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楊文定一直向北走,離戰場越近的地方所受的影響就越大。有些城鎮隻剩下零零星星的一些人,看上去滿目蕭條。好不容易見到一個人,臉上也是掛滿了驚恐和哀愁。北邊的局勢似乎不太樂觀,雙方的戰局已經陷入了膠著。裴瘋子似乎寧願損兵折將也要將東齊的蘇家軍拖死在這裏。


    兩天之後,楊文定又見到了他。


    “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還要不要臉了!”


    好熟悉的橋段。


    地上已經倒了兩三個男子,還有一個男人手足無措的站在一邊。被救的那名女子眼角泛淚的躲在青衫少年身後。


    “她,她是個北周人。北周這些年殺了咱們多少人,我們也隻是想教訓教訓她出口氣。”一個男人捂著被踢得青腫的胸腹弱氣道。


    青衫少年詫異的迴頭望了眼,便見身後那女子渾身簌簌的抖動起來,顯然害怕這個唯一的救星也把自己當成仇寇。


    “不管她是哪國人,她對你們並未作出任何傷害。這根本就不是你們欺辱她的理由!”青衫少年嗤笑道:“要是真這麽熱血愛國,就去戰場上殺敵立功啊!欺負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算什麽英雄!”揮了揮手道:“看見你們幾個就倒胃口,還不快滾!”


    待得幾個村人連滾帶爬的走了之後,一旁畏畏縮縮站著的那個讀書人才敢上前來。


    青衫少年對他卻沒有半點好臉色,語氣冰寒道:“她是你的妻子吧。她願意離鄉背井的嫁給你,你就有責任保她喜樂平安。若連這點都做不到,讀再多的書也稱不上個男人;若連妻兒都守護不了,就算你能登科高中,誰又相信你能做個保家衛國的好官?”


    “我不過是恰巧路過,救她一時。你才是那個能守她護她一世的人,遇到危險的時候像個男人吧。”


    未待那夫妻兩個道謝,青衫少年又像上次一樣轉身就走。


    楊文定心下一急,趕忙跑出來跟在他身後。兩人的目標似乎是一致的,那青衫少年也是一直往著北方走。


    青衫少年似乎也沒有特別的計劃,隻是朝著被邊走。如果剛好碰見了能幫的就幫上一把,有看不過眼的就跳出來打抱不平。如果遇上狗咬狗的,也懶得浪費時間去搭理,瞄一眼權當是看戲了。他的行為準則好像就是自由隨性,不因為你是齊人或周人而有所偏見。


    楊文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直跟著他,可能真的是因為剛好順路。也可能是好奇,突然對這個青衫少年有些好奇,好奇他為什麽會到這樣一片遍地狼煙的地方來。


    “小弟弟,偷偷跟蹤人可不是乖孩子該做的事哦!”


    楊文定嚇了一跳,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青衫少年已經來到他跟前。從那雙清亮的眸子裏,能夠清晰看見自己那張木訥失措的臉。


    “再往前就不能讓你跟了。”青衫少年笑了笑,眼睛彎成了天邊的新月。“那可不是小孩子能去的地方!”


    “我不是小孩子!”楊文定不知道為什麽漲紅了臉,脫口而出道。


    “哦,我知道,你已經是大孩子了。”青衫少年仿佛沒有看見他的羞赧般笑道:“就算是大孩子,也不能再往前邊去了。乖乖迴家去吧!”好像隻把楊文定當成了離家出走的頑皮孩子。


    “我,我很厲害的!”楊文定大聲強調道。說出口卻覺得底氣稍弱,和這個青衫少年比他實在差得太遠。


    “既然這樣,那就隨便你吧。”青衫少年挑眉道:“我可不會救你第二次。”


    這一次卻是運起了輕功,頭也不迴的走了,楊文定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卻望塵莫及。


    楊文定隻覺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憋悶,隱隱又有幾分失落。這個少年是真的瀟灑,隨心所欲的出手幫人,卻沒有自大聖人到去幫助別人一世。之前出手救過一次,剛才又停下來勸過一次,如果楊文定還是不聽要繼續前進,發生什麽就與他無關了。並不像某些標榜正義的英雄好人那樣,苦口婆心一遍遍的去勸導阻攔。或許在青衫少年看來,即使是個孩子,也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承擔一切後果。


    楊文定忽然有些羨慕,羨慕一個人可以這樣自由隨心,而不是背負著沉甸甸的東西,不敢去做自己。


    捏了捏拳頭,楊文定繼續朝著北走,再往前不遠就是兩軍的交戰之地。


    “是個小孩!”突然,黑漆漆的林道邊有聲音低聲道。


    “幹淨點處理掉,不能讓齊人發現我們。”另一個聲音命令道。


    林中傳來一陣簌簌的聲響,在靜謐的黑夜中格外清洗。楊文定麵上表情不變,卻是拔腿就往迴跑。


    五名北周的探子,封住他的所有去路。和那些隻會嘴上逞兇的地痞不同,這幾人身上都帶著陣陣殺氣,是真正在戰場上見過血的精兵。


    出手,一定要出手,不然會死的!


    楊文定察覺到危險,使出不怒教給他的功夫,全力向一個方向突圍。以他現在的本事,就算卯足了力氣下殺手,也未必是這幾個身強力壯士兵的對手。


    更何況他們手上還有弓弩。


    “手上功夫不弱,這小子一定不簡單。抓活的!”


    楊文定趁著幾人大意輕敵,找準缺口突圍衝了出去。


    眼見楊文定借著矮小的身形隱到了叢林裏,為首的探子再顧不得其他,喝道:“用弩射死他,不要留下後患!”


    楊文定捂著嘴躲在黑漆漆的矮叢中,不敢動彈發出聲響。


    半晌,沒聽見弓弩的聲音,也不見那幾個探子追擊過來。楊文定正覺得奇怪的時候,終於聽到了極輕的腳步聲,心神瞬間繃緊。


    “嗬,找到你了。”遮擋著月亮的雲霧恰好散開,點點月光就這麽散落下來,正好落在眼前之人帶笑的眼睛裏。


    楊文定後來也奇怪,之前怎麽會一直以為這個青衫少女是個男子。雖然女扮男裝,卻並沒有刻意遮掩原來的容貌。大概是她的樣子太過瀟灑,毫無半點女子的扭捏,武功又太過高強,讓許多男人自慚形穢,才會讓他產生這是個少年英雄的錯覺。


    以至於後來知道她是女兒身時,楊文定會那麽的錯愕,錯愕到忽略了心底隱隱約約那一點點怯怯的欣喜。


    “看來你真的沒說謊。”少女邊烤著兔肉邊說道:“以這個年紀來說,你的功夫算得上厲害了。”


    兔肉的香味四散著溢出來,楊文定咽了口口水,這些天吃多了冷硬的饅頭餅子,光是聞到烤肉的香味肚子裏就已經饞蟲大作的感到餓了。


    這位姐姐膽子真大,一個人趕夜路還敢在戶外生火烤肉。不過她的廚藝更高超,普普通通的兔子肉經過她的手,好像就變得格外美味香甜,讓人停不了嘴。


    “小弟弟叫什麽名字?”


    “嗯咳咳”楊文定聽她問話,趕忙將嘴裏的東西咽下去,一五一十的答道:“楊文定。”


    “文定弟弟的目標是齊周此次的戰場?”少女撕了一小塊兔子肉放到嘴裏道。


    “嗯。”楊文定點頭,想了想道:“師父叫我取十個周軍的頭顱才能迴去。”


    “嗬,哪有這樣的師父?”似乎想到自己的師父也沒有多靠譜,少女語氣一滯。過了會兒才道:“迴去吧,你的功夫還沒練到家。一對一可能有勝算,就這麽貿貿然的衝到戰場去,刀劍無眼,隨隨便便就會丟了你的小命。”瞧了默不作聲的楊文定一眼又道:“而且,我看得出你不想殺人。就算被人圍攻困在險地,也縮手縮腳隻敢逃跑。一個沒有能力更沒有殺心的人上到戰場上去,隻是送死。”


    “師父就為了逼我動手,才讓我到這來的。”楊文定的聲音中帶著絲絲頹喪。“當年我太過衝動,最後拖累得母親病死。我娘死之前要我好好活著,莫要再與人動手。自此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辦法對人出招,就算被逼狠了也隻會防守挨打。好像隻要我主動出手,主動傷人殺人,老子裏就會浮現出娘親最後看著我的那雙眼睛來。”楊文定斷斷續續道:“那些侮辱和痛苦,隻要忍一忍就過去了。我不想,不想娘親連死了都覺得我不聽她的話,在地府也心懷牽掛不得安寧。”


    “如果我剛才不是剛好在那,或者我真的沒有出手。那五個北周探子搜查到你,麵對刀劍弓弩的必死之局,你還是不會還手嗎?”少女問道。


    “我不知道。”楊文定迷茫道,連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之前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被人打也知道最多受些傷。不怒雖然嘴上說得重,下手卻還是留著些分寸。楊文定從沒有真正走到生死關頭過。


    “你會還手的。”少女肯定道:“因為求生是每個人的本能。不過,就算你那個時候還手,也已經遲了。結果就是你仍然會死,隻是推遲一些死。”


    雖然不齒這孩子的師父一味把他逼到絕境的愚蠢做法,但他那不靠譜的師父想的確實沒錯。這孩子的心頭綁著一層枷鎖,隻有在絕境中靠自己的力量將它打破,才能破而後立。


    但這樣的猛藥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受的了的,九成的可能是,這孩子在最後成功出手卻被圍攻而死。


    “我……”楊文定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被欺負侮辱時你也憤怒,也不甘,也想要還擊的,你明明擁有那樣的能力。”少女看著楊文定道:“但是你沒有。你不是害怕出手,而是不願出手。因為你的心中始終存著一分愧疚和自責,認為是自己害死你娘的。所以隻要不死就行了,其他那些身體上的傷痛,就當是對自己的懲罰,對當年錯誤的贖罪。”


    “你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楊文定的神色有些慌亂,隻覺得她的每言每語都像是將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剖開般。將那些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心思翻了出來,將他給自己一層層包著的堅固的殼打穿。


    “我,是。”楊文定看著那雙清亮的眼睛幹澀道:“我好恨,當年自己為什麽要衝動的出手傷人。不然娘也不會沒錢治病。是我害死娘的,是我,是我害死她的。”楊文定抱著膝,聲音帶上些哽咽。和不怒撿迴他時一樣的姿態,卻是第一次在外人麵前顯現出心中的愧疚和無助。他還隻是個孩子啊,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承受這些。隻能用一些笨拙的辦法,來減輕自己心中的痛苦和愧疚。


    “男孩子其實偶爾也可以偷偷懶,不用那麽堅強的。”少女摸著他的腦袋道:“你隻記得你娘臨死前叮囑你不要再出手傷人,卻忘了她更希望你活著,好好的活著。傷在兒身,痛在娘心。天底下沒有哪個父母忍心看著孩子受苦的。”少女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麽,似乎有些出神,聲音變得低低的。


    “所以啊,你的命並不是你自己的。你要為了你爹娘好好的活下去,除非武功高到天下無敵,否則還是不要托大到不出手了。你要活著,而且要好好活著,不讓自己生病受傷。你是他們生命的延續,能夠替他們完成那些未完成的夢想和希望。”


    “你若是死了,他們就真的死了。”


    “姐姐!”楊文定看著在火光下麵頰有些微紅的少女,隻覺得胸膛中有什麽東西湧了出來,將最後一絲寒意驅散掉。


    和不怒選擇的高壓逼迫不同,其實隻要找到這個心結的源頭,原來是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就將它解開的。楊文定隻覺得一直壓在心頭的東西突然消失不見,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起來。


    “姐姐?”少女笑得開心道:“第一次聽人這樣喚我,感覺倒是不錯!”看著楊文定那張還是有些木訥的小臉道:“不過,我的弟弟可不能是個天天愁眉苦臉的小悶蛋。笑一個來,給我瞧瞧!”少女雙眼狡黠的調笑道。


    楊文定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漲紅著臉,好半晌才僵硬著扯出一個笑臉來。


    “噗嗤!”少女聲若銀鈴的笑道:“小悶蛋弟弟!記住了,姐姐名叫蘇青珃,山門中排行第七。你就叫我小七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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