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強忍哽咽出聲,大口換氣,還不忘說話,「娘……過好日子?所以她不病了嗎?不會惦記爹了嗎?」


    如果真是那樣,她或許、可以讓娘好好的走……


    瑞木修言抱起她坐上屋裏唯一可以坐的位置,就是木板矮榻上。


    「嗯!她不會生病,而且會忘記我爹。」他給她再確定不過的答案。


    孟婆湯一飲,有誰還記得前世紛擾?但唯獨他,是唯一漏掉的那一個。


    會忘記?


    「那娘會不會忘記花梨?」那她不要!她不要娘忘記她!


    瑞木修言聽著她童真的話語,露出淡笑,難得起了心思逗了她。


    「你別忘記她,她就不會忘記你,懂嗎?」


    花梨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她不甚了解,但她會記得。


    麵對著六歲大的娃兒,他實在不知道他該用什麽調性跟她說話,不知不覺中,他顯露出成年男子才有的成熟語氣,「你娘走了,你有什麽打算?」


    或許幫著她,順著情勢,離開這個家也好。


    提早脫離陷入深淵的魔障,他也算保全了她免受未來十年的皮肉之痛。


    看著她呆愣的盯著他瞧,半句話也迴答不上來,他懊惱的暗忖著。


    這孩子才多大?她怎麽打算得了自己的將來?


    若是將她送人撫養?


    不行,她這年紀已經開始記事了,難保會有人家可以真心看待這樣的孩子。


    送她去別府當丫鬟?


    不好,怕是從這個火坑跳進另一個虎穴。


    他想了又想,還是先暫時將她留在身邊好了,不讓他看不見她而擔心,讓她在眼皮子下看顧著到,等待時機成熟,他再派人送她出府,那也還是來得及。


    「花梨,你若是不願離開,往後的日子可是會非常辛苦,你可願意?」


    花梨逕自解讀了瑞木修言的語意,隻要她忍著辛苦,那她就可以還有一所棲身之處,還能守著與娘親共同生活的地方,又有什麽比這更好的條件呢?


    她先是膽怯的點頭,然後是非常確定的猛點頭。


    瑞木修言微笑著,掌心覆上她綁著可愛雙環發髻的頭頂,「放心,苦日子不會多久的。」


    當他做好一切準備,他會比敵人更快做出動作,以出奇製勝為首要,一舉先擒敵方惡首,再滅家族內賊,一等外憂內亂平靜下來,屈時再讓她許個好人家,過上安穩的生活,那是指日可待的事。


    花梨仰著頭,眼前瑞木修言的指令,她選擇十二萬分的尊崇,「大少爺……那花梨還能住在這裏嗎?」


    「想住,就住下吧!但是別再到前廳走動了。」


    他會如此告誡她,是因為前世的她純善天真,聽話認分,隻懂得一味聽從旁人的指示行動,要她幹啥就幹啥,不懂拒絕對方,久而久之,就連下人都肆無忌憚的隨意欺負她,又因為娘對待她的方式太過苛刻,把她當作比下等仆傭還不如,使喚她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他在前世就經常看到她在各個廳堂忙碌清掃的身影,而當時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自視甚高到目中無人的境界,又怎麽會去體會生活在別人淫威之下的她,日子過得有多辛苦?


    她為了打理家務而跪身伏地的身形由小成大,案桌上的他也從年少時的埋首疾書到出仕為官,她時常因為小事,無辜遭人打罵,心慈的她,愚蠢得不懂反擊,曾有幾次被他目睹的時刻,他卻從沒開口認認真真的幫她辯解一次……還有太多太多……他無法不去想著那時的她和自己,身分地位有如雲泥之別,但是經過命運無情的捉弄與親信的背叛,讓一切迴歸到了原點,他才恍然大悟,她與他又有何分別?他們同樣是被命運擺弄的人。


    她一生的善良換來不堪的屈辱,他曾經自傲的才氣卻引來滅族血恨。


    如今,他要用他的力量,讓她免於受到侮辱,和保全他的家族不再經曆前世的種種傷害。


    「不去前廳就不能打掃炕桌、炕案,還有櫃格、香幾、架格……」花梨傻氣的開始一一數著平日常做的事務。


    雖然知道那是翠兒姊姊的活兒,可是她必須幹活,才能換到一口飯吃,這是翠兒姊姊告訴她的。


    瑞木修言擰眉錯愕。這孩子受折磨的時間比他知道的還要早上幾年啊?那些惡仆到底從她幾歲大時,就開始使喚她來著?雖然她在這個家裏沒個正當名分,也從來不得娘親的疼惜與認可,但再怎麽說,她也是爹帶迴來的庶女哪!


    「往後你就在灶房幫忙香娘,好好聽她的話,便有吃有喝,所以別再聽信其他人的安排,明白嗎?」


    香娘和馮叔是他重生後最可相信之人,他們的忠心不二,他記憶猶新。


    前世,當瑞木家離散之際,其他奴仆將整個家裏的東西搬的搬、偷的偷,他們不僅盡力阻止,也是唯一願意留下陪著他走到最後的人,所以也是他由衷感念之人。


    「香娘?香娘會拿饅頭給我和娘吃,香娘好好……」


    香娘也是苦命女子,當年江西洪水衝走她的丈夫、孩子和屋子,還在她臉上留下難看的疤痕,所以連官府也不收納為官奴,隻能在路上過著落魄且流離失所的日子,是馮叔在無意間將她帶迴瑞木家,才在此安身立命。


    「既然她對你好,你就跟著她好好過日子,別──」


    他的話還未說完,花梨就急忙插口,「大少爺也對花梨好,那花梨也會聽大少爺的話!」


    她雖然小,可是也知道人情義理的事,就像她替翠兒姊姊幹活,翠兒姊姊就會留飯給她吃的道理一樣,而大少爺替她安葬了娘,還指引她往後生活的方向,那大少爺就是她理應順從之人。


    瑞木修言了然而笑。這丫頭說傻也不傻,還知道要先要求他對她好,她才會聽他的話?


    所謂孺子可教啊!


    「花梨,是你要先聽我的話,我才會對你好,知道嗎?」他該矯正她的想法,必須讓她聽他的話,才是長幼有序,不是嗎?


    花梨根本不懂他的意思,隻想著這兩句話哪有什麽分別?不過她也挺順應他的,不過問,就點頭稱是。


    「很好,現在也晚了,哭停了就睡吧!」算算時間,他也該離開了,要是讓貼身女婢發現自己無故消失已久,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關心。


    聽到他要離開,花梨揪著瑞木修言的白絨鬥篷,小臉又是泫然欲泣。


    雖然她與大少爺平時素來少交集,可說是全無交集,但從他先對她伸出友誼之手時,她就知道,這人是除了娘親外,唯一在這世上她可以信任的人了。


    瑞木修言擰著眉頭。


    小娃兒的娘親剛走,外頭又是寂涼的夜晚,也莫怪她會害怕了。


    他再不多話,伸手拉開領結邊的鬥篷係帶,再將白絨軟裘往花梨身上一罩,「這件軟裘有避邪擋煞的神力,你披著它就能好好入睡,你躺下試試。」


    花梨依言躺上矮榻,蜷曲的身子更顯嬌小。


    不知是瑞木修言胡謅的話起了作用,還是花梨耗費太多氣力使然,反正沒過多久,花梨本來睜大的眼對著他,對著對著,就真的睡著了。


    瑞木修言並沒有馬上離去,而是立足原地半晌。


    直到確認花梨已然進入深眠,這才開門悄然離去。


    高掛的月,已無紅暈,亦無兇兆,僅有柔光,淡淡印上花梨的臉龐。


    【第二章】


    身上披著花梨從未見過的上等狐狸軟裘,果真還得一夜好眠。


    但……也是僅此一夜而已。


    「真是該死的丫頭!你瞧,現在要怎麽著?竟然偷了大少爺珍貴的皮裘睡覺,你這次真的討打了你!」


    翠兒叫叫嚷嚷的訓罵著眼前跪地的花梨,一手想將她死命抱著的鬥篷搶過來,無奈這孩子整個人趴在鬥篷上,也不在意布滿泥灰的地板是否會弄髒白裘。


    倒是翠兒看到本來純瑕的白絨竟然沾上汙漬,她大驚失色,慌忙的連滾帶爬的離開小屋。


    花梨拾起被她壓在身下的軟裘,一臉愁苦。


    她不懂翠兒姊姊為何如此生氣?


    這也不是她偷來、搶來的,為什麽硬是要拿走大少爺借她安睡的「避邪軟裘」?


    瞧,現在軟裘被她弄得髒兮兮的,她要怎麽還給大少爺?


    當花梨還在懊惱時,兩名家漢闖入小屋裏,話也不說,就將花梨連著鬥篷一並帶走。


    花梨被大漢提著後襟的衣領子,一路上經過昨夜她奔跑的長廊、花圃、拱門、假山……


    終於,大漢把她推在地上,她抬眼,便見到一張熟悉的容顏正狠瞪著自己,一旁還圍繞著整個瑞木家上下仆人,而原本珍貴的軟裘則像破衣一件躺在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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