴從屋裏走了出來,憂愁姑娘臉上還帶著清晰的淚痕。


    “怎麽樣?”


    我點點頭,當作迴應川西大叔。


    “阿雅和奶奶還好嗎?”


    “她們可能需要一段時間!”


    我心裏堵得很,從書包裏掏出筆和紙,寫下幾句話,用水壺壓在院子裏的石板桌上。


    “走吧!”


    一行三人上了車,這次倒是憂愁姑娘,一直張望著越來越遠的始發地。


    “耽誤不了登船吧?”


    我試圖岔開話題,車裏的氣氛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們這樣一走了之,法律會懲罰那兩個老魔鬼嗎?”


    我煩躁地抽出一顆煙,“老天會懲罰他們的,會一直懲罰他們!”


    憂愁姑娘滿眼淚水,“其實我可以殺了他倆,這又不是我第一次殺人。”


    “警察叔叔還在這兒呢!”,我拍了拍開著車的川西大叔,“有什麽情緒自己消化吧!”


    “這是阿雅昨天給我的,讓我轉交給你?”


    憂愁姑娘帶著哭腔。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封喜帖!


    “新郎*,新娘英子,特邀劉淩發先生參加婚禮,我們不見不散!”


    我心裏又是一陣酸楚,造化要弄人啊!


    花草樹木匆匆而過,牧羊人趕著羊群,太陽到了頭頂,海風依舊濃烈,一切看上去照常如舊,既然照常如舊,我希望阿雅能繼續好好生活,希望有一天還能吃到她做的飯,希望吃飯的時候還有土地公和英子……


    登船的時候憂愁姑娘問我留給阿雅的紙條上寫的什麽,她說任何鼓勵的話都是形同虛設,我點點頭告訴她,是一個配方,如何醃鹹鴨蛋!


    真的,紙條上就是這樣一個配方!


    “有沒想過此行會如此沉重?”


    憂愁姑娘繼續追問。


    我踏上旋梯,望著身後的菲律賓,“菲律賓發生的事就讓它留在菲律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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