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接下來得日子裏,狀態一天不如一天。盡管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眼前的這個人真要唿啦一下子消失得時候,忽然覺得力不從心。


    那段時間,我就像是大腦麻痹了一樣,總是坐在母親病床邊呆愣。若要說想些什麽,好像還什麽內容都沒有。也許,是父親的那一眼,讓母親心平靜地得以過了那個生死之年。


    那一年的大年三十兒,吳媽在家裏煮好了餃子帶到了醫院,結果,一同來的,還有父親和曹燦燦。隻可惜,那頓餃子,我和曹歌一人吃了兩個,便咽不進去了。母親那一天,也沒有因為父親的到來而再一次睜開眼。


    轉過年,母親開始狀態忽然有些許好轉,清醒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雖然偶爾還是會說胡話,不過,能吃點東西了。我很開心,吳媽在家給她熬粥,雖然她隻能是一點點,但相比前些天,也是很大的好轉。


    直到有一天,母親忽然告訴曹歌,她要坐會兒。於是,我和曹歌兩個人扶著她坐了大概有十分鍾。坐著的時候,母親突然抬起手指了一下窗外,含糊不清地問:“天還冷?”曹歌湊近了,聽了半天才聽懂:“姐姐,是的,快暖和了,等暖和,我推你出去曬太陽。”母親努力地抬手指指我身上:“毛衣,毛衣。”那天,我穿的是一件襯衫,母親的意思是,叫我穿毛衣,別凍到。


    曹歌看了一眼我,使了一個眼色,我應聲迴到:“知道了。”


    “姐姐,沐夕說她知道了,知道穿毛衣,冷,別感冒。”曹歌輕輕撫摸著母親的後背,慢慢說著。


    母親輕輕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躺。”我和曹歌又扶著她躺下。


    躺下之後的母親又昏睡了過去,直到下午,吳媽來送飯的功夫,忽然醒過來,還和吳媽打了招唿:“吳媽,辛苦你了。”母親的言語雖然還是十分無力,但清晰度,比起上午時候,還要強一些。吳媽很驚訝:“沐夕媽媽,您醒了呀?您好好養病,說什麽辛苦不辛苦的,您要是早點好呀,可就省的我來迴折騰了,到時候,您還教我包你們老家那個包子的花樣。”


    母親努力地笑笑:“好!”


    曹歌出去扔垃圾,進來突然看見母親這般清醒:“姐姐!”母親抬起手,曹歌一下子便握住了。


    “我和你說的,你記住了?”曹歌點點頭:“記住了,都記住了。”“那就好!聽我的,找個好人,把自己嫁了,別,別委屈了自己。”曹歌一個勁兒地點著頭。我聽見了曹歌的抽泣聲,我知道,她哭了。


    那個時候的自己還不知道迴光返照意味著什麽,但我見吳媽也躲在角落偷偷地落淚時,我知道,母親的這種突然清醒,並不是好事。很快,母親叫我:“沐夕。”曹歌急忙拉著站在她身後的我靠近母親身邊,她把母親的手交到我手裏時,我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有幾年沒有和母親這樣手拉手了。


    母親的手,瘦得隻剩了骨頭,握在手心裏,再也沒有了當年在南京大街上拽著我去改戶口時的炙熱感。那種感覺要如何去形容?總之,玉蘭香和黑旗袍,已經被永遠地留在了那老房子裏。


    母親除了很艱難地和我說了前麵提到的話之外,隻是說:“你,長高了。”這一句,足以說明,我與母親,似有多年未親近,這種心靈的疏遠,才勾起了這句感慨。我當時特別想迴答一些什麽,並且說一些心裏話,但我就是開不了口,就堵在心窩兒裏,窩的我當時眼淚都忘了流。


    母親再沒多說,就像她要閉眼前說的那句一樣:“累了,說多了,累了,我要睡了。”說完,母親便閉了眼。安靜的病房裏,母親究竟在說完睡了之後,多久便沒了唿吸我們都不知道。隻是,吳媽湊上前說幫母親掖掖被子的時候,才發現,母親已經走了。


    母親走的不突然,但當我後知後覺了之後,才忽然覺得,我的人生和心裏,似乎已經缺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我當時站在病房的角落,我聽著曹歌一邊和吳媽幫母親弄衣服,一邊唱著母親唱過的《桃花庵》:“九盡春迴杏花開,那鴻雁兒飛去紫燕兒來...”曹歌畢竟不是學戲的,和母親也是閑來無事撩閑學那麽兩句而已,她唱得並不像那麽迴事兒,但,在當時的情境裏,這曲兒,卻讓我忽然的心酸。


    我踉踉蹌蹌地走到母親身邊,哭著喊了一聲:“媽!”


    整整四年,這個字一直被我藏在了心裏,真正喊出來得時候,聽的人,卻已經在九霄之外。


    曹歌說,母親讓她在其離世之後轉告給我:“關於身世,恨她可以,但別和自己過不去。”


    就是這句話,讓我對自己的言行充滿悔恨,並且自責一生。


    為什麽?原來,我的小“秘密”,母親一直都知道。


    或許是自己至親人的關係,在麵對死亡來臨的時候總是自欺欺人,而對死亡的感受也總是後知後覺。似乎是母親的離世,讓曹燦燦也想起了琴嬸兒,她哭得不亞於我。


    送別母親那一天,說不讓女孩跪送,但我依舊執拗地獨自跪了有近一個多鍾頭。我知道,人已走,懺悔給天地,也無法救贖靈魂犯下的錯,可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或者做什麽。


    母親走了之後的好長時間裏,我都還覺得她仍然存在。可能是一直有空間距離的原因,我會時不時地覺得母親在老房子,母親在曹家外租的房子,母親在醫院等等。


    但當有一天,曹歌的口中不再提起“姐姐”的時候,薛浩的口中不再提起“容角兒”的一刻,我知道,母親,已經走進了往事裏。


    而往事是什麽?


    是窗外梧桐去年春天的嫩了枝;


    是窗外梧桐去年夏天的綠了葉;


    是窗外梧桐前年秋天的紅了天;


    是窗外梧桐前年冬天的枯癟萬人寒。


    往事不是不堪迴首,是你迴首,卻不堪去看,去品,再去言。


    我除了那條項鏈兒之外,再沒有能夠睹物思人的紀念品。我有時會看看它,看看那鐫刻在上麵的,母親留下的珍貴畫麵。


    母親,你是否曾經來過?在我波瀾不驚的歲月裏。


    你穿了一雙雨靴嗎?還是赤腳路過?


    為什麽我尋不到你的足跡?


    那是你曾來過的證據。


    我費勁心思,跨過高山,越過草地,


    我嗅遍了各地的鮮花,也始終也嗅不到你玉蘭的香氣。


    我在一個落寞的夜晚低頭看,


    原來,你一直在我的心裏,


    從,不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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