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醫院住了有些日子,曹歌拉著我去了三次,每次去見到母親,似乎都沒有感覺到她除了虛弱之外還有什麽異常。現在想想,除了年齡問題之外,剩下的便是沒心沒肺了。幾次醫院去過之後,我不禁覺得,這大人在闡述某些事情上,未免也太過於誇大其詞了。所以,這三次探視讓我原本慌亂與緊張的心瞬間便得到了一定的緩解,隨即變成若無其事。


    曹歌一直為母親的事情忙前跑後,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去觀察我與母親之間的關係究竟是否有實質意義上的緩解,越是這樣,我就越自我安慰,什麽事兒都沒有。


    母親於那一年的正月十三出了院。出院之後,曹歌和薛浩執意將其安排在了曹家附近租的一個民宅。


    正月十五,母親沒有來曹家一起過節,理由是在醫院躺得太累也沒休息好,所以要在家裏好生休息一番。我對此並沒有多想。而實際上,母親那時候,因在醫院的檢查和藥物的刺激,體力已經嚴重透支。


    轉眼,新學期便要開學了。曹歌把我和曹燦燦再一次叫到身邊,並且鄭重其事地問,究竟是留級、轉學還是繼續。答案不用想,曹燦燦的迴答無論從速度上還是分量上,已然占著上峰。


    就這樣,我與這個梅園一中,算是分割不開了。


    提到上學,我就打怵。那種恐慌形容不好,總之,即便年後的我已經十一歲,不過,哪怕是放在我二十一歲那年,在眾目睽睽之下去被人戳脊梁骨,我也是害怕的。當然,如果真是發生在二十一歲,我可能還會在晚間睡得著覺,因為,臉皮厚了。


    後來我總結,這人隨著時間和年齡的成長,其中一項不可或缺的表現,便是厚了顏麵。


    曹燦燦在開學的前幾天,總是躲在臥室裏不知道偷偷摸摸地在做什麽。直到開學那天,她送了闞濤一個親手做的小玩意兒時,我才知曉。這丫頭在琴嬸兒去了之後,情感上的轉移愈發明顯。先暫且不說那麽小孩子的情啊愛啊什麽的,就單純說喜歡,說依賴,說精神寄托,闞濤也在曹燦燦的生命中也占著一定的比重。


    我不想再去描述我在重返校園前後的心理狀態,還是那句話,詞窮了。


    盡管,開學的頭幾天,每天都是有曹歌陪我們一起,但她的存在也依舊減弱不了我心裏的陰鬱。曹歌花了不少心思試圖去和老師搞好關係,力求讓老師將我和曹燦燦落下的功課補一補。結果,曹燦燦在重迴校園之後,除了開朗了不少之外,學習貌似也沒有受到什麽影響,這個大部分小說或電視劇裏麵的構造不太相符,我也納悶兒,這一般有錢人家的小姐,不都是嬌生慣養,叛逆且不學無術的嗎?結果,我這平凡出身的小人物,倒是把這富家子女的壞的一麵都活了個遍。


    我的學習成績依舊很差,但是好在還是有那個蔣飛替我墊底兒。不過,我成績差的已經快和他不相上下了。


    那段時間,我每天在混沌之餘還要擔心班主任的隨時約談,結果,提心吊膽的大半個月過去了,依舊沒等來這段劇情裏應有的心理疏導。


    班主任最後還是直接找了曹歌,她和曹歌聊了聊我的學習近況。曹歌隨後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每天晚上負責幫我補習功課。隻不過,我基礎知識太弱,別看就小學那點兒東西,加上心不在焉,補個一六十三遭,也沒什麽起色。這補課便停了。


    母親在年後天氣開始迴暖的期間,活動多了一些,基本上,我會在一個星期裏近三四天的晚上都能見到她,並且一起共進晚餐。我與母親之間依舊很少說話,隻是在剛開學的某一晚,母親往我碗裏夾了一塊肉,然後沒有看著我,但小聲說:“功課還能跟上嗎?”我抬起眼皮想了想,嗯了一聲,這便算是我們母女之間的交流了。


    父親那段時間還是很少在家。他似乎在出事之後要比沒有出事時忙,也沒人知道他究竟都去了哪裏幹了些什麽。偶爾兩次迴家的時候遇到了薛浩,兩個人之間也沒有言語。父親對於薛浩來說,應該算是恨鐵不成鋼吧。薛浩對父親也是真正放棄了。因為他知道這個男人的迂腐程度,講大道理都是對牛彈琴。


    那段時間,曹歌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我母親身上。我每天迴家之後便是寫作業,聽他們在我麵前所談論的關於母親病情的話題也越來越少,所以,太多的事情我也並不太清楚。


    曹燦燦的狀態還不錯,當然,這都全靠闞濤的存在感給予的精神支柱。曹燦燦和父親之間也幾乎是無話的狀態。也是,這父親自己都自閉得與世隔絕一般,他還能和誰有過多的言語?有兩次,我看見父親上樓的背影時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我在後來曾經寫過一段話讀給朋友聽,我說:


    我與這世上眾多的人一樣,有著摯愛的雙親;


    我與這世上眾多的人不一樣,因為,我的父母,永遠站在我心河的對岸。


    我的家庭,像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三角形,


    每個點上,住著一個人,


    那連接點的線段,是我們割舍不掉的血緣,


    但是,我們卻隻能遙遙相望,


    相望並向往走進對方的心田。


    那時候的父親,總是渾噩和木訥的。他會偶爾到奶奶的房間裏看看,不過,也是很快地出來。然後就自我封閉。他再沒有提過看見了琴嬸兒的影子,但我幾次起夜的淩晨,總是看到他的臥室裏亮著燈。是他忘了關?還是覺得光,能欲蓋彌彰了他錯愛的半生緣?


    就這樣,膽戰心驚的一個月過去了。這一個月裏其實還好,我基本在教室不出屋,我班同學除了幾個是高幹子女,能從家裏聽到點兒我家的流言蜚語,其它都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所以,班級內部流傳的言論並不多。但是,這第二個月,學校組織每個星期要有一次年級交流,於是,我的噩夢,便也從那時候開始了。


    我跟在自班隊伍後麵向大教室走,擁擠的人群中便傳來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諸如“就是她!氣死了後媽,為的就是在曹家站住腳。”“哎呀,那個不是什麽曹夕嗎?啊,對曹沐夕。我去,還來上學?她可夠牛!不是一般人呐!”“誒,我還看見她天天和她同父異母的那個姐一起上學呢!你說,她那個姐是不是傻啊!天天和殺死她媽媽的人生活在一起,什麽啊都是?!”


    類似於這種言論五花八門,但說得最多的便是,曹燦燦媽媽的死,是我的直接原因。


    我百口莫辯,啞口無言。很快,我便覺得自己要人格分裂了,而且焦慮緊張抑鬱。那段時間經常失眠,從看星星到看月亮,從看梧桐樹到聽春風響,後來,慢慢的,便開始想命運對自己的不公。那時候,我每天坐在教室裏麵,心理壓力都特別大,似乎那種心理負擔能夠占據我當時學習生涯的90%多的精力。


    要明白一點,人有時候想得越多,慢慢的思維就會偏激。沒錯,最後,我還是將我的一腔苦悶落在了痛恨上。


    我後來總結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悔與恨中度過的,然而,越是這樣循環往複,鑽牛角尖兒就越嚴重。


    神經衰弱很快便影響到了我的生活狀態,我在家裏因精神恍惚摔壞了杯子,在語文課上翻開數學書,在教作業的時候撞倒同學。班主任見我如此,於是,第二次約談了曹歌,而這一次,是在家裏。


    我在某一天見到他們端坐在沙發上等我的時候,我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奇怪。這個他們,是曹歌,班主任,還有母親。


    我很平靜地坐了下來。或許,我當時也覺得自己想要發泄和排解,需要有人救我出那種不見光的灰暗心理。


    “重曹沐夕,老師今天來,你別害怕,其實沒有別的意思。老師就是覺得你最近的狀態不太對。這學校裏有些話不太方便,所以今天來了你家。你能說說,你究竟怎麽了嗎?”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盡管如此,我還是試圖偷著用餘光看了看坐在我身旁另一側的母親。我看不太清,因為我額頭前有劉海擋住了我望向她的視線。之所以在老師問完話後選擇看看母親,其實就是想看看帶給我無盡困惑童年的那個女人,此刻在見到她的女兒因她而飽受精神折磨的時候,她究竟是何種表現?


    老師見我沒有迴答,又問了一遍。我搖了搖頭。


    “你聽老師和你講,現在國家都是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老師如果沒有發現你近期有異常的行為舉止,也不會來你家。我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指責你,而是為了幫助你從你的問題中走出來。”老師說的話其實我都懂,但是,問我怎麽了?難道要讓我說出來,因為別人說我是私生子?!即便那是真相,即便我聽得太多了都近乎麻木的狀態,但我依舊無法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我的顧慮。為何呢?我也說不清,就是,就是怕說出來這一句私生子,我會把我對母親的恨全盤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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